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乐五年六月二十八日辰时三刻。
由浙江承宣布政使司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三台大员联名签署的杭州送往京城应天府的六百里加急文书飞驰进了京城的上方外郭门。一个骑士浑身大汗淋漓,焦急万分,额头上青筋暴起,一边狠狠的挥鞭策马,一边嘶哑地大声喊道“浙江六百里加急!浙江六百里加急!……胯下座骑已经被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吴牛喘气,口吐白沫,却依旧四蹄生风,电掣雷驰,绝尘而去。
路上的行人见此,慌慌张张地避让,议论纷纷,成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或说“哎,四天前被妖风刮走的几千人回来后,联名上书圣上感义昭德大帝君要求由三年一献贡物改为一年一献,且数目增加了一倍,这今后如何是好!”或说“是呀,今后不知要有多少人骨肉分离!”或说“听说是东海龙王的六太子敖鑫从中斡旋,他们才得以回来,这几十年来,天上的神仙不管我们的死活,多亏了敖鑫从中与大帝君周旋!”或说“也不知浙江又将发生什么大事?”或说“哎呀!该不会是福建的老魔又带着豺狼虎豹祸害浙江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面对邪魔的肆无忌惮,个个惴惴不安,又劳心劳力的承担着朝廷的苛捐杂税……
那个骑士甩开上方门大街上聚众妄议的平民,半盏茶后驰到内城通济门。可在距离城门一丈时,坐骑在发出一声悲惨的长嘶后前蹄一阵剧烈颤动,往前扑倒。骑士猝不及防被重重的向前抛了出去,跌摔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打了几个滚,额头脸颊被磕碜得鲜血直流,却仍然憋足力气,忍着剧痛,半爬半跪地朝通济门方向正朝他飞速奔来的禁军哑声道“浙江六百里加急!浙江六百里。”当他喊到里字时,两个禁军正好扶住他,嘴唇一张一合,显然是在问话,可疲倦不堪的他双眼一黑,昏了过去。
一个禁军飞速取下他右肩的公文袋,闪电般往宫内奔去。
当另一个禁军回过头一看时,那匹坐骑早已气绝身亡。于是,他向城门招了招手,十几个禁军出城抬走昏迷的骑士和死马。
此刻,在皇城奉天殿内的大明君臣正在议事。
只见烟笼凤阁,香霭龙楼。光摇月扆动云拂翠华流。侍臣灯,宫女扇,双双映彩;孔雀屏,奉天殿,处处光浮。金章紫绶垂天象,管取江山万万秋。
大殿北面正中的龙椅子上端坐着当今的明帝雍乐,只见他身穿盘领宽袖降龙袍,头戴翼善冠,足踏刺龙玉带皮靴,约摸四十七岁,国字脸,唇宽耳廓,天庭饱满,神色庄穆威严;虎目炯炯有神,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气油然而生,弯眉浑如刷漆;体态雄伟壮健,精神矍铄,颔下是一部及胸的垂须。
丹墀下,左班是太子朱高炽为首昆山片玉的文官;右班是以汉王朱高煦为首群威群胆的武臣。
大殿内,右班走出一个身穿绯袍官服,胸前是老虎补子,腰系金荔枝,足踏云履,平头正脸,手持象牙笏的武臣来至丹墀下,朝御座躬身奏道“启禀陛下,兵部昨晚接到征南大将军成国公的告捷奏表,托陛下鸿福,安南全境已然平定。现有捷书在此,伏惟陛下御览。”
言毕,他双手高举奏书。
雍乐龙颜大悦,微微颌首,一个内侍步履轻盈地迈下龙墀,来到殿中,伸出双手拿过兵部官员躬身双手高举过头的奏疏,毕恭毕敬地回身,弯着腰登上丹墀,来到御座旁将奏疏递给雍乐。
雍乐拿过奏疏,只是看了眼封面,便放到旁边内侍端着的玉盘上,意气扬扬地道“去岁冬季,朕集兵遣将西征逆胡,不意征南大将军英国公朱能中道作古。朝议民间皆言未战先折帅,出师不吉。然而,张辅天授将才,初出茅庐,不期年摧堕逆胡,扬我大明天威于异域;在客军远征,蛮地多瘴疠,中国之士不习水土,粮刍饷料转运艰阻的困境下,披荆斩棘,运韩白之略,展卫霍之机,复中夏自唐季以降所失的故土。这说明了什么?”
