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玉山脚下,丹水河边。
离歌已经忘了是第几次来拜见师父玄冥。
但他执意不愿意见她。
王母的宫殿建在玉山最顶端,玄冥则住在玉山脚下丹水边的茅屋里,离歌从主峰踏着朝天索,走到西峰,然后从西峰顶滑到山底,其实用不了多少时间。但是每一次来,她都回去的很晚。
因为要磨蹭很久很久。她有时在河边踢着石子走来走去,有时围着茅屋四周一边转圈一边与飞过的鸟儿闲聊,她总是幻想,多等一会儿,师父就能心软见她。
翊的话日日缠绕在她的心头,她想问问师父这些话究竟是真是假。
据说蜚兽又在蠢蠢欲动,离歌也想要问问师父如何是好。
但是,向来疼爱她的师父像变了一个人,对她拒之千里之外。
离歌隐隐能猜到为什么,师父对王母向来言听计从,为了王母,他可能真的如翊所说,不会跟她吐露半个字。但她就是不死心,就是想让师父亲口告诉她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
王母自打离歌回到玉山,就对她爱搭不理的。
似乎除了传王母之位给她,也没啥好跟离歌交流了。
离歌见不到师父,妹妹依旧是一只白色的小鸟儿,窝在蛋壳里沉睡。
玉山上的宫女个个又像哑巴一样,不开口去问,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离歌觉得闷的慌,她经常想起翊,这只总也看不透他内心的狐狸,在做什么呢?
他可曾偶尔想起自己过?
离歌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总忍不住想起他离别时的那一吻。
他如果能温柔一点他如果能换个时间,对她说几句动人的话
她也许就不会咬伤他了
等等,她在想什么?离歌立刻啐自己,觉得自己实在没出息。
可过不了多久,同样的问题,她又会再问自己一遍。
涂山翊有时候会进到她的梦里,有时候是他的样子,有时候是一只狐狸。
她实在是讨厌玉山这个鬼地方。
人在这里待久了,真的只能靠回忆熬日子,没别的办法了。
又一日。她照常去西山峰下的丹水茅屋拜见师父玄冥。
这一次,门口的小徒弟没有拦着她。小徒弟告诉离歌:师父外出了。可能很久后才能回来。离歌问:“他说去哪里了吗?”小徒弟说不知道,说刚走不久,应该是去跟王母辞行了。离歌转身就跑。
离歌气喘吁吁的跑到王母的桃花殿前,才静下心来。她偷偷从侧门溜进去。看到王母站在水晶帘子后面的大窗前,一身白衣迎着风飘动着。师父垂手而立。
周遭无人,只有他两个。
两人似乎在谈话。
离歌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在说话的是师父。
“离歌并不适合做玉山王母。你也是知道的。”他说。
“这跟你有关系吗?”王母的声音冷的像冰。
“我看着她长大的,做了她一千多年的师父。我确实喜欢她,不愿意她过的不痛快。人心都是肉长的,希望王母体谅。”
王母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玄冥,你当年化生艰难,一直无法从蛟变成龙,所以只能在妖族队伍里做个低等将领。是谁在你命悬一线的时候,助力你蜕掉蛟皮,变成龙身的?你忘了是吗?”
“玄冥不敢忘。王母有恩于玄冥。此恩玄冥无以为报。”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像以前,一心一意听命于我?离歌是我仇人的女儿,我有多厌烦她,你不知道吗?”
玄冥叹气,“王母,离歌是无辜的。您与她母亲的恩怨,本不该她来承担。她已经承受了太多她不该承受的。您该收手了。”
“我若收手,她便和那只青丘狐狸双宿双飞,过上逍遥的日子了。还真是如了你的意呢。”王母讥讽道。
玄冥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悲凉:“王母,离歌从一出生,就被人扔到了巫江岸边,差点死于非命,是谁干的?她的亲身母亲,因为被人误报爱女夭折,是如何抑郁而终的?你都忘了吗?你因为与她母亲的旧日私怨,让她的双胞胎女儿,一个差点死于非命,一个至今不能化形,离歌却对此至今一无所知,还把你当成她的恩师尊敬。你心里可对她有过一丝愧疚?”
“我为什么要愧疚?”王母猛地转过身来,眼睛瞪得像铜铃,表情狰狞,“难道这不是她应该得的吗?是她母亲非要嫁给那个死男人,生下她这个孽种,害的我几千年来幽闭在这个鬼地方,难道她不应该代替她母亲偿还这一笔旧债吗?我只不过把我所受的诸般苦,分了些许给她承受而已!”
