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
别来历年岁,旧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讥。
寄身虽在远,岂忘君须臾。
小夭在青丘山秘密疗伤,知道的人没有几个。她本来想着悄悄康复后,立刻去紫金顶找玱玹,但璟担忧她短期内再入四象镜,体力不够,所以不肯同意。她没法,只能收起心来,乖乖养伤。璟知她害怕寂寞,喜热闹,于是偶尔也带她去青丘城里闲逛解闷。
待过了十余日,伤势渐好,她便惦记起阿念和她的小王子,又想要去五神山看一看阿念和小外甥。璟也不许。
小夭气道:“还以为恢复了灵力会变得自由,怎么现在越发被捆住手脚了?五神山的小外甥我都看不得了?”
璟拖着她的手坐下,对她道:“洵山我俩跳崖后,世人皆以为你我已经被王后逼死,所以神农老氏族们去跟陛下闹了几回,没有下文,连小炎灷也只得忍下女儿瘫痪这件事,没有跟陛下计较。离戎妃给昶打听到的宫内消息,对阿念并不算有利,传言她使人溺死轩辕立这事儿,至少一半的人是信的。陛下最近又长待在五神山,调了蓐收、句芒、禺疆、赤水献四员大将镇守五神山,重视俊儿之心,天下皆知,小炎灷为首的中原势力,正死死盯着五神山,你我一旦现身五神山,被识破身份,恐怕会给阿念和俊儿带来天大麻烦。”
“这话怎讲?”小夭蹙眉问。
“中原氏族大多与小炎灷交好,本就同情馨悦,轩辕立又是嫡长子,所以都期待这个神农血统的孩子将来继承大业,结果立儿溺亡,希望破灭,他们本来不依不饶,你我作为阿念这边的人,是她的阿姐和姐夫,折在馨悦手里,才让他们闭上了嘴没有继续计较。若他们发现我俩安然无事,必定更加同情馨悦,做事极端者还不知干出啥事,这对阿念母子殊为不利。”
璟说完,小夭抚额叹息,道:“这么一堆绕下来,咱俩是不死都不行了?”
“你等等陛下,我相信他自有计较。”璟道。
“咱俩是死是活他现在都不知道吧?我还想着伤好了立刻找他去。也不成吗?”小夭问。她是不信玱玹在面对馨悦时,能真的自有计较,他能不和稀泥就不错了。
璟握紧她的手,没有说话。
一个月后。
离戎昶带着一个神秘人来拜访璟和小夭。等神秘人掀开斗篷,小夭惊得瞪大了双眼。来人竟然是玱玹!
“哥哥,你怎么来了?”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我不能来吗?”玱玹回她。因离戎昶已经将小夭和璟跳崖之后的相关事情都给他讲过,所以,他看到璟和小夭安然无恙并不意外。
此时他穿着一身常服,虽形容略带疲惫,可五官清隽,目光清亮,似与小夭跟他数年前分别时大有不同。小夭看着他,又是欢喜又是难过,竟然湿了眼角。
“你的身体看来已经全好了。”她端详着他说。
“你的药好,我按着你的意思,无一日不敢不服。早已大好。”玱玹道。
四人进入内室,落座,喝茶。玱玹表明来意:“两个月后我将宣布立俊儿为储君,因此事必然会引起骚动,所以有些事情,我要提前亲口告诉你们。请你们务必在立储仪式上出席,并帮我顺利完成立储。”
璟郑重道:“陛下请讲。我们必当竭力配合。”
玱玹注视着璟和小夭,良久,才道:“害立儿溺亡的不是旁人,是王后馨悦。樊氏和阿念都在替她背锅。”
璟和小夭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离戎昶也一脸茫然难以置信。他们三个完全接受不了玱玹说的这个事实。虎毒尚且不食子,这怎么可能?
