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雍乐五年六月二十三日,由陕西承宣布政使司西安府通往四川承宣布政使司成都府的官道上,一队人马正行走在金牛道广元至剑阁之间。
此时,正处盛夏,炎炎赤日俯照大地,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偶尔阵阵微风吹来,也裹挟着腾腾暑气,令人既乏累又焦躁。
这队人马由五辆马车,五个车夫和四十二个骑士,共四十七人组成。每个人都身穿青色搭护,头戴网巾,脚穿皮靴。每辆马车的前后各有四个骑士,一辆由八人护卫。车与车之间相隔一丈有余,共有四十个骑士,最前面有两个骑士在前引路,两人正一边看地图,一边商量着什么。每匹坐骑上悬挂着个人的行李、武器,还有几个皮制水囊。一行人马冒着似火骄阳艰难地行走在宽约一丈的山道上。
山道的两侧山势起伏,呈南北走向,放眼望去,尽是崇山峻岭,高峰险岭之间树林葱葱郁郁,在烈日照射之下,层层叠叠的绿幕,显得格外耀眼。远方巍峨的山峰千岩竞秀,柏苍松翠。
然而,一队人马却无暇去观赏这派自然风光。中天烈日之下,南北走向的山道蜿蜒曲折于高山崇岭之中。马匹或不停地喷着鼻,气喘累累,或时不时四肢搓地,似是喧泄着躁热烈性。车夫小心翼翼地一边控驭着驾马,一边观察着两侧的丛林。
骑士们有的拿起水囊大口灌着水,有的不停地甩袖扇风,有的抱怨道“这是什么鬼天气!”有的不满道“半个时辰前在广元补的水怎么这般不经饮!”从前到后,无论是人,还是马都是大汗涔涔,在知了震耳扰神的鸣叫下,不少人一副气躁心烦。
走在最后一辆马车后面的四个骑士中最右边的一个尖嘴猴腮,约摸四十来岁的男子,伸手狠狠一拭脸颊上的汗水,抱怨道“他奶奶的!这个眼瞎的老天爷,真是扫兴!咱们这次好不容易得到朝廷的信任,押运皇镖军饷,此乃是列宗列祖庇佑我洪威镖局,亦是我镖局百十年来最大的喜事。可这遭瘟的老天偏偏不识趣,放出毒日来阻磨我们!”说罢,伸手拿起一个水囊摇一摇,叹了口气,狠狠往地上掷去,又拿起一个摇一摇,不由怒气上涌,手掌紧握水囊的侧边,低沉一吼,砰的一声响,水囊炸裂开来,片片散落到地上。他萎顿的坐骑被这碎声一激,不由得嘶了一声,脚步随即变得劲挺。
目睹这一切,他左边一个臼头深目的骑士拭了拭汗雨,笑道“嘿呦呦,罗希剑,我说你再热再渴干嘛跟一个水囊过不去,忍忍吧,马上就到昭化了。那时便可以好好休息了。”说着他也把几个水囊摇了个遍,叹气不已。
罗希剑干笑道“我说葛雄斌,昭化一个荒野小城有啥好歇的。我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到达成都。那时再好好休息休息,放纵放纵!
马车前面,与罗希剑对应的一个斜头歪脑的骑士听此,回过头来,应道“是呀是呀!咱们五月十五日从镖局总舵洛阳出发前往西安,到达西安时已是五月三十日,再从西安运皇镖军饷,可以说是夜以继日,未尝安席,至今六月二十三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睡个安稳觉了。这次承蒙天子信用,等到了成都,领取了官府的赏赐,定要好好消遣一番。”言毕,哈哈大笑,不知是想到什么喜事,笑得竟然连汗水流进口眼里也没有察觉。离他较近的两个人见他这一情貌,不由得哄笑。车夫则是小心驭着马,不以周围骑士的谈笑为意。最左边的一骑,正目视前方,充耳不闻。
罗希剑朝那个骑士招了招手,欣然道“林洎群,你这个老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心思。我看你不仅仅是为了能拿到朝廷的赏赐,还有镖局的荣誉而高兴,更多的是为了能够品尝蜀地花柳街巷的风味吧!”