说到这,雍乐顿了顿口气,用询问的目光扫视殿内。
汉王朱高煦出班,至丹墀下,躬身称颂道“此乃陛下天威所至,圣德昭昭,九牧悦康,四夷修职,远方来贡,正如《汉书》所言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臣妾。”
他后面的一班武臣亦欢然地随声附和。
刚才奏事的那个兵部官员偷合苟容地道“陛下高瞻远瞩,见微知著,心有所怀,威动万里,令虽未发,声疾雷霆!微臣等浅薄愚痴,两耳塞豆,伏拜圣明。”
此言一出,又有许多文臣同声呼应。
太子朱高炽出朝班,至丹墀下,艰难地弯下肥胖的腰背,双腿微微颤抖,躬身道“陛下圣明,臣拘于祖制,驽钝之材,鹪鹩之见,不知骐骥鲲鹏之志,愧疚难言!”
汉王用眼角余光斜瞟了一眼太子,见其臃肿的面庞上渗满了细细的汗珠,嘴角飞掠过一抹冷笑,内心飘飘然。
雍乐听此,俯瞰了一番文武官员,面色端肃地道“卿等所言虽在理。朕适才一问欲意告示众卿,告示天下,我大明有忠臣,我大明有良将勇义,我大明有苍昊庇佑。”接着他话锋一转,口气冷峻地道“可是近年来,坊间野舍传言朕矜夸炫威,发闾左之众以采五岭巨石,崇先陵,饰宫阙;征天下半赋营建燕京,倾宇区之财使南洋。实乃秦皇、隋炀再世,海内将有陈、吴之谋,群盗裂土之祸,真可谓是用心险恶,弃君父人伦,绝君臣大义,似此枭心獍性之辈,纵避国宪于九地之下,亦难逃天诛地灭!”
群臣听后一阵股粟,齐刷刷跪倒一片,齐声道“微臣等万死不敢怀此逆天之举!伏惟圣明烛断!”
正当殿内的气氛紧张、凝重、沉闷时。一道震耳欲聋的霹雳降落在殿外,紧接着适才明亮的殿外,霎时间,渐渐的暗淡了下来。
伏拜在地上的群臣耳闻霹雳突降,目睹殿内的光线忽暗,一个个顿时惊恐失色,背脊发凉,冷汗不止,不知如何回应,全都默然。
见此情形,雍乐的一双虎目远眺殿外,似乎穿过了皇城的千宫万殿,直刺天际;目光犀利,似是要穿透云层,直达凌霄,一言不发。
正当君臣各怀心思,心绪澎湃时。从殿外飞奔进一个内侍,只见他大汗淋漓,满脸焦虑,张口欲报声,可在遽然见到殿内的百官如雕像般伏拜于地,正北龙椅上的皇帝目光正直勾勾的望向天际,便知情势不妙。亏他反应机敏,急忙垂首,伸袖一抹满脸的汗水,定了定神,松了松紧绷的面皮,欲退到殿门外候旨。
当他的右脚跟刚踏出殿门槛时,耳听得脚步声,他抬头一看一个内侍已经轻手轻脚地站在他的面前,轻声宣道“圣上令尔速递奏报。”说罢轻快地返回御座旁。
那个内侍不敢耽搁,脚步轻盈而又迅捷地进了大殿,来到丹墀下,正了正衣冠迈步登上丹墀,来到御座侧前,弯着腰双手捧着奏报递给雍乐。
当雍乐拿过奏折时,一道道霹雳落在奉天殿顶,震得殿内嗡嗡作响,风灯晃动;天空墨云四合累叠,大地晦暝,殿内如暗夜。
见此,宫女和内侍急忙有条不紊地增灯添油。
伏拜在地上的百官大气也不敢喘一声,静待“雷霆雨露”。
雍乐拆开奏报的封皮,打开第一页时,一道闪电划过奉天殿的殿窗,将灰暗的大殿照耀得亮甚白昼,几行“雍乐五年六月二十五日辰时二刻初,处州府丽水、松古两县刁民聚众谋反,破城残顺”的字映入他的眼帘。
睹此不利,雍乐的双手不由微颤,面上的肌肉不住抽搐,虎目如千年寒冰,既冷且锐。当闪电的最后一丝光辉逝去,他的神情也湮没在了黯灰之中,昏黄的烛光中很难看清他是喜还是忧,是怒还是悲。
良久,雍乐合上奏折轻轻的放进玉盘,清了清嗓门,道“众位爱卿快快请起,目下暑气蒸人,雷雨焦心。众卿庶务繁冗,若因此而抱恙,朕于心何忍。”
群臣闻此恤惜软语,如释重负,感佩万分地道“陛下隆恩,臣等纵碎身粉骨也难报毫厘!”