玱玹叹了口气,道:“我在调查立儿这件事不久,发现一些端倪,当日陪着立儿玩捉迷藏的都是王后的心腹,并无旁人,唯一有嫌疑的与樊氏宫女认识的一个下人,当时也不在场。阿念更是在紫金顶没有任何亲信,却无端跳出来一个宫人,指认王后的一名心腹母族是高辛氏。我使人顺藤摸瓜后,发现王后的心腹浅樱曾在立儿溺亡的湖边悄悄祭奠,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为了查清真相,我又便叫来鬼方星移,用迷术套出了浅樱的实话。”
“当日王后是想用立儿设局,想以此栽赃嫁祸阿念,借此扳倒阿念,好为立儿日后继位铲平障碍。她千算万算,以为立儿溺水后只要及时救起,当无性命之忧,却没料到镜湖里会有那么多水草妖,立儿刚落水就被水草妖缠住了,救上来时因为惊吓已经昏厥过去。立儿才是个四岁多的幼童,何时经历过这等恐怖之事?呛水事小,受惊是大。他是因惊厥症发作才无救的。王后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受不了这个结果,当下也昏厥过去,三天三夜后才醒过来,十几日一言不发,后来终于开口,却绝口不提自己之过,逢人便说是阿念害死的立儿。”
璟和小夭还有离戎昶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王后馨悦是怎么舍得用立儿做棋子来设这个局的?不疯魔不成活,她是够疯魔,可立儿呢?他才四岁多!因她的愚蠢算计而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因兹事体大,一旦公开真相,必然引起中原氏族的动荡,我为万全计,只能暂且拿了樊氏顶包,把王后这笔账抹平了。”
玱玹一说完这个,小夭就来气了。她道:“你帮馨悦打马虎眼也不是头一次了。打算帮她抹一辈子账吗?”
“没有下一次了。”玱玹道,“这是最后一次。因为事关神农和高辛两大派系的利益分配,我马虎不得,两边都不能得罪,所以我才一边保全了馨悦的面子,没有戳穿她,一边特意多留在五神山,以此告知天下我对阿念的信任。现如今神农这边的几个刺头我已经清理完毕,企图对俊儿图谋不轨的几波人我也已经尽数捕获,高辛这边阿念白担了骂名,我不能让她一直受这不白之冤,就算阿念不介意,高辛王和他的旧日部属们也会找我讨说法。我思虑再三,决定立俊儿为储君,同时公告天下馨悦的所作所为。”
“陛下,你考虑好这么做的后果了吗?”
璟问他。
玱玹点点头。
“此事我意已决。所有最坏的结果我都有预计。我的帝王之路坎坷曲折,经历了很多无妄之灾,我不希望俊儿将来因为我的过错,也去经受这些。爷爷尊崇的苦难越多,越能锻炼皇帝心智这个观念,我并不能全认同。俊儿他该把精力早早用在如何治理好天下上。我今日能做的,就是剪除他的后顾之忧。馨悦之事,一日不解决,俊儿一日不会得到天下人认可,明里暗里找他麻烦的会络绎不绝。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次次被这些人寻仇,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璟看着他,欲言又止,终究是叹息一声,道:“我和小夭会全力配合陛下,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玱玹将自己的计划细细说了一遍。
璟和小夭听完后,才真正明白玱玹为何遮了面目只身前来见他俩。他是打算在立储大典上跟天下人摊牌。这也许是他送给俊儿的最厚重的礼物,甚至甚过储君之位。
只是以小炎灷为首的中原氏族们,如何肯接受馨悦那不堪的一面?
小夭知道玱玹一定是经过了长期的谋划才走到这一步的,“我和璟一定准时到场。”她对玱玹道。
玱玹说:“好!”
沉默片刻,他又说:“小夭,谢谢你。”
“只要你别再打璟的坏主意,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小夭对他眨眨眼睛道。
玱玹苦笑一下,看了璟一眼,对她道:“你们俩能从洵山脱险,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我死都无法原谅自己。我怎么还会对璟起坏心?你多虑了。你们俩能活着,对我就是天大的惊喜。”
“这段时间,很辛苦吧?”小夭轻轻问他。
玱玹眼底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他笑了笑:“习惯了。没什么。”
馨悦在用立儿设局陷害阿念的事上如此不顾一切,甚至用了孩子做筹码,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知道玱玹并非真的决意传位嫡长子,他一直在犹豫不决。阿念生子后,玱玹更是在左右权衡。她想要置于死地而后生。玱玹跟老轩辕王长谈过,关于传位神农之后,还是高辛之后,事关国体,一旦出错,后果不堪设想。神农氏代表的中原氏族利益,高辛氏代表的是南方氏族利益,虽然这两大氏族都已并入轩辕版图,但下一任帝位人选,不论选哪一方,必定会引发另一方抵触不满,新帝如果偏心母族,少不了又是一场血雨腥风。所以两代轩辕王竟然因此踌躇不决。直到馨悦借立儿溺亡之事栽赃嫁祸阿念,玱玹查出真相,他才痛下决心,决定彻底放弃传位神农氏后人。也是从那一刻起,他真正体会到了阿念的单纯珍贵。将来轩辕俊继承帝位,以阿念的品行,绝对不会给新帝添麻烦、拖后腿。她与馨悦,有本质不同。
以馨悦的性子,做了这种事,想要她公开认罪是绝不可能的,说不定她还会反咬一口,诬称高辛派系对她进行陷害,她的父亲小炎灷毕竟是中原氏族头领,玱玹一个处理不好,引发的就是高辛旧部与中原氏族的冲突。玱玹必须想法得到铁证,证明馨悦之过,才能让小炎灷他们放弃对馨悦的支持。
这些宫廷争斗朝堂纷争,小夭完全不感兴趣,她只知道此事与阿念无关,也明白了馨悦又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弄砸了。但立儿何辜,他可是玱玹第一个孩子,是他嫡长子,才不到五岁就折翼于亲生母亲手中,他若地下有知,对这样一位母亲该作何感想呢?馨悦如果日后死去,以何种面目去面对自己的孩子?