那林洎群正与罗希剑四目相对,面上笑容未减,欢道“彼此彼此呀!老兄你不也有此心,不然你刚才为什么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成都。听闻成都的青楼不仅歌伎迷人,其佳酿美食也是名闻天下呀!”他情绪激动,声音洪亮。此时,正好刮来了一阵热风,裹挟着他的说调语音向前飘去。引起了前面那辆马车前后八个骑士的一阵骚动,与他相近的两人也是一副跃跃欲试。
罗希剑闻言,发出一阵欢笑。
葛雄斌带着笑容侧头看了看自己左边一个耸膊成山,鬓发霜白,约摸五十来岁的骑士,只见“那个骑士在瞟了最左侧正手不释卷,专心致志的那个少年骑士后,思虑形于貌,口中轻叹不已。”见此,他心中疑惑,略思索一下,不以为意。
耳闻罗希剑、林洎群二人的言辞,眼观二人心花怒放,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于是,葛雄斌清了清嗓门,故作愠道“我说你们二人,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正经,也不怕刚才的话被前面的二当家,三当家听到,回去后按照镖规责罚你们。”
林洎群听后,白了他一眼,笑意未消。
罗希剑闻此,揶揄道“老葛呀,我说你装什么正人君子!以前咱们在外地押镖时,就属你最迫切寻花问柳了。那些书呆子不是也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嘛。咱们这些人都是无故无亲之人,唯有镖局可依托,干的又是刀头舔血的行当,不及早行乐,更待何时。听闻蜀妓的风韵不逊于秦淮、苏扬杭之地。你小子若是见了只怕是要醉沉温柔乡,乐不思归!”
言罢,一阵哄笑。
此时,又刮来一阵比刚才更加猛烈的热风,卷席着罗希剑的一番豪言壮语向前飘去。前方从倒数第二辆马车一直到第四辆马车的数十个骑士、车夫忽闻此言,引起一阵骚动。众人不由得浑身一激灵,从方才的惫倦焦躁变得精神涣发。乏力的坐骑也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提起神来,马蹄坚挺。
葛雄斌被他这一讥,不以为然,自嘲道“惭愧惭愧呀,你我弟兄不如就趁现在先计划一下成都之游。大当家有言在先完成了任务,可以在成都休整半个月。咱们可不能错过了这次良机。”
罗希剑应了一声,摩拳擦掌。
林洎群与两个骑士也慢慢的走近,一脸愉悦地商量着什么。
最后一辆马车最左侧的那个少年依然注目于手中的书卷。刚才斜视他的那个骑士看了看罗、葛二人,轻笑一声,又瞟了少年一眼,慨叹一声,一脸茫然地远眺前方。
此时,整个死气沉沉的马队变得活跃起来。最前面引路的二骑,也听到了后面人群的议论声。左边那个燕颌短须的骑士对右边虎颈壮伟的骑士道“二哥,弟兄们这是怎么了?方才像是遭了瘟病一样有气无力,现在竟然变得这般气劲神昂。”
右边的骑士道“三弟,这有什么可疑的,弟兄们有了精气神,不是挺好,如此一来皇镖军饷就更安全了。此次押镖干系重大,现在我们快要到达昭化,若是以刚才那般士气,让昭化的官差看到了岂不是坏了大事。”
原来此二人便是这次洪威镖局押送朝廷军饷的负责人镖局的二当家和三当家。
左边的三当家听了此言,点头道“二哥说的是。”边说边伸手摇了摇水囊,发觉每个都是空的,又伸手拭了拭满脸的汗水。目光投向右边的二当家,二人目光正好相对,摇头苦笑。
二当家抖开了牛皮地图看了看,道“三弟,还有十五里就到达昭化了,吩咐大伙等到了昭化官驿,各人的饮水和干粮要检查备齐,装备行李也要好好检查,休整半天后出发。”
三当家应道“好的,我马上去传令。现在估计已是午时初刻,过了昭化,就进入险恶茫茫的蜀道。预计明天未时就可以到达剑阁了。”
二当家应了一声,目光投向远方。
三当家拨马回头到了身后第一辆马车的第一排骑士前,将二当家所说的转述于他们,又令他们逐次传到后面众人。骑士应允。于是,一道道传令声自前向后递去。
最后一辆马车在得到传令后。林洎群与挨近他的二骑正在兴奋地谈论着成都之游,最左侧的一骑依旧默然不语,车夫则专心地控车驭马。
罗希剑与葛雄斌则是继续谈论着成都青楼歌伎的风韵和酒肴,说到兴起时,抚掌大笑,双目远眺前方蜿蜒曲折的山道,充溢着痴迷与迫切。
和葛雄斌挨近的那个鬓发霜白的骑士听闻他们口中所论尽是些风月花酒的污言秽语,不由皱了皱眉头,道“我说你们二人能不能小点声,别打扰了我义子看书。身为长辈,在后生面前尽论谈些狎妓淫语,成何体统!”