言毕,一阵拜舞,陆陆续续的直躬,回到朝班。不少臣工满面湿润,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有道是“霜雪之感,冷暖自知”
雍乐审视了一番群臣,最后目光锁定在了吏部尚书的身上,道“如今,安南新定,百废待兴,着吏部甄选贞廉勤恪,清慎贤能的补官待旨,伺朕传诏各方安南已重入中华,欲建署其地为交趾布政使司后,即以吏部所甄选的官员,依才干授以布政使,按察使,府县官,派往交趾牧民治理。”
吏部尚书领旨。
接着,他的目光锁定在礼部尚书的身上,道“交趾久裂于中华,久隔王化,今其地虽重入版图,可土蛮凶顽悍戾,习俗狞犷;王者之道如天之覆,岂可己知礼达书,体仁崇义,而彼痴瞽眊昏。着礼部精选儒宗大匠,履礼枕德的干才,俟旨意一发,即与吏部选中的官员同往交趾,以助教化。”
礼部尚书领旨。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兵部尚书身上,语重心长地道“如今张辅虽已破安南京邑,折灭蛮军主力。然而,蛮地多瘴多疠,蛮人残狡好战,其国山高林深,易于蔽匿贼党,暗窥我天朝大军凯旋,即暴兵陵侮,谋逆造乱,使战火重燃,兵戈再起。因此,着兵部速发文牒以谕张辅令其暂统所部锐师镇遏交趾,待圣旨定行止,其余羸卒疮兵可暂还云南休整待命。”
兵部尚书领旨。
此时,殿外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奉天殿顶一阵阵响亮的“滴滴嗒嗒”声不绝于耳,令殿内的群臣不禁有种千钧压顶之感;紧闭的殿窗在狂风的拍击下,不住抖动,发出阵阵刺耳的“咣当”声,令殿内的群臣不禁有种芒刺在背之感。
雍乐心事重重地道“众位爱卿,朕非不识庶民的艰苦,非不知前代的兴废。之所以冒天下万方的非议,受天下万方的切齿,扩建修缮燕京。非惟其地是皇考所封给朕之藩邸,更因其地为北疆重镇,燕山以南的要隘,便于控扼东夷,挡御北胡。现在蒙古三部虽暂时臣服于天朝,但彼狼子野心,畏威不怀德,难以义感礼驯。太祖遗言“惟蒙古部族为大明腹心之疾。”此朕所知,亦为群臣所知,万民所知。应天府虽处膏腴之地,鱼米之乡,不似燕京那般风沙贫难。然而,应天府距离北塞边疆数千里,难以便捷地统筹我北疆的上万里兵镇戍堡。他日,倘若蒙古部族再出一个类似铁木真的豪雄,合北胡诸部之力,控弦百万,雄视阴山,俯瞰中原。胡骑可是来去如电,一旦他们犯边寇关,集多路攻一地,烽火并起,而我大明九边各镇各军的饷糗转输往需要来回数百里,甚至千里,人疲马乏,财窘兵惫;胡骑凭陵,而我锋镝初交,便已劳极。唯有燕京近塞地便,易于统领,如臂使指,驭九边,拒侮于边鄙,佑我大明宗庙社稷,佑我大明百兆苍生。朕之苦心,望卿等思察。”
群臣听到雍乐这番鞭辟入里的剖析,感人肺腑的诉辩,一部分官员涕泗横流,尤其是汉王朱高煦既泪流满面,又感佩形于色;一部分官员虽在内心抵触广营燕京,重燕赵,轻应天的说教,可迫于上意众情,不得不伪为伤感,以太子为甚;还有一部分官员则流移于应天、燕京的两派气氛中,矮首默然。
