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卡尔,我昨天太忙了,所以……”
“没关系的,我不介意。”
卡尔在笔记本上东涂西抹,在一条条灰色细线上画着潦潦草草、毫无意义的词句,以此为打发时间。昨日的宿醉在今天已经完全恢复,他现在倒是对任何事物都没什么感觉了。也许这是个好兆头。只是一封信而已,不足挂齿。“那么,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打算吗?”他问。
“不太清楚,”安德烈斯翻阅着《Die Wehrmaht(国防军)》,真稀奇,“反战分子”弗里德里希竟然订了一本军事杂志来?卡尔瞟了一眼封面,威严的哥特体上是一只脑袋朝右的帝国之鹰。安德烈斯应该找他借一份《SS-Leitheft(党卫队导报)》看看,当然,弄份《Signal(信号)》也是不错的选择,一本只需五十芬尼,友情价,他不会收他的钱的。“下午我可能要去——”
“怎么了,又是去应酬吗?”
“这倒不是,是……”
“我知道了。”
卡尔无情地打断了几次好友的话,脸色阴沉。他不想听应酬,也不想听安德烈斯的打算,他想知道他还会不会继续做他的朋友,他想知道他对他来说是否还很重要。不过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他并不是很放心留冯·施瓦茨在家太久。
“弗里德里希,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安德烈斯终于把眼神放在他身上,表情困惑。“什么?”
“你得保证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答应。”
卡尔感到一阵轻松。他知道他可以永远信赖安德烈斯。
“谢谢。”他轻声说。
真是蛮不讲理!不过,他也没办法啊。他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需要人们真挚的友谊。天哪,通过控制得来的“友善”的确不如发自内心来的好。但他也做不到让人人都喜爱他,所以,只能靠些强硬手段啰。
“对了,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想去看些歌剧什么的。”
安德烈斯坚持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儿,这点值得赞扬。“我对那个不感兴趣,”都什么时候还去看歌剧?不知道前线战事吃紧吗?真怕盟军的飞机忽然飞过来送个礼物炸死他们。卡尔用简洁的线条在本子上勾画出一只小猫,噢,他的西格丽德。“或者是说:我对这些玩意都不感兴趣。”
“我以为你喜欢艺术。”
“我只是喜欢和人在一起。”
“但你不喜欢社交活动。”
蠢货,谁说他不喜欢了?“我喜欢和那些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在一起,”卡尔说,“像你这样的人。”
“你能这么想我很荣幸。”安德烈斯似乎由衷地为他的那句回答感到高兴。卡尔也很高兴能和安德烈斯在一起,能和他说话,能和他一起笑。他已经忘记了身边有一个理解他、接受他本来面目的人是多么美好。嗯,汉斯?这人并不能完全包容他的“壮举”。而且参军一年多后他们才认识。
回到家中,感觉心底已经舒坦了不少,坐在家中那个碍眼的人似乎也变得顺眼许多。“你可以拿点书看——对,就是壁炉旁边的那个书架上的所有书,除此之外,你不能碰别的书本了。我不喜欢。”卡尔随口而说,手指捻着刚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用指腹磨搓折起来的角,尖尖的东西扎在手上像按摩一样舒服。
可能是因为进行了一次愉悦的谈话,也可能是因为今天天气不错,天很蓝,花很红,草很绿,噢停止这些小学生式的描述了,反正他就是心情挺好的,平心静气地与冯·施瓦茨交流后,他俩之间的气氛也似乎不再那么针锋相对了。
“我想出去一下,可以吗?”冯·施瓦茨说,“只是在院子里瞧几眼。我不会闹事的。”
“不要着急,你这幸运儿,祝你一帆风顺。”
卡尔轻佻地说。事实上,他也不怎么在意这种事了。“随便你啰,想去就去吧。我不阻止你。”果真是蹬鼻子上脸,只是稍微纵容一下就想提出更多要求。不过幸好他为人善良,雍容大度,他会允许的。
轻易的准许让受太多压迫的人儿感到惊讶。这太顺利了,简直要叫人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了。“我真的可以出门吗?”冯·施瓦茨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显然不敢置信他就这样同意了。
“是的,你去呀。怕什么?怕我打你?”