罗希剑听此,侧过头去,笑了笑,目光炯炯地道“我说胡宾老兄呀,我看你那个义子怕是已经淹没在书海里了。我们从勉县至此,他一直专注手中的书卷,既不饮水,不流汗,也不说话。我看你还是劝劝他吧。”
葛雄斌也道“是呀。胡宾老兄,我看你这个义子真是个奇人,这一路上,我们每个人流的汗,不知已经把身体浸湿了几次。要不是因为这次押运的是皇镖军饷,责任重大,需要万分谨严,我早就脱个精光了。可他呢,专意于手中的书卷,视辣日于不顾,气定神闲。且似他这般仪貌风度,简直不像是世间所有。”
林洎群听完,干笑道“葛老弟说笑了,老胡的义子徐卿玄不是世上之人,难道是星宿下凡不成。”
众人闻此一惊,几双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胡宾的眼神尤为怪异,直勾勾的盯着他。
林洎群见此,打个哈哈道“我开玩笑的,如果徐卿玄真是星宿下凡,又怎么会流落到洛阳街头乞食,在两年前让老胡你碰到救下?神仙下凡再怎么着也是龙子、贵儿。”
胡宾听此,抿了抿嘴,目光转向正思沉意注在书卷的徐卿玄,轻声道“徐卿玄,你在读什么书呢?这么认真,先歇会,喝口水。这盛暑炎炎的,小心热昏了。”
徐卿玄闻言,嗯了一声,慢慢合上书。只见那本书是用牛皮包裹,呈暗黄色,在炙阳照耀下,反射着淡淡的黄晕,却无书名。徐卿玄将书放进马鞍上挂着的一个布袋里,扎好袋口,舒了口气,缓缓抬起头,侧望向右边的三人。只见“他长得皮肤白皙,鼻如悬胆,唇红齿白,清新俊朗,宛如城北徐公在世;眉目如画,轮廓分明,俊美无俦,潘郎见了只怕也要自惭形秽。”
徐卿玄与三人的目光一碰,朗声道“多谢义父关心,孩儿没事,我读的书乃是道家修行之书。”
此言一出,令众人一惊,前后七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齐刷刷望向他。尤其是胡宾,眼神中既惊且怒。
徐卿玄面色平静地迎合着众人的目光。
过了半晌,胡宾咽了咽口水,道“徐卿玄,你怎么能读这种旁门左道之书,习这种异端邪说,也不怕他人笑话。你要知道当今世道唯有儒家的“四书五经”才是正学正统,我看你还是赶紧改弦易辙,以免误入歧途。”
徐卿玄朗声道“义父,道家乃是自先秦延传至今的一门学说,与儒家诞生于同一代,非旁门左道。且道家修行之法亦有益人之处,与儒家的孔孟之学一样诲人,非异端邪说。我前后读了十年,受益匪浅。”
胡宾听完,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责怪你研读道书,实在是因为当今的科考主要是倾向于儒家之学。你聪慧过人,这两年来在镖局边读书边跟随众人练习武艺,学习拳脚工夫,总能学一招,会三式。如今你的武学修为已经不亚于镖局内的任何人,故而能参加此次的朝廷差事。你的才干悟性如此,为何沉迷在道家的虚词诞妄之中?我看你还是尽早弃道习儒,以你的聪慧才智必能在学业上一日千里,来年科考,取个进士易如反掌。”
徐卿玄应道“科考?”
