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教一写,一写一读。徐卿玄教得仔仔细细,小谢学得专心致志。
时光如梭,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酉时,天色渐暗,徐卿玄暗中施法将两间房的蜡烛点亮。蜡烛刚亮,两人的房间外都传来了敲门声。徐卿玄与小谢对望了一眼,小谢把毛笔搁在砚台上,微笑道“看来是客栈的仆人送饭来了。你这边的桌子上摆满了纸砚笔墨,要不去我的房间吃饭。”
徐卿玄微笑着点了点头,朝门外道“稍等一会儿。”
门外传来了一男一女“是”的回应。
二人来到房门口,往里打开双门。站在徐卿玄门口的是今天中午带他们二人到房间的那个穿棉布短袍,清瘦黝黑的少男,端着一份由两个素菜,一个肉菜,一瓷碗热汤,一大瓷碗米饭,一支瓷勺,一个小瓷碗组成的晚饭。站在小谢房门口的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穿棉布青色短袄,娟秀可人,面有菜色的少女,用木盘端着与少男一般无二的晚饭。
小谢微笑着来到自己的房门口,打开门后,朝二人道“你们把两份饭菜都端进我的房间里。”
二人点头称是,相继进入小谢的房间,把饭菜摆放在方木桌上,然后手拿着木盘侍立在一旁。
小谢坐在左边,徐卿玄进入房间后坐在右边,由于他不食五谷,所以他的那份自然是摆在一旁,以补备一份难饱的小谢。
小谢满脸开心地大口扒饭,徐卿玄坐在对面她夹菜,偶尔嘱咐她“慢点吃,别噎着了”。
在不经意间,徐卿玄的眼角余光看到侍立一旁的那两个少男少女的目光时不时盯着摆在一侧粒米未动,冒着热气的饭菜,不住的吞着口水,一副欲炙之色;每当他们的肚子咕咕作响时,总是弯着腰,用手紧捂着,以防被他二人听到。
徐卿玄目察幽微,深知这世间但凡涉及财利流动之事,无外乎“上位者增加,下位者缩减;上位者富奢,下位者贫脊”之道,鲜有“上下均平,人人康乐”的两全法。于是,他在给小谢夹了两小块瘦肉后,把木筷放在菜碟边,朝他二人问道“你们还没有吃饭吧?”
二人看着徐卿玄一副如暖春般的面容,先是面有喜色的点了点头,随即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有忧色,马上摇头。
一见此状,小谢在扒了口饭后放箸停碗,樱唇不住蠕动着,咀嚼饭菜;先看了看一脸关怀的徐卿玄,再看了看两个饥肠辘辘,面有忧色的少年仆人,将食物噎下后,一双灵动清澈的星目泛着好奇与关怀。
徐卿玄柔和地望着二人,问道“你们是不是害怕吃了客人的饭菜,在被店小二、掌柜知道后,遭到他们的责骂、殴打,甚至是驱赶,落个无家可归的下场?之前是不是有不少年龄与你们相近的人像你们这样?”
两个少年仆人越听越惊,待徐卿玄说完后,两人惊得瞪大了双眼。
在小谢对徐卿玄的推断深信不疑的神情中。两个少年点了点头,扑通一声朝徐卿玄与小谢跪下。
小谢急忙起身,上前把二人扶起,安慰他们道“别急,别怕,有什么委屈慢慢说。”
两个少年仆人看着徐卿玄与小谢长得既好看,又有慈容,对他们心有好感,在小谢回到座位上后。他们同时泣声道“大哥哥,姐姐你们真是好心人,说得一点也不错。之前确实是有不少像我们这个年龄的在店内做工,辛苦一天又一天,可工钱是一分一厘也没有。有时店小二高兴,一天能吃两顿,若是他不高兴,或是生气,就只能吃一顿。而且只能吃丁字号客房的那摆了一天、几天,甚至是十天的残羹剩饭,饭食难吃至此,又是几个人分吃一份。我们倘若是吃了,或偷吃了天字号、丙字号客房的剩饭剩菜,或是吃了天字号、丙字号房客人所赐的饭菜,而被店小二、掌柜知道了,下场就会如大哥哥所说的。所以我们不敢吃,吃了就会无处可去,因为我们都是举目无亲的孤儿。”
徐卿玄与小谢听完他们的遭遇后怜悯形于色。小谢示意他们坐下,两个少年仆人也不再避让,搬出桌边的方椅,坐在他二人的对面。
待他们坐下后,小谢蛾眉一挺,气嘟嘟地道“这就是你们客栈四十五年来从未涨价的原因吗?”