良久,工部尚书拭了拭泪水,走出朝班,至丹墀下,慷慨激昂地道“陛下吐心纳腹,为社稷谋万世之业,老臣虽为驽下钝材,亦当为国坐薪悬胆,为君父蹈节死义!明年春前,纵使老臣阖族彻屋掀瓦,沿乞街巷,也要将五千根巨木良材,一万块大岩石运转到北平。”
群臣一听,或喜或怒,各怀思量,称颂山呼于丹墀之下。
雍乐听此,肃冷的面庞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沉声道“爱卿志虑忠纯,赤心热肠,朕岂不知。大明朝十几省数千万子民同为一家,朕为一家之主,百兆生灵的君父,一体同仁。爱卿位列台鼎,朝廷二品,为朕之股肱,纵是朕未当好这个家,手头拮据,安忍卿合门乞讨。”
讨字脱口后,群臣感悦,正欲颂德。忽然,一道霹雳掠过奉天殿顶,紧接着“轰隆隆”一声巨响,震得大殿一阵轻晃。群臣顿时杜口结舌,惶悚垂首。
雍乐脸色铁青,刚才内心的一抹温馨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杭州府六百里加急所奏“处州府刁民谋反叛逆”所带来的恚愤憎怒。
一道闪电照亮了大殿,借着惨白亮晃的电光,一些大臣不由自主的一抬首,不经意间看到雍乐黧黑宽阔的面庞上布满杀机,虎目冷冽,射出的两道寒光刺透应天城,直抵天际。那些大臣见此,不禁一阵哆嗦,待闪电的余辉消失后,雍乐杀气腾腾的身躯消失在暗幕中,不少大臣借垂首之机揩拭满脸的冷汗。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失,大殿内静得能听到群臣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气氛压抑、凝滞而又阴寒。
雍乐仿若一座雕像,目不转睛地远眺殿外。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的众人耳听得殿顶殿外密集嘹亮“嘀嘀嗒嗒”的雨点声不知何时竟然消失了,显然骤雨急风在殿内君臣的心潮起伏中渐停渐息了。
这时,垂耳凝思的群臣耳边先听到皇帝沉沉的一声叹息,接着又听到“诸位爱卿今日早朝就到此,散朝后各部由刚才商议的方略筹备递进。”
听此,群臣齐刷刷的拜伏,山呼万岁。在山呼称颂中,雍乐摆驾,在内侍宫女的前簇后拥下出了奉天殿北侧的后偏院。
目送皇驾远去后,群臣亦陆陆续续的站了起来,暗自长长地吐了气,相互顾望,虽无言语,可目光一碰,彼此心照不宣。当群臣陆陆续续出了大殿后,殿外依然暗淡灰蒙,天空墨云层层。一阵疾风刮来,众人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浑身一颤。
汉王朱高煦下了台阶,站在奉天殿前的空地上,刚一转身便看到一个内侍疾步向他而来,在距他五尺处倒身便拜,汉王急忙趋前将内侍扶起,面带微笑“公公朝夕服侍父皇辛劳万分,寡人何敢当公公如此大礼。”边说边从左袖里取出一枚宝玉暗中塞进那个内侍的手中。
内侍悄悄的接了过来,满脸堆笑,二人目光一碰,会心一笑。
内侍将宝玉塞进衣袖里,躬身道“圣上有旨,令奴婢宣汉王殿下往承乾殿议事。”
汉王听后,哦了一声,凑近内侍小声道“圣上除了召见本王,还有谁?”
