深秋渐至,宫城内外一片萧索。
舒贵人日日在寝殿内念诵乾隆的诗句,确实也被翻了几次牌子,却连刚入宫的平常在的恩宠都比不上,更别提渐有宠妃之势的庆贵人。
按理说,她有皇后做靠山,就算没有恩宠,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不幸的是,皇后病重,长春宫闭门谢客,舒贵人自然也抱不住大腿。而她本人的气质又和原本的如懿颇为相似,自然也遭遇了内务府总管秦立的故意刁难。
是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内务府当差的太监明明被裁撤了三分之一,现任总管却依旧是秦立。
而且他从不克扣别人,只克扣和如懿有关的一切人员。
除了阿箬,全皇宫里只有秦立察觉到娴妃的腔子里换了人。
因为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克扣娴妃份例的欲望。
反而开始对舒贵人的衣食住行耿耿于怀。
眼看舒贵人不受宠又没有靠山,秦立很快使出了当初对待如懿的手段,送去的净是次等布料和劣质饭菜。
意欢清高,她的宫女也清高,没有人像阿箬那样豁出脸面去争去抢。
所以意欢只能另辟蹊径。
——争宠。
往日里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好似全天下只有她有“真心”,只有她的“真心”值钱似的;一旦物质上受了苛待,还不是要拿“真心”当幌子来沽名钓誉。
既然唱歌跳舞的路庆贵人走了,琴棋书画的路娴妃和婉常在走了,留给舒贵人的机会不多了。
她准备走赏玩金石的路子。
于是她来到了古董局,想要挑选一些合适的古玩器皿带回储秀宫,下次皇上来的时候可以此为话题。
不要问为什么低位嫔妃能随意借走古董局内的珍藏。
问就是君权懿授。
懿症传染源现在在当宫女,叶赫那拉·意欢是最像她的人,也可称之为“如”“懿”。
舒贵人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进了古董局。
古董局的掌事姑姑姓张,是个精明利落的中年妇人,见着嫔妃过来,也顾不上还在训诫宫女了,丢下戒尺就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小主吉祥,不知舒主儿有何贵干?”
满室花花绿绿的珐琅五彩器皿晃得意欢眼疼,她摆了摆手,轻咳一声:
“沉玉在弱泥,泥弱玉易沉。玉王称翡翠,含耀尚流英。此处可有那大巧无工、精雕细琢、既透又润的上乘玉器?要那潇湘斑竹色的,点点滴滴似美人泪,绿灼华英,见了叫人心疼的极品好玉。”
——这说的什么鸟语?什么蜈蚣?什么小象班猪?
张姑姑愣在原地,那舒贵人见她是个不通诗词的浊物,暗暗摇头,又莺啼燕语地说了一大段话,其中长吁短叹、引经据典无数,嗟呀许久,终于让张姑姑弄清了她的意思。
“舒主儿原来是要又贵又好看的玉器啊,这不难,我这古董局里有的是。”
她笑呵呵地给舒贵人介绍着一排玉器,每件玉器都各有千秋,颜色各异,造型奇特,可以说是琳琅满目。
意欢左挑右选,仍然找不到满意的,不禁有些气恼:
“你们这古董局,也无甚至宝,倒是寻常的紧!我要的玉器,可是要和皇上一起赏玩的,怎能这般如此糊弄!”
她这边发脾气,那边却“哗啦”一声,一个宫女摔倒在地,声响之大,引人侧目。
张姑姑怕她冲撞了贵人,跑过去拿着戒尺就是一下:
“怎么当差的?你还以为是从前呐!现在可没人护着你,赶紧起来,好好干活!”
那宫女捂着脸,慢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挨了打也不哭,反倒晃晃悠悠地朝一个方向奔去,从一个小小的格子里取下一个东西,揣在心口不撒手。
“哎!”
张姑姑急了,指挥人上去抢,边掰她的手边骂:
“你又发什么疯呢!这几天又是风寒又是咳嗽,我没打你板子已经是法外开恩了,这会子又是作什么死?”
