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殿内,德岩离去以后,阿念侧头冲着小夭眨了下眼睛,然后也跟着退了出去。
轩辕王亦站起了身,小夭十分有眼色的跑过去搀扶,轩辕王带着小夭去了隔壁休息的寝殿。
这朝云侧殿乃是当年缬祖娘娘起居的宫殿,这么多年过去,也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摆设,一直都是小夭儿时记忆里的模样,到处都是她和玱玹小时候一起玩耍过的痕迹。
一老一少进了殿,在暖榻的两边各自坐下,轩辕王命人拿来棋盘,便吩咐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他看了小夭一会儿,说道:
“一直都是看你和阿念下棋,今天也跟我下一盘,看看你这几年长进如何?”
小夭却是实话实说:
“我的棋艺都是剑走偏锋,论真本事,并没有阿念下的好。”
轩辕王微笑着说:“你倒是诚实,但我看阿念虽然有的时候输的很不服气,却还是认可你是赢了她的。”
轩辕王率先在棋盘上下了一子,笑容却淡了一些,
“可见这好或者不好,也要看最后的结果,若是达到了你的目的,那便是奇门八卦也有可取之处,若是没达到,那稳扎稳打也是白白浪费功夫。”
小夭却是从外爷的这几句话里品到了一丝其他的味道,她在心底暗暗思量,便抬手也跟着落了一子。
“在你府上那人,可是那九命相柳?”
轩辕王开门见山地问道。
小夭的心里早就知道外爷会有此问,她稳稳地握住手中的棋子,不慌不忙的落下,十分直接的承认,
“是。”
“也是之前在山下要求见你的那位防风家的二公子防风邶,对么?”
说到防风邶,小夭却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地回应:
“外爷,你都知道啦?”
轩辕王看了看小夭,沉默了片刻,随后缓缓说道:
“我之前派人查了几年,但此人做事滴水不漏,我只能查到他并不是防风邶,却查不到能证明防风邶便是九命相柳的证据。所以,在此之前,我也只是猜测,但见你今日这般反应,也算是有了实证。”
小夭吐了吐舌头,又在棋盘的边角处落了一子,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她把相柳的身份给暴露了。
但是也无所谓,对于帝王之心来说,心底起的那丝怀疑就是最好的证据,其他的东西不过是用来佐以证明,有或者没有,无关紧要。
因为怀疑从来都是在心不在物。
外爷已经做了几千年的轩辕王,对于他而言,帝王的直觉就是最直接的证据,就像相柳那准的令人发指的野兽般的直觉一样。
轩辕王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有些感慨又有些叹息地说道:
“算起来,从你在大荒内流浪回来恢复王姬的身份,到如今也有十年了,这些年来,我时常会回顾你的行为,尤其是在对防风邶的身份有了几分猜测以后,更加关注了一些,却不知究竟是我老了,还是你所谋甚大,我竟觉得着实有几分看不懂。
这些年,你建立回春堂,编纂医书,普及医术,我想你可能随了你娘,有一颗仁爱之心,想救助更多的大荒子民,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所以无论是我还是你父王,都在支持你。
但我也发现随着你每个月在不同地方开始的义诊,这大荒内的回春堂也越来越多,你在民间的声望也是水涨船高,尤其是你那毫不藏私,编纂完成就公布于众的医书,影响到的可不止现在这一代医师。
我想在未来的几百年甚至千年里,无论是轩辕的医师,还是皓翎的医师,都会唯西陵公子马首是瞻,就像现在他们都以能进入回春堂,得到你的认可为荣。
后来,你又开始在北山练兵,我以为你是想培养自己的势力,又或者是为了日后帮助玱玹上位,所以也十分支持你,但是你又把训练好的士兵全都遣送回了各自的军队。
但自从这第一批士兵从北山返回军营之中,至今已有五年,而这几年里,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将军主动推荐部下的优秀将士去你那磨炼,甚至有的人已经在私下走动关系,就为了拿到这每个月三百名进入北山的士兵名额。
我不知道少昊那边是什么光景,但我想应是与轩辕一般。
而最近这几年,我甚至收到消息,你曾数次出现在辰荣军中,且与那里的一众军士相交甚好。
当所有的这些消息汇总到一起,我在细想细看的时候,便忍不住心惊,因为这般看下来,轩辕军、皓翎军还有辰荣军,这三国军队都与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轩辕王收了下棋的姿势,盘摩着手里的棋子,他看着小夭沉声发问:
“所以,小夭,你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小夭把手中的最后一枚棋子落下,脸上是一片正容之色,她直视着轩辕王,坦然而又坚定的回道:
“外爷,我想通过不用战争、不用流血的方式让这大荒一统!”
轩辕王十分惊讶,这是一个出乎他意料之内的回答,他有些不确定地问:
“你所谓的大荒一统是指也包括辰荣军?”
小夭却是反问道:
“外爷,若是有一天这天下合一,那您觉得现在皓翎国内的百姓算不算那共主治下的子民呢?”
轩辕王手中的棋子落的很慢,眼中更是一片震惊之色,他十分意外小夭的格局。
小夭不等轩辕王回答,便又说道:
“所以,这大荒若是一统,自然是不分种族,不分地域,不分国界,不然何所谓一统?
当然也就包括辰荣军。”
轩辕王不得不颔首承认
小夭说的对!
话毕,小夭的语气轻松了下来,还有着点点感伤,
“外爷,我虽然不是皓翎王的女儿,却实打实是轩辕妭的女儿,我的身上流着她的血,更流着您的血,轩辕国是我娘曾用生命守护过的土地,我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有害轩辕的事!”