“除了汉王殿下,还有太子殿下,大学士杨士奇,杨荣,太子太师姚广孝,兵科给事中萧景嵩。”内侍一脸谄媚地道。
汉王又哦了一声,抬起头来,瞥视正由两个东宫内侍搀扶着,体肥脚跛,艰难拾级而下的太子,眼神中尽是鄙夷,嘴角带着讥笑。
这时,几个武臣逐渐向汉王凑近,禁中大内的那个内侍识趣地退到了一旁等待。
汉王听见脚步声,略一侧头,便看见了淇国公邱福,忠勇伯梁从文等八个“靖难”武勋正一脸敬恭地向他走来。
几人凑近后,汉王小声道“根据今天早朝时圣上不知是看到了何方奏表后的反映推断,定然是某地发生了巨变。若是军事警书,圣上生性刚勇好战,必兴兵师。届时,寡人设法请旨,把统将掌兵之权包揽到咱们的身上,以诸位的武略,殄逆叙功如咽唾耳!东宫孱弱庸劣,圣上嫌恶久矣,废愚立贤之事迟早耳。”
言毕,他一脸夸傲。
众将听罢,心领神会,一干人的目光眺向正往承乾殿方向而去,身形拙笨的太子,一个个蔑讥形于色。
汉王辞别了众将,由内侍引导往承乾殿而去。
此时,飘风掠过皇城的每宫每殿,檐下的灯笼乱舞乱飞。飘风卷起御花园内的落草萎花,飘散在每座宫殿的廊庑,一行行宫女,一队队内侍正在井然有序地洒扫庭除。
巳时二刻末,在灯火通明,异香缭绕的承乾殿内,正中御座上端坐着神色凝重,脸色铁青的雍乐。龙案南边锦毯所铺的地上站着两列臣僚,左班以太子为首,身后是姚广孝,杨士奇,杨荣;右班以汉王为首,身后唯有萧景嵩。众人一见皇帝的这般神情,俱知大事不妙,皆暗中运筹,以待圣意相询。
雍乐冷冽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庞,然后拿起御案上那份杭州府的急递,高声道“杭州府六百里加急的文表中说“六月二十四日浙江全境突降暴雨,洪涝为灾,遍地泽国,尤其是以处州府为重,该府所辖的松古、丽水两县的刁民在六月二十五日辰时詈诘官府,聚众谋反,猖狂无状,今两县已被乱贼所陷,官府泥于恤灾,无暇顾及。”倘若两县的贼寇与青田的顽逆联合,则后果难料。不知众卿有何良策?”
众人听着皇帝一字一句地宣完,宛如霹雳贯顶,半晌回不过神来,唯有姚广孝闭目凝神。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汉王,他强压内心的兴奋和狂喜,心直口快地道“禀陛下,浙江的奸民险诈顽横,在太祖高皇帝时期闾左便暗中为国贼张士诚立祠,久蓄异志,实为枭獍虺域,非礼义王政所能恩养驯化。如今其称兵逆天,无异于蜉蝣撼泰山。以陛下之天纵神武,良将数千,虎贲百万,殄灭丑佞如拾芥耳。臣虽不才,愿效驽钝之材,希冀为陛下分粟仓米粒之忧。”
雍乐一听,面色稍晴,一脸欣赏地看了看汉王。
汉王的目光与皇帝一触碰,虽面色镇静,却暗中兴会淋漓。
太子躬身奏道“禀陛下,臣以为目下不易再擅动大军,兴师浙南。”
雍乐一听,脸一沉,冷冷地看着太子。
汉王见此,内心一阵冷笑,一副静待东宫受到斥责的神色。
太子迎着皇帝刀子般的目光,一脸浩然正气地道“陛下适才在朝会上说安南蛮民今为大明子民,着礼部甄选履德枕礼的干才以宣王政教化。此诚陛下恩德如天,光被华夷。如今岂有久脱中夏王化声教的安南貊蛮可以仁诲义导,久沐德政,而地居中华腹心的浙南处州黔首难以教化者乎。目下,处州因天降奇灾,洪水吞没庶民的耕田,秋收无望;洪水浸漂庶民的庐舍,家毁亲散。重灾大难之后人情悲怆,众心不稳,引领望父母官的恤抚赈济,可地方官漠视灾情,致成激变。故依臣愚见如今宜派遣台阁重臣乘驿驰赴难地,督促地方官赈灾抚民,查惩漠视灾情,坐视民泣的庸官,绳办长久以来贪刻剥掊的奸吏,以泄民愤;然后拨发临境的官廪以赈贫惠苦,民愤既得泄,民难既得苏,则贼首势屈,良善归化。此兵法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雍乐听了太子之策,既无喜色也无怒容。
汉王冷嘲热讽地道“太子爷真是悲天悯人,仁义无双,可惜不知“猛虎难改食肉之性,贼寇难易奸乱之本。”不知太子为何要悲悯逆党,而不知怜惜因贼党炽张而无辜受戮的大明顺民?”