或许是语气不对,又可能是态度问题,男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表情更不自然了,是否误认为这是个威胁了?以为自己要是真按照他的话来打开了门,他就要立马弹起来揍他一拳?
“我保证我不会走远。”
“别担心,我相信你,”卡尔笑了笑。“只要别惹麻烦就行。”虽嘴上这样说,但他的目光还是紧粘在对方身上,端量着每一个小动作。他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他。要是敢逃,他就立刻毙了他;这种时候倒又不在乎邻人的眼神了。
冯·施瓦茨打开了后门,临走前,他抓着门把手傻站了片刻,高大的身影被门框围住,似在思忖是否要关门——门窗大开可以确保卡尔能清楚看见他的一举一动,放心他不会偷溜;少顷,他终于做出个愚蠢的决定——半掩着门,开也不是关也不是。
手摆在窗台上,卡尔让身体微微松懈下来,把重量压在支成L型的胳膊肘上,歪着脑袋搁在肩上;另一只手则是张开托住下巴,凝视着那人的身影。他注意到有四五个小崽子抓着足球冲到邻居家门前的草坪上,便无礼地大呼小叫着踢球玩,还有冯·施瓦茨正向围住屋子的刷得灰白的栅栏边角落行步,这时他才发现那儿竟长着一小片野花。
他望着他单膝跪下来端详它们,它们娇嫩的淡黄花瓣在阳光下如金片般闪闪发光。他伸出手,轻柔地触摸其中一朵花,抚去清晨残余的露珠,感受着它柔软的质地。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忽然,冯·施瓦茨转过身,直视着窗户。卡尔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侧身,背部紧靠墙壁,躲在暗处,心脏狂跳不已,他被发现了吗?脑子又迅速转过来:他干嘛像做了亏心事的小学生一样躲躲藏藏!
索性不再窝在屋里——这是为了更好地监督,是的,就是这样!——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光线直直打在身上。卡尔微眯着眼,很快适应了阳光。“你在干什么?欣赏小花?去把它们拔掉吧,野花野草只会争夺养分……”他指使道,“我不喜欢在我的花园里看到这些丑陋的东西。”其实那些野花看起来也不赖,只不过他想故意气一下人。
冯·施瓦茨举目睄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花。他似乎有些犹豫,似乎不想让卡尔不高兴。他深呼吸,伸手摘了一朵花。
“对,把它们都拔掉,”卡尔饶有兴趣地斜靠在门框上。“它们只是杂草。”他曾雇过一位花匠为他打理母亲的花园,种点什么都好,就是别让她病愈归家发现自己心爱的花园不知何时就变得光秃秃的,然后又心碎病倒就行啦,而且满庭鲜花确实挺好看的……
结果那花匠告诉他:这片土地有点差劲儿,不适合种花——他的母亲弗里德丽克·施瓦茨是尽了多大的力才把那些花儿养护得那样好呢——但卡尔对此并不在意,他只是想要一些美丽的花朵装点他的庭院;只要有点绿意和花香,他就感到满足——这片灰暗的土地需要一些色彩来渲染。低贱的野草不行,不配出现在他的花园里,可以允许野生矢车菊,但野草不行就是不行。
这个幸运儿遵从了长官的命令,攥住草茎就将它们连根拔起,还细致地把它们往地上砸,敲掉了根上顽固的土块,一点一点地清理那些刚才还在玩赏的野花。卡尔端视着他的面孔,阳光照在那头金发上,金光闪闪,无比符合雅利安标准,甚至可以称这是阳光品质的化身阿波罗的头发了——真棒!当初体检的时候,他的头发就是最为纯正的金发,没有一丝低劣的杂色混进去——噢看看这个,那人就连身子都被镶嵌了一轮金边!……卡尔老感觉这一幕十分奇怪,眼下情况就像他正看着自己在做某事似的。
“你是一个好人,”他嘴里不知为什么就蹦出了这么一句话。“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您也是个不错的人。”
就连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是句并不发自内心的客套话!说不定这人正在心里骂着他呢。不过他并不打算揭穿,甚至为此有些得意洋洋。
“时间不早了,”他说,“你还是回屋吧,”冯·施瓦茨颔颔首,黑泥土在白皙的手上格外显眼。“等下,进屋先去洗手,不能就近去厨房解决,你要去卫生间洗,明白吗?”
