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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便装

    去服装店的路上,各种声音刺耳,卡尔的战争敏感度被打得透不过气来。孩子们的笑声听起来太尖锐,汽车驶过的轰隆声也太大,甚至连小鸟的啼鸣都让人觉得有攻击性。

    一架德国飞机在天空中优雅地盘旋,机翼在云层划过,留下细长的白线,宛如在跳空中芭蕾舞。然而这也把卡尔吓到了——他眼花缭乱,一时把它看成了敌人的轰炸机,吓得他差点大喊一句“卧倒——”

    幸好安德烈斯没有让他当众出丑,及时阻止了他,不然卡尔确信自己会把他的好朋友拽到掩体下,带倒在地,趴在地上双手抱头。此后,他一直紧紧地靠在安德烈斯身边,无声地请求他给予他安全感。

    慕尼黑被多次轰炸的消息他是知道的。他就像走在蛋壳上,这座城市脆弱的平静随时都有可能被击破。安德烈斯感觉到朋友的不安,便喋喋不休起来,大多是一些关于天气和重建工作的平凡评论。

    门推开,服装店里的铃铛发出了欢快的旋律。店内,色彩缤纷、质地各异的世界正等着他们。一排排整齐折叠的衬衫和裤子挂在木架上,各种颜色的布料堆放在柜台上。

    半身模特假人们身着最新款式的衣服,很是漂亮。他觉得自己被暴露了,赤身裸体,站在模特们审视的目光中,而它们穿着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服装——挺括的西装造型,与他身上的旧制服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清香,还夹杂着一丝青草味,有一种清爽的感觉,不像卡尔习惯的那种火药味和汗味,那太难闻了,不如花香一点。

    然而香水味也让他的感官受到了刺激。一个打扮体面的女人走向他们,散发着甜腻到感觉发了臭的味道,闻了一会就让他的头脑发晕。

    “别紧张,”安德烈斯低声说,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地接受这一切。”

    “先生们,欢迎光临,”女人站在他们跟前,用一种舒缓的声音问候道。“有什么可以帮您找的吗?”

    安德烈斯这个外交官,开口了:“啊,科勒夫人,下午好。您家先生今日不在吗?……这是我的朋友冯·施瓦茨,”他介绍道,“他需要接受一点新事物。”

    卡尔对这种没必要的礼节的厌恶与日俱增。他含糊地打了个招呼,眼睛像被逼到绝境的动物一样在商店里四处张望。那位科勒夫人礼貌地微笑着,她的注意力暂时转移了。

    “不幸的是,他出差了,这一个月都由我负责打理这家店,”她向安德烈斯解释道。“但也许我可以帮上忙?您两位是在找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安德烈斯轻声笑了笑。“其实,卡尔需要一些新衣服。他刚从……”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说,“从战争中回来。”

    “啊,一位归来的士兵!我们欠你们太多了。”

    “我只是尽我的职责而已。”卡尔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脏脏的军靴上,它们是不是踩脏了这个干净整洁的地方?

    科勒夫人的笑容依旧。“不管有没有责任,你都为祖国服务了。现在,让我们看看能为您这样的勇敢英雄找到什么,”她指着商店里摆满柔软棉质衬衫和羊毛裤的区域。“我们这里有不错的休闲服装供您选择。”

    “这些衬衫很受欢迎,”她举着一件炭灰色的衬衫,把它提到卡尔身前,比划尺寸是否合适。“先生,这种款式在年轻男士中很流行。它舒适又百搭,非常适合日常穿着。”

    推销员过于开朗的举止让他很不爽。

    “日常穿着,”卡尔语气不咸不淡,嘴角露出一丝阴暗的笑意。“日常生活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

    科勒夫人的笑容短暂地凝固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理解。“日常生活,”她开始说道,“就是重建失去的东西。就是在简单的事物中寻找快乐——一顿温暖的饭菜、读一本好书,品赏一杯美味的咖啡……”

    “就此打住,我不想听这种无用的话。找两套衣服,这才是我现在需要的。我不会留在德国很久。”

    安德烈斯清了清嗓子,把手放在卡尔的胳膊上,安抚他。“科勒夫人,”他温和地说,“请为我的朋友道歉。他现在有点不知所措。也许需要更……耐用的衬衣?这样子,在前线他也能把它穿在制服底下,不浪费。”