太子反驳道“《德道经》有言兵者,不祥之器,不得以而用之。又言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过后,必有荒年。今我大明各地因妖邪作祟,时雨不期,四时失调,民疲官乏,不宜大兴兵师。又征南大军远宿异域,需要由国廪官仓支给,西南数省的藩库几乎见底。漠北的诸胡暗窥我大明的虚实,倘若变起肘腋,令彼乘衅,则北疆不宁。故值此内虚外迫,民生乏力之际更不宜兴甲动武。王者以民为本,自古及今焉有操刀割己之本元者乎?”
雍乐听此,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虽转瞬即逝,但还是被一直默不作声的杨士奇与杨荣捕捉到了,二人心中暗喜道“太子果不负数年的教诲。”
汉王见此,顿时一愣,他万万想不到平日里唯唯诺诺,瞻前顾后的太子今日竟然这般强硬,辞锋言利,竟然使他一时语塞。
雍乐的目光投向了杨士奇与杨荣。
杨士奇躬身奏道“禀陛下,臣闻王者之道如天覆地载,天不以林有恶木而废发生,地不以时有獍虺而弃培育。陛下乃是万世圣明之主,九州庶黎仰陛下圣德,臣等敛衽而朝。”
杨荣也附和道“杨大人所说的亦是微臣的肺腑之言。”
汉王抢着道“禀陛下,二位大学士真是书生之见!臣闻势有趋同而事异者。昔日陛下奉太祖密诏起义师靖难,先朝的旧臣和弃逆从顺者,陛下含浊纳垢,优加拔擢,足以副天下之望。可如今四海承平,百兆服化,若天恩赦反侧,适足以劝后之潜逆,贻害无穷。故依臣愚见,陛下当择名将率锐甲荡平两县,族贼以张皇威!”
雍乐听此,沉吟一会儿,未置可否,目光在众人的面庞上逡巡,只见姚广孝凝神结口,兵科给事中萧景嵩则是一副深思远虑。
雍乐的目光停在了萧景嵩身上,决定听一听这位宏武二十年荣登探花,自幼名满济南府的大才子,后因上书宏武、简文两次被远谪,屡遭顿挫后投靠自己,死心塌地;其禀性险猾机诈,趋荣攀贵,卖力地帮助自己铲除了不少简文的逆臣,擅长罗织牵连。此人正可帮自己解决目下的难题。
雍乐计议已定,便道“萧爱卿,自从殿内初议至现在,卿不发一言,不知有何良算?”
萧景嵩出班,朝御座倒身拜道“圣明无过陛下,一眼便知微臣所思。”
“爱卿平身,今日所议乃是国朝大事。如今浙南反贼猖獗,浙江的三台百僚,闾左门阀皆引领而盼朝命,卿有何谋,直言无讳。”
听此,跪在锦毯上的萧景嵩暗中舒了口气,顿时豪气凌云,激情澎湃,仿佛在迷迷糊糊中看到了荣华富贵正向他招手。于是,他定了定神,谢恩而起。
众人俱知萧景嵩乃是心狠手辣之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看到皇帝之意侧重于他时,太子、杨士奇、杨荣皆有不祥的预感;汉王则是暗中乐不可支。几人各怀心思,倾耳以待萧景嵩的进奏。
萧景嵩正了正衣冠,躬身奏道“禀陛下,微臣适才听太子殿下的谏言,可知陛下圣德感昭,海内被恩,太子仁孝,大明之福。微臣遍览前史,曾记得唐太宗尝谕臣僚“国朝多赦,惠及奸宄,小人之福,君子之不幸。”此诚如汉王殿下所言“清平之世,有逆乱不惩,何以儆尤劝善。”
雍乐插话道“卿所言在理,然计将何出?”
萧景嵩深吸口气,神采焕发地道“禀陛下,臣闻民间俗语春雨贵如油,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今陛下临制中夏,驭北胡,宁边鄙,声化及北海;收安南,开西境,复中原千年故土,圣德逾汉武、唐文;勤勉庶政,海内富庶,桑麻盈野,阎闾相望。此诚如滋润万物之春雨,驱散寒冬布生机于大地之春风。浙南之地,久阻王化圣德,其地险薄,山恶林密,民奸士猾,非春雨所能滋养,亦非春风所能唤生;彼好似旱极龟裂之地,需要用夏日之倾盆暴雨来洗刷浇灌,再用春雨和春风惠养。”
雍乐听了,微微颌首,道“夏雨何在?适才太子的进言卿已耳闻。”
萧景嵩道“陛下,扫荡处州府的叛匪何需劳扰朝廷的兵马。”
雍乐哦了一声“何意?”