顿了顿,小谢敛怒,问道“可有一点我不明白,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一个人如果总是连饭都吃不饱,吃不好,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努力认真的干活。尤其是像你们这样低价格,高服务,名声响亮的客栈如此苛待雇工,难道就不担心雇工因久怀怨气,不平之下而冒犯了客人,败坏了客栈的名声?”
少男一把抹去泪水,应道“姐姐,你考虑的甚对,考虑的是人之常情。然而,客栈的小二、掌柜牢牢的攥着我们无家可归,无处可食的把柄,总是对我们这些雇工盛气凌人,飞扬跋扈地喝道“你们这些牛马猪狗不配吃人饭,过人的生活。你们也别不服气,咱大明朝的皇帝供奉,榜告所有臣民学习力行,历朝历代的士子书生崇敬的孟夫子尚曰“天将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现在老子仅仅是让你们这些为了三餐,为了三尺卧室而为之一生拼搏的猪狗牛马“劳筋骨,饿体肤”而已,切莫不知好歹!”
少女拭着泪水,接着道“姐姐你说得对。我们这个店伺候客人饮食起居的只要八岁至十二岁,身体堪当作工的。除了能够搬运重物的,还有疱师、店小二这三种人外,其他的人一旦过了十二岁就会被驱赶,任其自生自灭。如今我们已经十一岁了。”说着,少女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少男也是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已经通读理解了不少贤哲语录的小谢听此,气得玉颜泛红地道“好一个铅椠庸,口头禅,真是太过分了!”
徐卿玄见此,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取出一块碎银来到小谢的房间,递到他二人的面前,温道“尚有一年的时光,世势难定。只要我们还在店内,你们的饭钱就由我们出。这块碎银你们下去后交给店小二,如果他高兴的话,那么从明天起我们的饭菜分你们一些;如果他不高兴的话,那么我们的饭菜就不分你们。这块碎银就算是今晚你们吃了客人所赐饭菜的赔罪之钱,这钱你们也不必还了。”
言毕,将碎银放在他们的面前。
小谢微笑着把徐卿玄的饭菜轻轻的端到二人的面前,宽慰道“没事,吃吧。”
二人看着小谢暖心甜美的微笑,消融了心中的冰雪与戒虑,点了点头。
小谢又将自己吃了一半的饭菜端了过来,二人的口水与饥肠难以控制,不再客气扭怩,端碗拿筷,蒙头扒饭,狼吞虎咽。
小谢学着徐卿玄的口吻,抚慰他们道“慢点吃,别噎着了。”
徐卿玄关怀地望着小谢。
小谢会意地暖心一笑,朗声道“徐大哥,你放心吧,我已经吃饱了。以前我也经常用自己的一半饭菜济助逃难落迫到我们村的人,因为此少不了受到爹娘、舅母的责骂。记得五年前,我们村里来了一个落难逃荒的白胡子老爷爷,正好晕倒在我家的屋前。我见老爷爷着实可怜,因此喊来了表姐,一起把他扶到我家的柴房里,每天用自己少得难以饱腹的一半饭菜喂了他半个月之久。爹娘虽然知道此事,但也仅仅是说了我几句,并没有赶走老爷爷。后来老爷爷在临走之前郑重地告诉我,他说“我天性纯洁善良,舍己为人,五年后定遇良人,幸福美满一生。”起初我并不以老爷爷的临别话为意,直到。”说到这,她顿了顿,星眸泛着柔情与依恋地望着徐卿玄,动情地道“直到遇见徐大哥,我才真正相信了老爷爷的临别之言!这不是正应了民间所传说的“作善鬼神钦”吗?”