胡宾笑道“是呀。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仪表非俗,才智卓越,终归是要走科举取仕之路,方为正途要事。总不能一直跟着我们干这有今朝无明日,杀人喋血的行当,误了你一生。”
其余的众人倾耳聆听,时不时点头。
徐卿玄心中一暖,沉声道“义父容禀”。
胡宾点了点头。
“按照朝廷规制,天下的士子和书生都可以在朝廷所定的地点和考期内去应考。然而,需要提前报名,报名时要提交三份证明材料,即亲供、互结、具结。”说到这,徐卿玄顿了顿,观察了一番众人。看见众人先是一惊,随即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于是,徐卿玄又道“所谓亲供,即自己的基本信息,包含个人的姓名、年龄、籍贯、体格、容貌特征以及自家三代姓名和履历,以确保考生是良民世家。可如今,我的父母、姐姐俱亡,从七岁时飘泊世间,直至十三岁时寓居于洛阳的洪威镖局,家人的履历不明;我自幼体弱多病,所幸这两年来在镖局内练习武艺,得以强身健体,可昔时的隐疾时有发作,以此残病之躯即便能应考,上苍庇佑,义父以及列位叔伯的勉励支持,得以高中三甲,何以理政治民,这岂不是上负主恩,下误民政。此其不可一。
所谓互结,意为考生要找一同参考的五位考生写一份承诺书,承诺如一人作弊,则五人连坐。我自幼流离草泽,家乡已毁,总角之交俱亡,直到舞勺之年,所识士人和书生实无一个,唯有义父及诸位叔伯。此其不可二。
所谓具结,简单来说就是出身清白,不是娼优或皂吏的子孙,本人也未从事过戏子之类的“贱业”。如今我既然投身洪威镖局,也就是这一行当的一分子。虽说镖局是个正业,非为贱业。然而,刚才义父也说了,这一行当乃是刀头舔血地讨生活。我若去报名应考,万一官府的审核员查出了我的履历,又继而牵引出洪威镖局在以往押镖时与他人的争执和矛盾,为佞险之人所用。这岂不是有损咱们镖局的名誉,岂不是不利于义父及各位叔伯。此其不可三。”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众人听了惊诧不已,一时无语。
半晌,胡宾意犹未解地道“虽然你说得在理,但事在人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俗话说“无官不贪,无吏不奸”。官之贪,吏之奸,无非是为了金银珠宝,为了蝇头小利。我朝在太祖宏武爷时以严刻酷残,“宁可错杀,绝不放一贪”的方式肃贪。虽然官场惧怕宏武爷的惨刑虐法,短暂廉洁;然而,当今雍乐爷借“靖难”之名推翻简文帝以御极天下,因其深知得位不正,所以松弛了对官场的束缚弹正,导致如今官场的贪墨之风愈演愈烈,正所谓恰得其时。咱们镖局已立百余年,在河南乃至大明各地都有影响力,财宝丰盈。遗憾的是成立至今未有一人进入科举,沾圣恩,食官俸。若是能出一个状元郎,或是一个进士,那今后押镖时就不必在通关要口时遗赂官差,不必再俯仰洛阳府的鼻息了。所以,我还是希望你弃道书之虚无,习儒书之经邦。这对你来说是利大于弊,对我们镖局而言是依托于势权,百事方便。”
他一口气说完一大番话,揩了揩满脸的汗水,深吸了口气,欲拿起水囊时。已经有一个水囊递到他面前,不由定睛一看,发现是徐卿玄拿着水囊正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于是,他取过水囊拔掉塞子,大口大口的灌起来。
徐卿玄下了马,把剩下的四个水囊从马鞍上取下来,依次递给众人。几个人正思索着刚才他二人的对话,眼见徐卿玄走过来,勒住了马,接过水囊,拔了塞子,不由分说牛饮起来。
徐卿玄依然气定神闲地登上马镫骑稳,跟着众人。
此时,胡宾已经饮完一水囊的水,长长地吁了口气,将水囊塞住挂好,看了看徐卿玄,问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徐卿玄和声道“孩儿恐怕是要让义父失望了。”
胡宾一听,脸一沉,诧异地道“什么!”