其余人也向他投来疑询。
萧萧景嵩信誓旦旦地道“陛下,微臣听闻妖贼蝎钺虽在宏武六年假立昔日伪夏国王方国珍的孽庶子方伯升僭称闽王,专据自擅一方,但闽地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的封疆大员,州府县官,差役班佐俱是由朝命所定,每岁你贡物赋税既劣且寡,暂为羁縻。那方伯升以巨妖为倚仗,穷耳目之欲,极声色之乐;闽地之所以犷野忍暴,全因方伯升肆行无忌,鼠牙雀角,上行下效,导致闽地的风俗悍恶凶蛮,父子相残,夫妇相噬,阖门乱伦,毫无耻愧;闽地之所以地陋田薄也不甚贫虚,全是因为有巨妖仗术,所以财货无极,寒庶贱种无稼穑之艰。方伯升每隔三年在全境鳞选为鬼为蜮,嗜杀成性,罪恶滔天之辈登上仁山以示优崇,致使民俗风气愈加毒暴酷腥。因此,微臣愚计不若连引闽地的蛇蝎豺狼来清剿处州府的匪寇叛逆,令两贼残杀,朝廷再遣精兵劲旅以“安民讨匪”为名镇慑抚恤。如此一则恶挫毒消,二则朝恩施于痍疮,令劫余之辈复怀葵霍向日之心。一举多得,岂不美哉。”
雍乐一听,满脸狐疑“卿何以知晓闽贼会称兵处州?又如何能保征闽地的凶竖在吞食处州的狂逆后,必定会偃旗息鼓,不会再对天朝的王化之地挥血刃?”
众人也几乎同时投来疑询。
萧景嵩胸有成竹地道“禀陛下,昨夜东海龙王的六太子敖鑫潜到臣的府邸,跟臣说“他已经说服闽贼方伯升出兵剿贼,还令其俟朝命而动。”再者,闽浙交界之地有一道教名山,唤雁荡山,纵使天宫的仙圣上百年来漠视群妖肆虐人间,也断不能容忍妖妄邪恶玷污仙道的名山胜地。故而不必过多忧患闽贼妖物的腥膻会污染王化净地。伏惟圣裁。微臣愿以阖门三十余口为保”
雍乐思量利害,暂不予可否。
汉王亢声道“陛下,臣以为萧大人所言在理。《德道经》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民不畏威,则大威至矣。顽贼叛匪若不迅速殄灭,则潜逆骚动,贻害无穷。”
太子亦道“虽说陛下圣明,百神呵护,那敖鑫又几十年来在东海丑妖、血魔、蝎钺之间斡旋,构嫌筑怨,令群邪猜贰,然终究力微,天宫又坐观不顾。以臣愚见最终扫清妖孽,只能凭仗朝廷之力。除一害以拯救成千上万之人,臣亦赞同。可毒妖庇贼,孰敢将虎贲掠阵镇遏?”
汉王激动地道“陛下,臣愿往!”
看到两个儿子弃怨和好,全力支持,雍乐缓缓地松了松紧绷的面庞,长长地吐了口气,向汉王投去了欣赏的目光,道“鄙言云死马当活马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治国理政倘若无壮士断腕,一往无前的勇决,何以清弊革隳。此事便照卿等所议执行。”顿了顿,又道“萧景嵩听旨。”
“臣在!”萧景嵩欣喜地跪拜俟旨。
“朕命卿为浙南巡按御史兼处州府防御讨击使,全权负责处州平贼之事与闽贼接洽事宜,即日乘驿赴任。”
“臣遵旨,万岁万岁万万岁。”起身侍立一旁。
“汉王听旨”
汉王兴冲冲地倒拜侯诏。
“朕命卿为浙北诸府巡按御史,兼平南大将军,督促忠勇伯,台州府参将梁从文等浙东各卫所的千户,全权负责处州府东、北、西三面的征防,勿使两贼一人蹿污王化。俟两贼相戮劫余,即入处州府清残抚孤。”
“臣遵旨,万岁万岁万万岁”。起身侍立一旁。
雍乐抬头扫视殿外,道“除了姚广孝,诸位暂且回府,今日所议之事切记保密,待云开雾散时再昭示朝野。”
众人谢恩辞陛而去。
汉王暗中睥视着太子肥硕摇晃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狞笑。
不一会儿,大殿内唯有龙案上端坐,满腹心事的雍乐,还有下方凝神如入定般的姚广孝。君臣相对默然,殿内一片寂静。
忽然,一道惊雷划过殿顶,打破了这片寂静。雍乐咳了声,道“先生可知朕心中所想?”