卡尔退了一步,离开门口,给那人让路。当污点终于被乖乖洗净,卡尔舒了一口气,只不过糟心的事还在追着他不放,一个脏兮兮的足球突然飞进院子里,砸中了异常茂盛的蓝紫色绣球花丛,可怜的花儿已被压扁,花蕊挤压变形,茎枝也接近断开,残破的花朵仿佛在诉说着被摧残的悲伤。让他更为怒火中烧的是竟有一个小毛头正不怕死地试图翻越尖头栅栏进来捡球?最难以接受的是那群野种选择让一个穿裙子的小女孩来捡球,翻墙的样子真是难看极了,他赶紧移开视线。
“停下!”他大喊着阻止她。
“嗯?哦,抱歉抱歉,”那野丫头眄视地瞟了卡尔一眼,跨过栅栏的半条腿收了回去,跃回外面,踮着脚,扒着栅栏就开始嚎叫:“先生!您可以帮我捡一下足球嘛?”
明明是礼貌的用词,可那副嘴脸与语气总叫人感觉流里流气的。卡尔气冲冲地把足球抛了回去,跟个小孩斗气叫他妈的什么事?他要找他们的家长理论,必须谴责一番……女孩的头发是金褐色的,脸颊长满雀斑,扎着的两条小辫子早已因为踢球运动变得凌乱,毛发统统炸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摔了几跤,她浑身上下都是拍不干净、必须努力洗才能洗掉的泥污渍,整个人都埋汰得不行,双手高举接住脏足球就立马抱怀里,跟梅塔差不多,一看就不聪明。不对,梅塔·福克斯比她要好一些,不过都笨笨的就是了。
“谢谢您,先生!”她笑嘻嘻地叫唤着,“您长得好看,心地也好看,祝您天天开心!”女孩嚷完这几句就又光荣地溜回去跟小伙伴们踢球去了,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而卡尔却就发怔着站在原地不知干什么了。
这算个什么破事?但好吧,既然她都如此有礼了,懂得感谢他,那么就勉强原谅一下他们吧……哦不,是只原谅这个小女孩的野蛮行为,其他野种们仍然是吵闹的小老鼠。
有时他会觉得自己很下贱,再怎样恼怒都能轻易地被哄好,上次是什么?一杯普通平价咖啡与稀松平常得令他不知从哪里开始挑刺开战、搞得他不确定要不要引发一次争吵来吐露内心想法,还是让事就那样过去假装并未发生继续正常交流,且整件事都只有他在小孩般暗暗怄气而别人都不在乎的聊天?这次也仅是无心的几句好话就叫他像气球一样泄气了?虽然次次事后他都仍然会因此常常感到深恶痛绝——他怎么就不能再硬气一些呢?但他就是这样一个脾气……
卡尔回过神来,却瞧见冯·施瓦茨正悄无声息地倚在门边望着他,也不出个声——这下好了,角色大互换,他变成被监视的那一位了。“你在这里看了多久?”他恶狠狠地瞪着对方,“谁让你偷窥我了?”
尽管迁怒于无辜的人身上不怎么好,但如今这种情况最好是什么都别理了。他怒气冲冲地推开冯·施瓦茨就进了屋;那人也是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待他回屋里后就默默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