徐卿玄认真的听完,哦了声,温道“原来是这样,也难为你过了几年半饱的日子。”
小谢调皮而又乐观地微笑道“无妨,无妨。”
二人正谈论间,两个少年仆人已将两份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瓷碗发亮,正欲收拾碗筷、桌子离去。
小谢把碎银递给少男,并叮嘱他们道“如果店小二在收了碎银后果真高兴,你们切不可对他说我和这位大哥哥每顿只吃一份饭。不然你们又要过那每天辛苦却饿着肚子作工的日子,明白吗?”
二人连连点头称是,收拾桌椅而去。
徐卿玄露出了一个赞赏的表情。
小谢神采飞扬地道“这是不是你今天教我的那句话——待善人当宽,待恶人当严,待庸众之人当宽严互存的道理?”
徐卿玄微笑着温道“没错,小谢你果然是触类旁通,活学活用。”
二人一夸一赞间,两个少年仆人一脸笑意地端着热水而来,将水盆一一放进二人的房间后,朝二人称谢道“哥哥与姐姐真是活神仙,所言一点也不错,店小二在收了碎银后,一脸喜容。”
小谢上前轻柔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轻声道“哥哥与姐姐也为你们高兴,但要切记姐姐刚才说的话。”
两个少年仆人连声称谢致意。
徐卿玄与小谢相视而笑,他出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随便用手巾擦洗了一下双手后,就示意少男可以端出去了。
小谢在洗脸洗脚后,示意少女可以端出去了。待少女出门后,小谢吹灭了蜡烛,开开心心地睡去。
徐卿玄脱去鞋袜,盘膝端坐在床上,给小谢的屋内施法增暖后,便凝神静气,进入了玄修境界。窗外寒风呼啸,大雪飘飘。也不知玄修了多久,他只觉浑身如置身在焰海火山,万箭攒心,万刃戳骨,肌体灼痛,五脏欲裂,百骸欲碎,咳嗽不已,哇的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塌软在床上,浑身倍感乏力,目眩头晕;当他稍一运气息,全身的灼痛撕裂加剧;当他止住仙力运转时,浑身灼烧刳剔的剧痛感反而稍弱了些。
察觉到此,徐卿玄重新盘膝端坐,暗道“看来是在三天内制平朔仙山的妖王,折瀛幽之域的妖王消耗了太多的元气和仙力,导致痼疾发作得更甚于前。看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要封住修为静养,直至运转仙力无灼痛感。好在已经跟小谢明说要先在此留宿十天,可谓适逢其会。正好也可趁这段休养的光景引出隐匿在幽晦之处的罗睢集团,一改当下这敌暗我明的不利局面。所谓“毒蛇不出穴,难拈其命门制之;乌龟不伸头,难以一击制伏。”念及于此,他忍着剔骨刳肉的剧痛,心念一动,红光一闪,将胸前、床上、床下的血迹清除后,封住了法力。虽然房外冰风冻雪,屋内吐气成霜,可他却感受不到一丝寒冷,便知仙体无碍,拭去嘴边的血迹,静气养神。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徐卿玄白天教习小谢读书写字,晚上静气养神。当外面雪停风息时,二人还时不时外出看看雪景,散散心。到了中、晚饭时,两个少年仆人都会边服侍他们,边陪着他们用食、谈话。店小二、掌柜对徐卿玄与小谢那是客客气气,还给他们的房间里增加了免费的炭火来保暖。对于两个少年仆人,店小二的态度也稍为亲和。
到了第十天晚饭时,依旧是徐卿玄将自己的那一份饭菜,小谢分自己的一半饭菜给两个少年仆人,待他们吃完欲收拾碗筷。
徐卿玄向他们问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们一个问题?”
小谢在旁,看了他一眼,星眸泛着好奇与求知,望向二人。
两个少年仆人擦了擦嘴唇,满面红光地齐声喜道“大哥哥,你问吧。只要是我们知道的,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
徐卿玄点了点头,温道“你们客栈之所以开店至今四十五年维持原价不变而依旧屹立不倒,名声大噪。其原因怕不仅仅是雇用幼童作工,免佣资工钱,缩减饭食这么简单吧?”