她连骂带拽,从那宫女手中抢出一个小小的玉制茶壶,碧莹剔透,水头润泽,雕工也精致异常,那花纹则是梅、兰、竹、菊四君子,既雅致,又贴合了意欢的志向。
“我当是什么,原来又是这个玉壶!星璇,你主子都没了多久了,她生前再怎么喜欢这个玉壶,你也不能占为己有啊!”
这玉壶实在漂亮,舒贵人见猎心喜,忙道:“张姑姑,我瞧着这玉壶就不错,不如就把这个给了我吧。”
“这……”
张姑姑反倒迟疑了:“舒主儿,这玉壶是慧贤皇贵妃生前最爱之物,星璇又是皇贵妃生前的贴身宫女,若是贸贸然把这个玉壶拿走,怕是星璇要病得更重了……”
意欢不以为然,冷笑一声:“皇贵妃?高氏都是死了的人了,她的宫女又有什么威仪,值得你这般害怕?”
她倒没想过张姑姑在意的是星璇的性命,只对那个被追封为“皇贵妃”的高氏耿耿于怀。
满皇宫的人,除了她,没有谁对皇上是真心实意的,眼里都是赤裸裸的欲望。这个姓高的都爬上贵妃之位了,肯定没少欺瞒蒙骗皇上,也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她作为唯一挚爱皇上的高洁女子,惩罚不了慧贤皇贵妃,怎么也得惩罚惩罚她的宫女。
张姑姑不敢违拗意欢,只得将玉壶递给她:“舒主儿说笑了,这是您要的玉壶。”
望着张姑姑递来的玉壶,意欢有些嫌弃壶身被宫女们蹭上的手印,想了想,一指那兀自挣扎着的星璇,笑道:
“这壶被你们的手蹭脏了,得洗干净才能用。这样吧,就让这个宫女给我擦洗干净,洗好了亲手送到我储秀宫来,不得假借旁人之手,如何?”
意欢虽然面带微笑,神情和善,可那语气里却是毋庸置疑的命令与强硬,听得张姑姑暗自咬牙,不敢违逆。
令张姑姑没想到的是,近日来一直贪睡偷懒的星璇此时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二话不说接过玉壶,拿到一边去认认真真的擦洗了。
舒贵人心中得意,轻哼一声,带着宫女们转身回了储秀宫。
古董局这儿,张姑姑又对星璇嘱咐了些什么,没太在意这件小插曲,挥散众人继续干活。
没有人注意到,一直垂首擦拭着玉壶的星璇,手臂挥动间,从袖口隐隐约约能看到皮肤上,那几颗通红的小点……
【字数补充】
【星璇的故事】
星璇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高晞月一个人。
她不记得自己原本是哪方人士了,只记得七岁那年,家乡遭了水患,又饿又病的父母带着她跋山涉水来到京城投奔亲戚,不想却刚迈进城门就断了气。
没了父母,她又是个极弱小的孩童,很快就被人贩子盯上,偏生又笨手笨脚的,被打折了腿混在路边行乞。
到了冬天,一场风寒几乎要去了同行所有孩子的性命。
她也病了,病得很重,被买家丢在墙根底下自生自灭,眼看就要到地底下去见爹娘。
就在这时,一辆精致的马车,停靠在了她的身旁。
车帘轻动,从里头探出一张美如天仙的脸庞。
后来她才知道,这张脸的主人,是内务府主事高大人的掌上明珠,高晞月。
马车里的天仙把她带了回去,给她治病,给她治腿,给她新衣裳穿,好饭食吃,让她住上了又大又暖和的屋子,还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
“古人有诗篇《夏夜苦热登西楼》,中有‘山泽凝暑气,星汉湛光辉’与‘莫辩亭毒意,仰诉璇与玑’两句,我最喜欢。既然你不记得本名,那你从此便叫‘星璇’吧。”
星璇。
她很喜欢这个名字,又好听,又温暖。
带走她的高家小姐闺名晞月,取“东方未晞,月色风霜”之意。
她和主子,一个是星,一个是月。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高晞月人如其名,不仅出落得貌美至极,轻柔如薄雾轻云,嫣然一笑百媚生,美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更难得才貌兼备,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特别擅长琵琶,年纪轻轻便有国手之称。
这么优秀、这么美好的小姐,却执意选中了她这个笨笨的孤女作为丫贴身鬟,她怎能不感激涕零呢?