“离歌父母的婚事,当年是女娲大帝一手主持,他夫妻二人跟随女娲征战四方,情深意笃,这是当时人人都看得见的,王母,你也是尊贵出身,正宗的神族后裔,为什么在你心里,你想要的东西,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就先成了你的,人家互相中意就成了抢了你的呢?”玄冥话刚说完,王母就抄了手边一只花瓶掷了过来。花瓶砸到玄冥脚下,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玄冥,涂山翊就是从你这里,知道的一切吧?什么叫我想要的东西,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就先成了我的?我倒是想先成我的!成了吗!”王母气得瑟瑟发抖。
玄冥挺直了脊梁,看着王母,一脸决绝之色。
“我决定重返巫山,去跟蜚兽决一死战。可能没有机会活着回到玉山了。有些话,不吐不快。王母,我从来没有把你的秘密告诉过任何人,不管是离歌,还是涂山翊,我都没有说过。但是,我知道,你已经不信我了。没有关系,我现在不在乎了。”玄冥说到这里,王母愣了一下,把手里抄起的另一个花瓶又放了回去。
“我知道自己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我没有负你。但我对不起离歌的父母,也辜负了涂山翊的父母。我因一己之私,铸下大错。已经没有机会跟他们说对不起了。王母,离歌是我的爱徒,看在我的面子上,请你以后善待她。”
玄冥说完,给王母行了一个大礼,转身就走。
“你站住!”王母疾行一步,喊住他。
“你说的决一死战,是什么意思?”王母问,“上古神兽皆不死不灭,此乃天命。你怎么跟它决一死战?”
“我会用我的身躯封印它。”玄冥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玄冥!你不许走!你给我站住!”王母终于忍不住追了出去。
脚步匆匆而去,终于陷于无声。一阵风吹过,水晶帘子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如同琴女的手拂过琴弦,声音沁人心扉。离歌呆呆的靠在暗处,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默默离去。
离歌回到自己的住处,静静地看着蛋壳里面沉睡的白色小鸟。
这只小鸟是随着她一起出生的,在她降临世间的时候,就被小小的她紧紧搂在怀里。她抱着它一起吃,一起睡,直到她长到四五岁,它才睁开眼睛,醒过来。
小鸟儿醒过来后,一直跟离歌形影不离。离歌给她起名叫眠眠,每天都眠眠妹妹眠眠妹妹的叫她。直到她少年时被王母相中,收到玉山成为王母座下的女弟子,小鸟也被她带上玉山,到了玉山后,小鸟又陷入沉睡,离歌怎么唤它,也不再醒来。
这时候,师父才告诉她,这是她同胞异形的妹妹。因为母体生产前出现过意外,伤到了她,所以妹妹为了守护她,保证她有足够的养分修复伤体,自动封禁了自己的人形,变成了本体的鸟形。五百年前,听说昆仑之巅出现万年难寻的绝世灵草,可救治世间一切绝难之症,她为了去找那株灵草,偷下玉山,数月不归,触怒了王母,结果,被王母重罚,在玉山之巅被天雷地火重击焚烧了一天一夜,几乎命绝,是师父扑到她身上,替她受了二十道天雷地火,才保住她的性命。后来,王母在师父劝说下,突然善心大发,将鸟儿放入瑶池,帮她结了一个法阵,用瑶池水的神力来催化鸟儿的形体。如果没有蜚兽突然出世作妖,离歌算过,大概再有一百年左右,妹妹就能变回人形。
可是,现在她已经没有时间,等着妹妹化形了。
离歌伸出右手,意念转动,白鸟瞬间化作一道流光,飞进她的手心,变成一枚凤凰印记。离歌看了一眼手心,匆匆离开了房间。
离歌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这多舛的身世,竟然是王母一手故意造就的。亲生母亲,被王母设计,早产生下她和妹妹,王母却为了一己之私,将她和妹妹偷走,抛弃在荒野之中,让玄冥去欺骗母亲她和妹妹早夭,令母亲心痛抑郁而亡。她痛恨王母,对师父失望,可是,她现在却没有能力跟王母对抗,为了保住妹妹的性命,她得先偷偷离开玉山。
离开玉山,她要去找到涂山翊。
她记得涂山翊告诉过她,她的妹妹不需要百年,用不了十年就可以化形成人。
她要去问涂山翊,怎么能让妹妹提前化形。
西蜀,巫山脚下,青石镇上。
离歌穿过热闹的街头,凭着往日有限的记忆,正打算去涂山翊的宅子找他去。
突然,她停住了脚步。
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体型颀长,黑发如流云瀑布,一身黑衣,他就站在不远处,背对着她。
他似乎在等人。离歌的心不知怎么了,咚咚直跳。隔着来往的行人,本与他距离不远,可他的背影看上去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自带一份落寞、落拓。离歌痴痴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向他走去。
这时,一个体态轻盈的年轻绿衣女子从一间布料铺子里走出来,跟他说着话,两人并肩离开了。女子一边说话,一边抬头对他笑。他一边跟女子交谈,一边偶尔也扭头看女子一下。离歌看着他俩的背影远去,如遭雷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拖着如同灌了铅一样的双腿,走到路边,找了个台阶坐了下去。他们俩分开多久了?离歌昏乱的想着,好像快一年了?他说过什么来着?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他们的婚礼就算数,他要带她回青丘。
才不到一年?他就等不得了吗?就找了新的女人了吗?