小谢听完后,认可地点了点头。
少男仆人听完后,一脸佩服地道“大哥哥,你真不愧是活神仙,一语便说破这其中的曲折。没错,我们这个店在本县内有三个分店,在开封府的境内那就更多了。正如大哥哥所说的几十年持原价而屹立不倒,声名鹊起,规模还如此之大。那是因为本店不知何时早就已经与就藩开封的周王府结上了关系,这样就抗避了官差、官府的增税加赋、索财求贿。本店所有服侍客人作工的俱是招纳八岁至十二岁,无家无亲的男女,凡入者一律供劣食,免工钱。将天字号、丙字号房间客人的残羹剩饭通过周王府的关系转交官府用来资助流、灾、难、饥民,以这样的方式既博得了官府的好感赞誉,各类百姓的赞歌颂德,又可以倒卖一大笔钱财,名正言顺的抗更多的税、避更多的税。听闻许多门店的力工俱是像我们一样无家可归的青壮年,也和我们一样仅供劣食不给工钱,一旦力衰体疾,就立即驱赶,不留任何情面!”
小谢在旁认真的听着,时而愤慨,时而叹气。
待少男说完后,小谢奇道“你终日终年的辛苦劳作,这些客栈的隐秘之事你是听谁说的?还有你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年怎么会对官府的事情这么清楚,言辞这样清晰?”
少男微笑道“姐姐,这些我都是听后厨的王老伯说的。王老伯经常往返于各个门店,运送各种日用物品。他见我勤劳机灵,甚是喜欢,所以一有闲暇便给我讲说本店的内情。这三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向客人吐露实情。至于姐姐所问的通晓官府内情,无家可归而言辞清晰。是因为我之前是济南府一个举人家之子,九年前有人诬告我爹娘曾经暗中献策铁弦防守济南城,因此被皇帝下令全家抄斩,时年两岁的我被家中的佣人冒险救出。从那以后,我与佣人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吃一顿,饿两天。两年前佣人病亡,而我又得蒙爹娘在天之灵的庇佑,得以寓居于此。”
少男一口气说完后,双目闪着泪花,却神色坚定,泪不出于眼眶。
徐卿玄见此,内心泛起丝丝悲凉,而小谢已是泪坠粉腮。
沉默不语的少女仆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走近小谢,扑进她的怀里,诉说着自己原先只是一个乡下人,只因村里有人参加了反抗了“靖难之役”,所以被皇帝下令全村斩灭,襁褓中的自己万幸不死,在死人堆中被好心人所救,最后流落至此的遭遇。
小谢温言安慰了一番两个身世凄凉的少年仆人。他们对小谢和徐卿玄连连道谢,收拾完了碗筷桌子出了房门。
待他们关上门后,心情忧伤沉痛的小谢来到起身望着房门的徐卿玄面前,依偎在他的怀中,带着哭腔道“听了这些可怜的孩子诉说自己的遭遇后,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幸运,最幸福的人。若非得遇徐大哥,恐怕我也要步他们的后尘。”
徐卿玄温柔地抱着小谢,柔和地道“小谢,你之前不是说“作善鬼神钦”。你已经苦身积善了多年,今天的所有乃是你的福德。至于这些可怜的孩子,他们能在举目无亲,黑暗无光的日子里能有一块立足之地,已是实属不易了。我们应该为他们高兴,不是嘛。”
怀中的小谢嗯了声后,朗声道“徐大哥,你说得对。今天我学习的“民以食为天;壮有所用,幼有所依。”这些话我之前也听官府轻描淡写的说过,没想到真正做起来这么难。”
徐卿玄温道“小谢,你大病刚愈没多久,不宜过于忧思,明天我们就出发回家了。”
小谢仰起头,望着徐卿玄,玉容上勉强挤出一抹甜笑道“知道了,接下去,若是再遇到官府招收抄书的,我也可以帮助你了。”
徐卿玄一边轻柔地用丝帕为小谢拭去丽颜上的泪痕,一边听她讲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