听此,姚广孝倏地睁开三角眼,精光四射,干瘦的面皮微微动了动,朝皇帝躬身道“处州府之乱乃藓芥之疾,陛下所忧的乃是邪魔凭陵,割擅地方,污染洁净。即使是王畿也迫于妖逆,从而不得不每三年献阳男姹女,以饵狠怪之欲壑,希冀朝露之安。因天宫的裹足不前,致使陛下愁肠百结。”
雍乐点了点头,道“卿言甚合朕意。那阳男姹女倒是有神祗暗中送来,未损王畿。四天前,海妖挟卷京城的几千人而去,所幸安然返回,据复归者传言此赖敖鑫之力。虽有此辈殚精竭虑,使王畿、东海、福建、湖广、江西、广西、广东等地获得了勉强的粗安。可物多氛疹,人多咨怨,倘若再不尽快剔除剧毒凶恶,朕与卿,还有百僚、万民将如幕上燕巢,洪涛漏舟。可恨的是周天仙神尽似枯草朽木,朕广营三清、四御等仙圣的祠堂、观宇、神座,尽诚奉斋。可彼等岿然不动,人间血雨腥风。不知卿有何筹谋?”
姚广孝听完,略一思忖,奏道“陛下,微臣记得昨天由汉中府发来的六百里加急文书中言道六月二十三日,由洛阳府洪威镖局负责押运的从西安府至成都府的五万两南征饷银在昭化县与剑阁县之间被劫夺。饷银只剩下了二万余两,由劫后余生的四人送还到昭化县。不知陛下可曾在意?”
雍乐想了想,道“朕记得,根据余生四人中有三个是正常人,还有一个疯子,他们向昭化令详述了当时的实际情况。他们声称是遭到了一个凶暴残忍的树妖的拦截阻杀,一行四十七人,除了他们四个,其余的四十三人俱被残忍屠杀。昭化令闻报后立即差衙役法吏前去核实查访,果如彼等的说辞。不知卿为何如此在意一桩意料之中的事变?”
姚广孝应道“臣所在意者乃是那疯子所述,在旁人看来似乎是痴言癫话的言辞。”
雍乐哦了一声,虎目炯炯地注视着姚广孝。
姚广孝气定神闲地道“根据那疯子所供述的一些碎词渣语,可知杀死那树妖的乃是一个俊美少年,当时那个少年已经身受重伤被树妖绑缚,命悬一线之际,忽然浑身瑞彩大作,仙光腾腾,六道光剑瞬间击毙树妖。至于那个少年,其余三人向昭化令坦言是镖局后生——徐卿玄。依臣愚见,此事大有隐情。”
雍乐深吸了口气,淡然道“话虽如此,可那徐卿玄如今已是下落不明,估计是与树妖同归于尽,或是坠下深渊粉身碎骨。即使找到他,又对如今险恶动荡的局势有何益?天界尚且束手无策,何况一个黄口孺子!”
姚广孝双目精光依旧,肯定地道“陛下,被徐卿玄击杀的树妖,臣大胆估计其实为涂毒西南诸省上百年,役使山神土地的大妖——翠獐。能击杀这般厉妖者,修为定然不浅。恕臣无状,臣敢断言此人如今必定还在世,只是时机不到,而隐于九地之下,他日能助陛下伏魔降妖者,非此人莫属。”
雍乐一听此天马行空般的猜测,寂寥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很快又被愁虑所取代,叹息道“但愿如此。”
在雍乐的叹气中,应天城的西南天际划过一道巨大无比的闪电,似要将墨空撕裂中分,接着是一道拔山推海的霹雳,暴雨倾盆而下,雨幕朦朦胧胧;雷声遮住了世间的一切声调异响,雨水洗涮着世间的一切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