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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番外(一)1970年西德(可略过此章)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卡尔凝视着老旧的护照证件,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官方印章正盯着他。1970年。这怎么可能?这一年应该是 1944 年。世界陷入了不稳定的和平,西德是民主的灯塔,紧靠着东德的铁幕。

    他眨了眨眼,病房里光秃秃的白色墙壁一瞬间变得模糊。白晃晃的灯好像在头顶上嗡嗡作响,不断提醒着他被关押了多久。他在这里待了多久?几天?几周?从童年起就一直陪伴他的心理疾病,这次病情恶化得尤其严重。人们说他精神失常,在柏林墙那儿胡言乱语,念念有词地叫着二战东西线战场的事……

    记忆闪现——战场、枪声、随之而来的令人心寒的空虚。但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不是吗?当时他26岁,是一名为祖国而战的士兵。现在,一阵恐慌席卷了他。他23岁,是一名大学毕业生,在一个他不认识的世界里漂泊……他可能是记忆错乱了吧,或者是臆想自己是名帝国师中士走火入魔了。

    门吱吱作响,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一位满脸忧虑的年轻护士偷偷看了一眼。“施瓦茨先生?有客人来访。”

    卡尔唰地坐了起来。有人来访?会是谁?他的家人?终于有人来探望他了?真丢脸——一个成年男子精神崩溃后又住院,还一直痴心妄想有人来陪他。

    一阵孤独感又占领高地。他住院期间,家人没有来看望他,这并不奇怪。他们从不理解他,即使在战争之前也是如此。护士领着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男人进来,他的脸上刻着与护士相似的忧虑线条。男人穿着一套简单的咖色西装,而卡尔穿着难看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这一对比把他压入尘埃之中。

    “……卡尔?”男人的声音低沉而犹豫。他的口音……与众不同。不像卡尔的那一点点的巴伐利亚口音,但不知为何更柔和,更有韵律。

    卡尔皱起眉头,审视着那人。“你是谁?”

    “安德烈斯。安德烈斯·弗里德里希,”好似怕卡尔仍然认不出来,他又附上一句:“你的高中同学。”

    回忆刹那间涌上心头——同学情谊、一起欢笑、耐心地教弹钢琴直到毕业。安德烈斯,他战前最亲密的朋友,他的知己。但是……怎么办?他应该……

    可是,安德烈斯?来自慕尼黑?在这儿,在柏林?在他精神错乱的幻想中的第三帝国和如今现实都出现了的人物?这感觉就像他之前做过的那些发烧梦境中的又一个,一个扭曲的现实,过去渗透到了现在。他盯着安德烈斯,那人担忧的目光让他更加不安。

    “高中…… ”卡尔嘶哑着嗓音。“那是……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眼前的岁月就像一片广阔的未知领域。自从在慕尼黑度过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以来,已经过去了多久?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安德烈斯替他说完,拉过一把椅子到床边。“我听说了你崩溃的事。我觉得我应该来看你。”

    “那战争的事儿……”

    安德烈斯叹了口气,肩膀耷拉下来。“卡尔,没有战争。对你来说没有。现在是1970年。战争……早在二十五年前就结束了。你从小到大都平静安稳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卡尔屏住了呼吸。四分之一世纪?不可能。然后,一个可怕的想法悄悄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这不是幻觉呢? 如果不知何故……他失去了 二十六年呢?他紧紧攥住护照,官方印章在嘲笑他。“但是……1944年……西线……”

    “医生说是头部受伤。有人发现你在街上徘徊,喋喋不休地谈论战争。他们认为这引发了某种……事件。他们差点把你抓进警察局里去了,因为你公然大肆嚷着那个帝国,还有臭名昭著的党卫军第二师的事情。”

    他站在失败者一方吗?德国输了吗?卡尔盯着地板,整个世界都摇摇欲坠。他以为自己了解的一切,他的生活,他的目标——都是他破碎心灵的虚构?

    那么,汉斯在哪里?他存在着吗?恐慌折磨着他。他的老朋友肯定不会抛弃他。他试图回忆起他们最后一次的谈话,那是他们悄悄谈论计划的模糊记忆,还有一张被汗湿的手掌紧握住的MP40冲锋枪。

    “汉斯他在哪儿?——”

    “他是?”

    汉斯·海因里希。这个名字就像是一条救命绳,将他拉回到过去,而过去正在他眼前迅速消散。

    “我最好的朋友,”这个词尝起来很陌生。“我们一起入伍。我们在同一支部队……”绝望几乎要将他整个吞噬。

    “入伍?卡尔,你没想过要参军。你上过大学,记得吗?你学的是法语,你成绩优异……”

    “不,不,肯定是搞错了。我们驻扎在莱茵河附近,在西线。我们即将……”

    安德烈斯的手轻轻搭在卡尔的肩膀上,卡尔瞬间僵住了。“卡尔,听我说。没有西线。战争于 1945 年结束,德国分裂。你按照我们的计划去了慕尼黑大学。还记得哈根教授的讲座吗?你总是批评他鄙夷外国人的行为。”

    “那汉斯·海因里希呢……”

    “汉斯·海因里希……我不记得有谁叫这个名字,卡尔。他是你幻想中的另一位士兵朋友吗?你当时最亲密的朋友是我。你参加过什么俱乐部吗?还是……?”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医生说你的记忆是虚构的,是应对创伤的一种机制。”