徐卿玄娓娓道来“孩儿飘零世间已久,早已过惯了以天为衾枕,以地为榻床的生活;早已过惯了朝诵道经,夕悟玄妙的习气;早已过惯了参道于磐岩,吐纳于石室的闲云野鹤。因为冲幼流难,不及过庭之训,疏于儒之礼仪,薄于儒之敬敦。正可谓所学不合于公范朝制,所习不合于世俗之风。一旦改途,既有负于义父和诸位叔伯的期望与栽培,又于己所得不如所失,徒自空叹。所以,还望义父见谅。”
胡宾一听,一脸不可理喻,眼含怒意。
众人也是一愣。
半晌,林洎群转过身来,望着徐卿玄,冷声道“你所说的这些东西我不懂,也不想阻止你。然而,当今儒家乃是正学,儒家的仁孝礼敬乃是当世的垂范。我们这个行当可以说是朝不保夕,每个人都无故无亲,就不必过多考虑身后之事了。但是,你既然认我们为叔伯,也算半子,且两年来授业于你,也算为师。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胡对你又有救命之恩,可谓再生父母。父母育诲儿女,儿女尽孝送终父母乃是千年祖制,万世之规。我们练武之人淡于文墨,就不必讲究那么多的礼教严矩了。可一旦我们遭遇不测,横尸野外,虽说你不必为我们披麻守孝三年,但是每年的清明、中元二节烧香焚币之事总不能少吧。你仪貌非凡,我们原本看重你。想不到你竟然如此执迷不悟,沉醉在邪门歪道,弃人伦大德,上不忠于君,下不孝于师、父,狂逆如此,何以立世!”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众人相继附和道,转而满脸怒容地齐望向徐卿玄。他的这番话又传到前面的那辆马车,几个骑士也回过头来对徐卿玄指指点点。
徐卿玄的耳朵极为灵敏,自然听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指责,不过却不以为意,目光投向地面,望着车轮吱呀吱呀地在石地上滚动前进,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自度他已经理亏辞穷。
罗希剑又加把火“没错,老胡、老林说的乃是实情。我听闻修道者,要离世俗,弃家亲,抛孝敬。怎么,徐卿玄你难道要忘恩负义,自绝于世,遭世人戳脊梁骨唾骂不成?”
徐卿玄朝众人一拱手,不急不慢地道“义父,诸位叔伯你们有所不知,我道门的《德道经》有言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慈者,乃慈爱、慈孝也,此慈乃是天性之慈,即父母对子慈爱,子对父母慈孝,此乃是造化授于生人的天性。仲尼之教亦云人之初,性本善。此亦为造化所授。儒、道二门殊途同归。凡为人父母孰不爱护子,凡为人子孰不孝敬父母。我道家讲求的是天性之慈,发感于心;儒家自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散而大义乖,其所标榜的孝慈已逐渐趋向于礼法的孝慈,为历代人主所倡扬,来规整区宇,驯化臣民。所以此慈此孝早已失去了原先之本。我身虽修道,乃心不敢忘尽孝尽敬于义父和叔伯们。修道,侧重于修心,心苟不正,趋于邪,则苍穹夺其魄,阴冥销其魂,红尘噬其躯,我岂敢妄为。”
众人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怒意少解。
葛雄斌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多言。你自诩修道之人,修行者为方外之士,需要去贪去欲。那我且问你刚才老胡讥笑我和老罗一把年纪了,满嘴尽谈狎妓淫语。对此,你这个真人有何评价?”
众人一听,饶有兴趣地向徐卿玄投来询惑的目光,嘴角带着戏谑。
徐卿玄朗声道“贪欲者,生人之有也。或贪于美色、财富,或贪于荣贵、权禄……先哲有云烈士让千乘,贪夫争一文,人品星渊矣,然好名不殊好利。此言君子高士好名贪誉。吾道家讲求“澡身雪心,魂冰魄霜”此言真人湎静贪清。造化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分,乾坤有春、夏、秋、冬四时,一日有十二时辰,天有日、月、星,如此才有绚丽多姿,勃勃生机的万物万灵,缺一不可。生民的肢体既属委形,有血有肉,有气有灵者,孰敢言无欲无求。对于欲贪私心,能节度,能遏制,能善用,能引导就为正道。刚才罗叔父的一番言语,使得整个车队士气高涨,精神涣发;使得二当家和三当家既意外又放心;到了昭化时,可使官差安心;官差安心则今后对我镖局更加有利。所以,可谓是善意正欲。”
众人听罢,大感诧异,相互对望一眼。
胡宾脸色稍和,道“你长久和我们这些喜杀好利,贪色嗜酒的人生活,不怕污了你的心境?”