小夭和璟唏嘘不已,都叹了口气。
玱玹离开后,璟对着小夭直叹气。
小夭不解的问:“你对玱玹的做法是不满意还是有担忧?叹气做什么?”
“我是担心馨悦在册封大典上乱说话。她如果跟陛下撕破脸,互相公开揭短,你想过会是什么后果吗?”璟道。
小夭心里一惊。
玱玹的确有要命的把柄在馨悦手里,当年他在神农山内偷偷窝藏了五万精兵,馨悦那么机警,即便丰隆瞒着她不说,她也该有觉察,他因为小夭联合涂山篌对璟痛下黑手,馨悦更是清楚来龙去脉。单这两件事,任一件揪出来都会令玱玹名声扫地,圣威受损。他如果公开馨悦罪行,馨悦会对他手下留情吗?她只是身体动不了,张嘴说话怎拦的住她?
小夭咬牙道:“那你就禁了她的声,让她说不出来。”
“既要审判她,给各方交代,又不许她自辩,小夭,换你是旁观者,你会怎么想?”璟道。
“我管别人怎么想!”小夭愤然道,“我只知道不能让她乱说!不然骂玱玹的人会跟骂我爹爹的人一样多!他还怎么做这个皇帝?光谏官也得骂死他!”
“但是你拦得住他做这件事吗?”
璟问她。
小夭不说话了。玱玹和稀泥,她不喜欢,可玱玹豁出去揭露馨悦真面目,他要付出的代价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更不愿意。她宁可他继续和稀泥。可他却不想继续和了。
小夭对此竟然没有一点破解之法。
他做这件事考虑的压根不是他自己。或许在他决定踏出这一步的时候,他就预想到了后果。
三日后,紫金顶昭告天下,两月后定日举行立储大典。轩辕立溺亡后,后宫仅仅只有阿念生了一个小王子轩辕俊,轩辕王二世立储为谁,大荒内心知肚明。一时间,中原氏族、四大世家、大荒内各方势力议论纷纷,动作不断,都在提前斟酌圣意,以备后手。没有疑问的是,不管天下人怎么骂五神山那个草包王后,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立她的儿子为储君了。
只有闲居轩辕山朝云殿的前高辛王少昊,一声不吭。
两个月后,五神山,承恩宫朝晖殿。
王后阿念身着盛装华服,牵着小王子俊的小手,神情肃穆的走向殿前的皇帝陛下。
鼓瑟齐鸣,观礼者众。除了大荒四大世家的族长亲自出席,还有各大小氏族约八十几家的当家人都列席此大典。王后馨悦的父亲小炎灷,也一脸肃穆的站在席前。向来不喜欢掺和事的鬼方氏,也派了使者参加。鬼方星移却未与使者站在一起,她竟然站在涂山氏小少主涂山瑱身边,时不时跟小人儿交头接耳。看来这姨妈和外甥处的关系不错。席间如坐针毡的是防风氏族长,防风小怪,时不时瞥一眼鬼方星移,一脸问号。小夭和璟溜进大殿,看了一下玱玹周围,馨悦还没有出现。
不远处的离戎昶跟他俩打了一个招呼,俩人悄悄走了过去。
还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小殿下俊的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