离歌突然觉得无比惶恐,心像被掏空了一样,她觉得自己好像无处可去了。
翊再见到离歌的时候,十分惊讶。这个重逢的样子不在他的意料之内。
她看上去几乎是失魂落魄的。她两眼冒火,两只手紧紧攥着,非常不友善的看着他。不过他脑筋转的快,几乎片刻之后,就理解了她为什么这样。
因为他身边的绿衣女子。
因为离歌不顾婢女阻拦,闯进房间的时候,只他和绿衣女子两人在房内。
他试图给离歌解释:“这位是西陵氏的大小姐我朋友”
当初,也是在这间房内,也是她和他两个人。
也是本来平平常常的在说话。
本来她只是想要跟他道个别。
然后,他突然就对她那样了。
他不会也要用这种方式来对绿衣女子下手吧?
离歌越想越气,恨不得把他那张俊脸挠花。
翊何等聪明,离歌的表情立刻让他明白,她想歪了。
他立刻对绿衣女子道:“这位是我内人刚从娘家回来”
绿衣女子愣了一下,看向离歌。
离歌也愣住了,看向翊。
在离歌还在愣神的时候,绿衣女子走上前来,认真仔细的看着离歌。
然后,她拍拍手道:“哇,原来你就是翊哥哥的新婚妻子啊!百闻不如一见呀!”
翊哥哥?离歌觉得十分刺耳。
翊表情也略带尴尬。
“这是西陵予的妹妹西陵雪,”他又重新给离歌介绍和解释,“你的师父玄冥去跟西陵予求借四象镜,西陵予不愿意借给他。所以他又来找我帮忙了。西陵雪可以帮他拿个主意。”
“想借到四象镜,给我哥哥找个媳妇儿就可以了。”西陵雪咯咯笑,“但是我这个傻哥哥眼光高的很,一般女子他可是看不上的。很不好糊弄。”
离歌很想回她:“谁愿意嫁给一个傻子?”
忍了忍,她没有说出口。
离歌一直留意观察翊和西陵雪的表情,想从他俩脸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但西陵雪看上去实在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话多,眼珠子咕噜咕噜乱转,好像对什么都好奇的样子。翊则一副深不可测,让人根本看不透的样子。
离歌觉得他俩之间不太可能有什么。就是直觉。
翊看到她回来,不声不响的吩咐下人去收拾了房间。等到了晚上歇息,婢女引她到房间内,离歌才惊觉,她竟然要跟翊睡在一间卧房。
是了,她跟翊早已经成亲。睡在一起不是理所当然吗?
她竟然吓得腿脚发软。
她想起了成亲那天,他跟她的一年之约。他不会以为一年到了,她主动回来投怀送抱吧?
离歌开始头痛。她想离开房间的时候,一转身撞到了一个人胸前。
翊低头看她,问:“你怎么了?慌张成这样?”
“我有些事想跟你说,”离歌深呼吸一下道:“你出来一下。”
“天色已晚,夫妻两个,有什么话,卧房里一样可以说。”翊根本就不想跟她出去。
离歌站在那里,感觉手脚无处安放。
翊把房门关上。朝她走近。
离歌后退两步,跟他保持距离。
“我跟你说过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他问。
虽然很难回答,但离歌还是得承认:“真的。”
“然后呢?”他又问。
离歌记得,记得自己清清楚楚跟他说过,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他们的婚礼就是真的。这就意味着,她不管愿意不愿意,此刻他俩已经是真的夫妻。
既然是真的夫妻,自然就应该睡在一起。
离歌回答不了他问的然后。
在她的惊叫声中,翊将她一把抱起来,扔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