徐卿玄朗声道“当然不怕。先哲有言脱缠只在自心,心了屠肆酒廛,居然净土,不然纵一琴一鹤,一花一竹,嗜好虽清,魔障终在;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之中,不必绝人以逃世;能脱俗便是奇,刻意求奇者,不为奇而为异;不合于污便是清,绝俗以求清者,不为清而为激。每览先哲之说,我深以为然。孔孟之门亦云诚者,先正其意,如欲好好色,如欲恶恶臭。二家之言可谓是殊途同归。”
众人闻此,不禁愕然。
这时,徐卿玄前面那个未发一言的骑士转过身来望着心平气和的他,赞道“说得好呀!想不到你十五之龄居然能有这番见解和思虑,确实比那些饱读圣贤之书,自诩儒教巨硕的道德君子要质朴,要贞明多了”。
林洎群插口道“怎的,刘老刀,平素你在镖局内是有名的“闷葫芦”,今天你对徐卿玄这番不切实际,离经叛道的言辞有何评价?”
刘老刀白了他一眼,带着欣赏的目光望着徐卿玄,续道“当今朝廷开科取士,制考的题目多出自四书五经,尤其是以朱熹对四书五经的批注为重。海内的莘莘学子读书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升于庙堂,为民请命;读书时希望能领悟圣言贤语,能够玉洁松贞,澡身浴德,锦心绣肠,砥砺节操;及第登龙虎榜后希望能成栋梁之才,国之重器,上致君为尧舜,下济民之倒悬。然而说到这,他顿了顿,冷笑道“世之学子、书生在金榜题名,升居朝堂后,循于官场败俗,因缘为奸,对民贪残,对上谄媚;假借圣言贤语,欺世盗名,大伪似真,外良内险,售身于权,诳误庶黎;自诩栋梁之才,国之重器,实则是外托社稷大计,苍生福祉,内里植党弄权,蠹损邦国,刻民固宠,削民取权,顺君之非,乱国误君!”
顿了顿,他重重的冷哼一声,续道“所以我认为你做得对,我实在不希望你精金美玉的品德被浊世所染;踔绝之能湮没在秽腥的官场,空贻悔恨!”
徐卿玄听罢,郑重肃穆地点了点头。
胡宾闻言脸色大变,冷声道“刘老刀你怎么能怂恿徐卿玄弃儒溺道,弃正择邪!他唯有习儒入仕,对他,对我们才更加有利。难道你想毁了他一生,才甘休吗?”
罗希剑也道“刘老刀,我知道你在加入镖局之前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可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你勤勉克己地养家,对官府肝脑涂地,劳力无怨地在驿站供役。可你的婆娘却被白面书生勾搭走了,那个没心没肺的淫妇不仅与奸夫合谋害死了你的女儿和儿子,还串通官府诬陷你。致使你身陷牢狱,遭到严刑逼供。家慈突逢噩耗,受到极大的刺激,一口气没缓过来,撒手人寰。可身陷囹圄的你却只能空自悲泣凄楚,家破人亡而无能为力。若非宏武二十七年,太祖爷大赦天下囚徒,你才得以出狱,几经周转来到洛阳,进入镖局。”
说到这,他顿了顿,深吸口气,又眯了眼刘老刀,见他默然。续道“所以你仇恨读书人,怨怒官府。却忘记了你得以从鬼门关逃过一劫,乃是皇帝天恩;你得以昭冤洗枉,乃是后补的知县尽职。虽说那奸夫乃是皇族远亲,至今依然逍遥法外,淫妇锦衣玉食。所以,你时时怒火难消。然而,你能在绝地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了。咱们镖局内因官贪吏恶导致背井离乡,妻离子散者又何止你一人。这一路上我们运送皇镖军饷,各地的官府对我们关怀备至,客气和善,我们刑余之人能获此殊荣,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听闻此言,前后两车的十八人,除了徐卿玄与刘老刀,一片连声称好。
见此情形,刘老刀呆若木鸡。
徐卿玄处之泰然。
胡宾扫了一眼徐卿玄,对众人道“希望大伙儿帮我劝劝徐卿玄,令他回心转意。要知道将来镖局的兴盛,还有大伙的身后事还要指望他。”