    专业素养压倒了科勒夫人可能感到的任何冒犯。“当然,先生,”她说。“我们也有一些更结实的选择。也许用更厚的斜纹布做成的东西?非常适合积极的生活方式。”

    卡尔冷漠地看着她在衣架间穿梭,拿出一条深棕色斜纹布长裤。他心里一丝恼火——这些不是“便装”,真的不是。它们是一种妥协,对他人的妥协。

    “给,”她熟练地把衣服递给他,“去更衣室试穿一下。我们还有几件工作衬衫,也许更合你的口味。”

    一想到要在公共场合脱下制服,卡尔又感到一阵焦愁。在军营里,跟别人一起换衣服是家常便饭,但在这里,他感觉像是在抛弃自己的一部分,而这部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放弃。

    “我……一定要换上吗?能不能直接把它买下,不去试穿?”卡尔接过衣服,光滑的布料在他长满老茧的手上感觉很凉。他微微垂头,抬眼望向他的朋友。

    “继续吧,”安德烈斯催促道。“如果我们不知道它是否合适,我们就不能买任何东西。”

    科勒夫人仍然挂着微笑,但脸上却闪过一丝其他的神色——也许是不耐烦,也许是一丝怜悯。卡尔咬紧牙关,他深悉自己的郁怒即将爆发。

    他来这里不是为了让人怜悯。他不是什么需要修补的破玩具。他是卡尔·施瓦茨,是士兵,也是一个人。

    更衣室很狭窄,还有一种消毒水的味道。卡尔·施瓦茨最终还是忍让了一步。松开腰带,单手解开制服上的六颗纽扣,褪下外壳,把他的骄傲挂在挂钩上;随后他拉开吊裤带,军裤垮下,到小腿处,又脱下最后的打底灰衬衣。此刻,他暴露无遗,不仅身体上,而且情感上也被剥得一丝不挂。

    白晃晃的灯似乎放大了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卡尔把脸凑近墙上的小镜子,端视与轻抚他左脸上微微凸起的那条细长的灰白色刀疤——那是他在波兰战役中留下的。

    穿上新裤子,金属扣的微弱铿锵声响着,他拿起了递给他的工作衬衫。衬衫是暗绿色的,就像一潭死水的颜色。仅有一个左口袋放笔,没有勋章,没有能插放手榴弹或地图的大口袋。只有布料,毫无用处。它不适合……呃,除了科勒夫人所说的这种所谓的平静的“日常生活”之外的任何场合。

    衣服很轻盈,就好像……什么也没穿,这种不熟悉的宽松感觉很奇怪,几乎是颓废的。他低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姿势僵硬的士兵也像个眼神忧郁、过往不堪的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卡尔走出试衣间,高大瘦削的身躯上贴着利落、剪裁合身的便装,安德烈斯上前为他打上了黑色的领带。他觉得自己像一头披着羊皮大衣的熊,十分拙笨。

    “怎么样?”安德烈斯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镜子里的他不置可否。“这……不一样,”卡尔没有否认。“感觉就像我什么都没穿一样。”

    “那可能是因为你习惯了制服和装备的重量,”安德烈斯理解他。“但来吧,让科勒夫人看看你穿着它们的样子。”

    卡尔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店门走去。科勒夫人对他微笑,这次她的笑容是真诚的。

    “啊,冯·施瓦茨先生,”她热情地打招呼道。“您穿这身衣服看起来非常英俊、出众。深棕色衬托出您白净的皮肤,而暗绿色工作衬衫则给您一种适合您的权威感。”

    骗子,你这个骗子,为了能推销东西,什么谎话、赞语都能说出来。“感觉……还行吧。”卡尔不自然地把手抓握到另一只手手腕上。

    科勒夫人迅速拍了拍手。“非常好!那么,买两套吧?或许再配一条新皮带?我们还有一种漂亮的藏蓝色衬衫,也许您更喜欢。”

    想到有更多衣服、更多选择,卡尔就头晕目眩。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玩装扮游戏,他不是个任由小女孩打扮的洋娃娃。他只是想要……他到底想要什么?回到他几乎记不清的生活?