她看着轩辕王,很诚恳的问:
“所以,外爷,你能相信我么?”
轩辕王的话音带着遗憾,也带着几分伤怀,却也带着肯定,
“你和你娘一样,都是本性良善的孩子,你的身上也背负着和她一样的责任,我相信,若有一天真的需要你做出选择,你会和你娘一样,都选择站在你们国家的身后。”
小夭想说,上辈子的她的确如此,她坚定的站在了玱玹身后,舍弃了父王,放弃了相柳,但这辈子她却只会站在相柳身旁,但这话却是不能这么跟外爷讲。
小夭还在心底默默思考着措辞,坐在对面的外爷就直接扔出来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吓得她手里的棋子都没拿稳,直接掉落在榻上。
“小夭,你对我这个位置,可感兴趣?”
小夭目瞪口呆的看着外爷,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实在是外爷的语气太过于平和,就像是在问她下午想吃什么,昨晚睡好了没有一样!
小夭顿时只觉得这个问题比昨晚她和相柳的那番胡闹还要来得刺激几分,
“外爷,你说什么?是我听错了么?”
轩辕王看着她这副大吃一惊,难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却是欢畅的笑了起来,然后解释着说:
“我以前只是感慨,你是妹妹,有你帮衬着,玱玹的路会好走很多,甚至还曾很庆幸你不是个男儿,不然少昊便是后继有人了,现在我却是有几分遗憾,你若真是个男子就好了。
但我又觉得,即便你是个女子,也可以考虑坐我的这个位置,若是你来当这个陛下,让玱玹辅佐,为你打理朝政,也不失为一个另辟蹊径的办法。”
小夭弯下身子,把棋子捡回到手中,很有自知之明地连声拒绝,
“外爷,你可真是高看我了,我可不是当国君的这块料!”
轩辕王却是不太赞同,
“我倒觉得你的想法很好,也很有大局观,若是真能按照你说的,可以兵不血刃的让大荒融合、一统,那才是真正的万民之幸。”
轩辕王打了半辈子的仗,又治理了半辈子的国家,没有人比他更能理解战争的伤痛。
“况且你的身份本就特殊,既是轩辕和皓翎的王姬,身上又有着赤宸的血脉,辰荣军可能永远都不会投降于我和少昊,却很有可能因为这层关系而臣服于你。”
有阿念在,辰荣的难题其实要比皓翎难解的多,更不用说小夭现在跟那九命相柳的关系,一个处理不善,就是重蹈当年阿珩和赤宸的覆辙。
小夭不得不承认,外爷说的这一切很有实现的可能,可是无论是她还是相柳,他们所追求的都不是这些,他们两个热爱自由,向往人间烟火,都喜欢无拘无束,在这天地间洒脱肆意的生活,追名逐利、勾心斗角、平衡势力、盘算得失,那样的生活不是他们所想要的。
况且还有玱玹呢!
她当了女帝,玱玹怎么办?
让她去和玱玹一起去争夺外爷这个帝位么?就像现在的五王一样?
两个人各自为政,明争暗斗,每天冰里火里斗个你死我活么?
而且玱玹前世把大荒治理的那么好,天下一家,不分种族,不分贵贱,没有烽火连天的战火硝烟,没有毫无人性的奴隶制度,百姓们安居乐业,人间一片太平,小夭自问她没有那个本事。
就算是现在,她每天处理暗翼呈上来的各种消息,都还忍不住头疼,真让她坐在这大殿中天天去处理这三山五岳,山河湖海之间的大小事情,那真的是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她哪里能坐的住呢!
想到这些会让人烦躁又无聊至极的生活,小夭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连忙拒绝道:
“外爷,您这些话可千万别让哥哥听到了,他昨晚刚知道相柳的身份,正跟我生气呢!这我是个妹妹,他气我几天也就算了,我要真是个弟弟,还天天跟相柳玩在一起,他还不得把我的腿打折了!”
轩辕王笑起来,“你要真是个男儿啊,从小到大这打你可是逃不了,小时候,你就算是个女娃娃,都把这朝云峰上下的小孩欺负了个遍。我记得那个时候,始冉他们被你欺负的连告状都不敢,眼瞅着一身的伤,问是谁打的,却只敢拿眼睛瞟着你看,却提都不敢提你的名字。
我当时就想,阿珩虽是个活泼的性子,却一向知礼,少昊更是向来稳重,怎么这生出来的女儿竟如此霸道呢?
现在想来,你这正是随了赤宸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时隔几百年,轩辕王谈到这位让他屡尝败绩的对手时,神情中还满是钦佩。
小夭趁机笑嘻嘻的凑上前去,撒着娇说:
“外爷,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那你把洪江大人和相柳在悬赏榜上的追杀撤了呗,洪江大人最近几年身体不好,已经不太参与军中的事了,相柳现在更是受了重伤,还在我那府内躺着呢!”
轩辕王笑瞅着小夭,打趣着她说:
“他都是你认定的心上人了,那自然是要撤下来了。”
小夭搂着外爷的胳膊,开心笑起来,心里美滋滋地在想,她曾跟相柳许诺过的事情,她又做到了一件呢!
轩辕王也笑了,他老了,活了这几千年,他经历了多少生生死死,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这朝云峰上留下来的遗憾已经太多。
逝者已逝,无法补偿,就让这份亏欠都弥补到小夭的身上,就让她带着他们不曾拥有的那份幸福,带着阿缬和阿珩的那份盼望,一直如现在这般,开心的在这世间生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