    “但是!——那是真的。我参加过党卫军,海因里希是我在军中最好的朋友。”

    安德烈斯明显畏缩了一下。 “党卫军?卡尔,你从来都不是……听着,”他凑近了些,声音压低,“战争对德国来说结局很糟糕。党卫军做的事……太可怕了。你最好别老想着这件事,不然会被他人当成钠/粹分子举报的。”

    卡尔才没有管这些党卫军可不可怕的事情,他现在最在意的就是汉斯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有没有可能:汉斯在东普鲁士?他的家就在那里……应该是那吧?”他也不是很确定。

    “东普鲁士?卡尔,东普鲁士已经不存在了。它现在是波兰和苏联的一部分。战争结束后它被它们瓜分了,”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也许你把书上的东西和事实搞混了。”

    世界在旋转。东普鲁士不再属于德国了?被肮脏的波兰人和苏联人贪婪地窃取了?他的思想正在被撕碎。卡尔头晕目眩,冷汗直冒,周围的一切事物忽然换上了新面貌,变得花花绿绿起来,随即,像是太阳消失,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他昏过去了。

    ……………………

    卡尔的眼睛颤动着睁开,刺眼的灯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他的头一阵阵抽痛,恶心袭来。外面已经天黑,他感到虚弱无力,迷失了方向。椅子上已空无一人,想必他的高中同学已经走了。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没人动过。卡尔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他被凉水呛到,止不住地咳嗽,眼泪都出来了。几分钟后他终于缓过劲儿来,他用手背擦掉嘴角的水,绝望已经被新的坚定取代。他挪下床,穿上拖鞋便往外走。他要好好探索一下这个世界。

    毫无生机的白色走廊在他面前无尽延伸,寂静中只有看不见的机器有节奏的哔哔声和护士照顾其他病人的低声耳语。他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下楼,即将溜到医院大门口时,一阵眩晕袭来。他跌跌撞撞地抓住墙壁支撑身体。一位年轻的护士急忙跑过来,立马扶住了他,满是担忧。“施瓦茨先生!您不该擅自下床!”

    卡尔没有理会她,而是盯着挂在墙上的一张地图。地图上画着一座他不认识的城市——西柏林,被一条粗粗的红线一分为二,红线上写着“柏林墙”。他的心怦怦乱跳。这不是他的柏林。

    “请问,哪里……哪里可以找到电话?”

    “大厅附近有付费电话。不过您真的不应该起床,施瓦茨先生。您需要休息,况且现在已经是晚——”

    卡尔没等她说完。他从她身边挤过去,每走一步,他的腿似乎都发出了抗议声。他来到大厅,付费电话被固定在墙上,黑色听筒无力地挂着。他把手伸进口袋,手指碰到一包被偷藏在病号服里的香烟——即使处于战争之中,他也保持着不抽烟的好习惯(或者说,他零零碎碎的记忆告诉他是这样的)。

    他把烟推回去,摸索着找硬币。他找到了几枚芬尼硬币,不是帝国印发的,是出自新德国的新版货币。

    硬币从卡尔打颤的手指间滑落,哗啦一声掉在医院大厅光亮的地板上,叮当响。他迅速弯腰拾起,假装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他紧握着听筒,该给谁打电话?他的家人?这个想法让他脊背一阵寒意。没有人会理解的。他的目光再次转向地图,将城市一分为二的鲜明红线提醒着他不了解的世界。

    突然,一段记忆闪过——他钱包里一个隐藏的隔层里藏着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埃利亚斯·瓦格纳。安德烈斯提到过他“大学生活”中的同学。埃利亚斯有着永远好奇的目光和对现代艺术的热情,是卡尔在这个新现实中最接近知己的人。他用颤抖的手拨了号码。

    等待许久,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回应:“晚上好,这里是埃利亚斯·瓦格纳。”

    “埃利亚斯?我是施瓦茨……卡尔·施瓦茨。

    一阵沉默之后,惊讶中夹杂着忧心。“卡尔?真的是你吗?你从哪里打来的?”

    “医院,”卡尔承认道,羞愧感发动袭击,击溃了他的防御。他乱七八糟地解释了自己的处境,战争的虚假记忆与严酷的现实交织在一起。他谈到了安德烈斯的来访、二十六年的逝去以及混乱带来的沉重压力。

    埃利亚斯耐心地听着,他的声音在卡尔情绪的风暴中稳定地锚定着他。“好了,卡尔,冷静下来。这需要承受很多。首先,放松。你很安全。其次,医生会帮你整理记忆。但最重要的是,你并不孤单,”他的声音中感觉带着一丝温暖。“听着,你今晚就待在病房里怎么样。我明天再来看你,好吗?”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度过这种奇怪的情况,就像黑暗中的一盏明灯。“好吧,”他傻傻地点了头,然后才反应过来电话那边的人可看不见这一小动作。“谢谢你,瓦格纳。我……我很感激。”

    挂断电话后,卡尔感觉胸口的重物一扫而空,轻松了不少。不过他还是想出去探索一番。他左顾右盼,确保没有护士能迅速抓住他后,他直接冲了出来,窜出医院大门,不顾身后的惊叫声,他一路瞎跑,狂奔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里。

    一股凉爽的夜风拂面而来,不是医院里那种难闻的消毒水味。医院里的喊叫声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远处交通的嗡嗡声和高跟鞋在人行道上发出的有节奏的咔哒声。他自由了,至少暂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