星璇识字,但她不喜欢看书。
她只喜欢看小姐,只喜欢长长久久地望着高晞月,陪着高晞月,恨不得与小姐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高晞月自幼体弱多病,亲尝汤药的活,星璇总是抢着干。
那药很苦,苦得让人想哭。可一想到这是为了小姐,星璇就再也不觉得苦了。
后来,小姐长大了,也嫁人了。
她出身既高,容貌又好,还是远近闻名的才女,自然择了个极尊贵的郎君,有了一场风光盛大的婚礼。
但她并不是正妻,而是妾室。
高家的掌上珊瑚,移做了宝亲王府邸中的上阳花。
星璇的心里很不平:她的小姐这么美丽,这么聪明,这么美好,怎么能做妾呢?
但高晞月却高高兴兴地走上了花轿,高高兴兴地与宝亲王拜堂成亲。
高晞月高兴,星璇也就高兴。
可是,成婚以后,原本天真无邪的小姐,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变得敏感、多疑,对每个人都怀揣戒备;还变得暴躁、易怒,哪怕是很小很小的风吹草动,有时也会惹得她大发脾气。
从前,高晞月最怕喝药,除非是病得实在不能再拖了,她才会喝一半倒一半地用药。
但当她嫁入宝亲王府后,不仅滋补身体的药抢着喝,每天还会认认真真地喝下比那更苦、更难以下咽的坐胎药。
星璇知道,小姐想要一个孩子。
一个属于她的孩子。
——为什么女人一定要生孩子呢?
不,她想问的不是这个。
——为什么,女人一定要嫁人呢?
小姐原来是多么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呀,她爱弹琵琶,又写得一手好字,无论干什么都是闺阁里的魁首,受尽万千艳羡与宠爱。
自从嫁人以后,小姐就变得不爱笑了。
潜邸数年,富察嫡福晋、富察侧福晋、绿筠格格一个接一个地怀孕生子,偏偏最受宠的青樱格格和她家小姐就是不怀孕,一个孩子也没生下来。
在星璇的眼里,小姐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暴躁、阴郁。
高晞月变得不像高晞月了。
星璇很难过,但她除了难过,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
后来,宝亲王登基,成了当朝天子,她家小姐也从“晞月格格”摇身一变,成为了人人敬仰的“慧贵妃”。
可小姐的肚子依然没有动静,小姐也依然不高兴。
嚣张的青樱格格没了后台,只放当了娴妃,但她依然“受宠”。
小姐嫉妒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到最后,她居然和人联手把娴妃陷害得进了冷宫。
娴妃进冷宫之后,小姐高兴了一阵子,但也没有持续很久。
她依然每天喝很多很多的苦药,焚香拜佛,苦苦哀求满天神佛,求他们赐给她一个孩子。
星璇也跟着她一起祈求,她甚至愿意折寿二十年,只要能给小姐换一个孩子。
后来……
小姐还是没有孩子,冷宫里的娴妃却开始作天闹地。
她拆穿了朱砂案的真相,揭发慎贵人的同时,还把慧贵妃也拉下了水。
还有皇后。
娴妃当众挑开她的桌子上的暗格,指着一把褐色的小颗粒,说那是让人不孕的零陵香。
她和慧贵妃,就是因为长期佩戴零陵香,才一直没有怀孕。
这个惊天的内幕,直接把小姐气得口吐鲜血,晕死过去。
皇上动了气,把小姐从慧贵妃降成了高贵人,幽禁在咸福宫里,禁止一切人员探望。
小姐在病中哭了笑,笑了哭;那些浓稠的苦药也是喝了吐,吐了喝。
后来啊……
这是第几个后来了?
后来,小姐死了。
她以“贵人”的身份死去,死后虽被追封为皇贵妃,葬礼却潦草至极,高家也无人敢怀念她。
星璇在高晞月死后如同行尸走肉,在古董局里浑浑噩噩地活着。
最后的后来,京中刮起了时疫的风,而星璇的手臂上,长出了鲜红色、丑陋恶心的痘痘。
皇上的新宠来到古董局,嚣张地说,她要最好的东西,用来和皇上一起赏玩。
赏玩?
赏玩什么呢?
病入膏肓的星璇,在角落里恍惚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