    “不,不用了,”他说,“一套就足够了,谢谢。”

    “你确定?”安德烈斯把头探过来。“必须买两套,你还有几天才走呢,你需要换洗衣服。然后再买顶新帽子吧,一顶漂亮的软呢帽会和这身衣服很搭……别担心,这些额外的支出由我承担。”

    “不,”卡尔说,语气比预想的要硬。“一套——就够了——安德烈斯,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我能应付得来。”

    他不确定自己到底在管理什么,但想到自己要成为高中同学安德烈斯·弗里德里希的“施舍对象”,他就无法忍受。

    钱币宛如枯树叶一样干干巴巴的,卡尔付过钱,大步走出洛伦兹的商店,手里拿着装着新衣服和旧军服的牛皮纸袋。身着新衣服后,他觉得自己像个骗子,一个冒名顶替者,而当他被困在战壕里时,这个世界已经向前发展了。

    “你还是那么固执,不是吗?”安德烈斯笑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好笑。“从高中到现在,一直没变。”

    卡尔无视这玩笑,他的慌乱比纸袋里的衣服还要重。

    “我们可以走慢一点的路回去,在河边散步会让你头脑清醒。”

    “我不属于这里。”

    “什么?——”

    “我说,我不属于这里。”

    或许休假就是个错误,他不该休假,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活着,应该在战壕里发烂发臭,而不是在这里闹小脾气。

    “别说这种丧气话……”安德烈斯停下脚步时,卡尔仍向前走了几步才止住。“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坐下吧。也许我们可以从那边那个小摊贩那里买点冰淇淋。”

    好吧,他是一名士兵,受过训练,能够忍受痛苦和艰辛,不会在阳光明媚的人行道上崩溃。然而,他却在这里,听到那句简单的话,快要哭了,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迷失在异国他乡的孩子。

    冰淇淋摊贩的推车漆成欢快的蓝色,卡尔选了一杯普通的香草味冰淇淋,而安德烈斯一向懂得享受,他组合了一杯华丽的草莓和巧克力味冰淇淋。

    冰淇淋这种幼稚的东西,卡尔成年后就没再吃过了——不,还是尝过一次的。当时也是他的生日,19岁生日,他学着别人生日的样子,邀请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起出去逛,结果好朋友邀请了他不认识的两个人一同玩耍。

    全程他们都在谈笑风生,而他为自己买了个冰淇淋,默默跟在他们后面吃着。冰淇淋很贵,很腻,也很恶心,一向爱吃甜食的他,把冰淇淋尝不到一半,就把它扔进垃圾桶里了。

    一名被授予过一级铁十字勋章的军人,手抓着米白色的冰淇淋,甜甜的、黏黏的奶油从蛋筒漫出,流到食指上,勾着身子呆坐在公共长椅上,哭得稀里哗啦。这是哪一个蠢货?竟然这么傻。噢,原来是他啊,是他啊,是他卡尔·施瓦茨啊。

    天蓝色条纹手帕胡乱往他脸上擦抹眼泪,然后收了回去,等待下一次擦拭。安德烈斯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明白他不想得到一丝慰藉,只需要一个能给他擦眼泪和陪伴的人。

    “对不起,”卡尔终于哽咽道,声音里满是激动。“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你无需道歉,卡尔。这不是你的错。”

    也不再晃动满头金发,唉声叹息。“我不该哭。我是个士兵。士兵不会哭。”卡尔眼睛干涩,他已经哭够了。

    “士兵也是人,施瓦茨。人也会哭泣。流泪不会让你软弱,反而会让你坚强——这说明你还没有被战争彻底磨折到麻木。”安德烈斯再次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名士兵。”

    乏味的生活一如既往,少年的雄心壮志已成为过眼云烟。愤怒积聚到了极限,反而对一切都已无所谓。卡尔擦去脸颊上最后一滴泪水,心情已经平复下来。手中的冰淇淋已经湿透,他把它扔进了附近的垃圾桶,发出“啪嗒”的一声。

    丢弃的冰淇淋感觉像是一种象征,在悲苦的现实中浪费了甜蜜的时刻。太阳已经落山,奶油尽管已经被擦掉,但手仍然粘乎乎的。卡尔站了起来。

    “谢谢你的冰淇淋,弗里德里希。我想,我可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安静多了。当他们接近安德烈斯的公寓时,卡尔停了下来,手里紧紧地抓着纸袋。

    “我感谢你的一切,安德烈斯,”他说,“陪伴,衣服方面的帮助……一切。”

    “别客气,卡尔。但请记住,你并不孤单。你不必独自经历这一切。”

    卡尔颔首。

    “我、我会再见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