葛雄斌微笑道“我说老胡呀,依我看来,凭借你义子的这副仙人之貌,有必要十年寒窗,竞逐三甲吗?要我说呢,等咱们到了成都,给他置办一身华衣美服,带他在成都蜀王府附近逡巡。那蜀王府有郡主、县主上百人,凭他的容貌仪表还不将那些足不出户,贵胄已极,衣食无忧的皇女们迷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如此招为郡马爷可谓是易如反掌。届时,咱们的镖局便攀亲皇室,今后行走五湖四海,简直是一马平川了。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一片叫好,就连倒数第三,第四辆马车的人因听到他们的谈论,从而大声附和。
胡宾一脸欣喜,正欲劝徐卿玄顺从大伙之意。
忽然,前面传来了“昭化已到的命令”。于是,众人肃容待命。
在前面引路的二当家和三当家先是远远看到了夹在山岭间的一道二丈多高的城墙,接着又看到了一队官差或骑马,或赶车,或牵马,朝他们迎面而来。二位当家对视一眼,心领神会,三当家从行李包里拿出一支号角,轻轻一吹,示意众人正容端肃,准备迎接官差的到来。
众人得令,马队徐徐前行,朝官差而去。
在离官差二丈的距离时,两位当家下了马,迎上前去,其余众人也陆续下马待命。
在两批人马相距六尺时,未待二位当家行礼问好,迎面走来一个身穿七品青袍官服,平头国字脸的官员,面带微笑道“吴二当家,邓三当家一路辛苦了,本县带领县衙差仆在此恭候多时了。”
吴二,邓三闻此一惊,虽然一路上多蒙官府的照抚,可他们一直不敢托大。于是,二人连忙趋前,双膝一曲,跪拜道“草民吴兴,草民邓宪拜见县尊。大人乃是朝廷命官,百里之长,庶事劳扰。草民等岂敢受大人如此大礼。”
言毕,二人匍匐在地,不顾地面的细砂碎岩。
后面的众人见到二位当家拜伏昭化县令,于是,从前到后陆续择地下跪。
昭化令上前扶起二人,微笑道“二位当家快快请起,众位壮士们都起来,大热天的,不必多礼。眼下朝廷远征安南大军的五万两军饷,还要多多拜托众位壮土不辞辛劳护送到成都府。”
后面的众人闻此,一阵心潮澎湃,称谢而起。唯有徐卿玄内心不以为然。
吴兴躬身道“县尊言重了,草民等黔首愚庸,今承蒙天子的隆恩信用,得以为朝廷尽心,为国家效力,实在是我辈之大幸,运送军饷,义所当为,不敢言劳。”
昭化令听后先是一脸赞许,俄而正了正容,道“吴二当家,有件事本县要和你商量一下。”
吴兴也肃容,躬身道“县尊请讲,草民等洗耳恭听。”
昭化令道“近时以来火轮高吐,燋金流石,本来你们可以在本县的馆驿休整半天。可成都府发来的征南大将军成国公张辅大人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已于今天巳时初送达县衙,公文明示“我大明天兵经过四月奋战,安南贼帅势穷兵挫,亡在旦夕。可军中粮饷告罄,又因南蛮之地多疫瘴,致使将士染疾者日众,急需这批军饷,以济目下之困。”伐蛮大计系于此,大明声威的损益亦系于此。不得已,只能劳驾二位当家以及众位义士倍道而进了。”
二位当家见他一脸诚恳,辞气慷慨,当即躬身道“县尊对草民等推襟送抱,为国涓滴归公,草民等敢不舍身为公,捐躯报君恩!”
昭化令听此,一脸感动地道“多承众位忧国奉公了,本县已具备了坐骑、清水、干粮,众位可在此换马装物,就可以上路。本县当致函于剑阁令,请剑阁县衙备席置肴迎候众位义士的到来。”
二人答礼。
于是,三当家邓宪回到众人的面前,复述了昭化令的话。
众人看到了刚才的一番情形,又听闻至剑阁后可食官府的酒肴,不由自主的欢欣鼓舞,俱窃赞“主圣臣明!”
唯有徐卿玄平静如水,内心与这媚官谄君的热烈氛围格格不入。
二当家吴兴则一边与县衙差仆配合换驾车马,易坐骑,一边请昭化令查验一下军饷的数额。
众人也帮着忙,分水分食,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地进行着。
约摸过了两柱香的工夫,所有准备已经妥当。二位当家辞别了昭化令,众人相继跨上了马,车夫控好车。随着二位当家一声令下,车队缓缓进城,经过主城道,折而向西南出了西城门,往剑阁驰去。
此时已是未羊末申猴初,金乌微微偏西,却依旧炽热灼人,热浪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