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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衣服

    “这些日子,保持缄默和舒适是至关重要的。

    对人性的剥削,教会了如何逆来顺受。

    我无法融入我的时代。

    我本该成为圣徒,可我只想谋杀,谋杀每个人。”

    今天已经是休假第五天了。卡尔坐在公园长椅上,看建筑工人修复在轰炸中炸毁的房子,看孩子们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追逐一个半新不旧的足球,无虑无思,欢闹着,衣服上都是泥痕,脏兮兮的,还喜欢大叫,吵闹死了。

    陌生的和平感像一只他无法拍死的黄蜂一样围绕着他嗡嗡叫。锤子敲击钉子时发出的有节奏的撞击声,伴随着喊叫声和笑声——与不断的炮火和垂死者的呻吟声相比,这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多年来,他一直眯着眼睛穿过烟雾和灰烬,但现在,他甚至觉得连透射过橡树叶欢乐洒落的阳光都显得可疑。于暂时的平和之中,战争的伤痕正在慢慢愈合,而铭刻在卡尔灵魂上的伤痕却感觉是永久的。

    缺乏个人发展机遇,没有改善;在他可悲的年龄段,充满迷茫。

    卡尔紧紧抓着膝盖上的皮包,火车票是抵御他胸中不断涌现的焦虑的脆弱盾牌。树叶的每一次沙沙声,每一个大声说话的声音,都能让他打个哆嗦。许可证的寂默,大肆宣传的慰勉,感觉就像一个愚蠢的玩笑。

    在平静的、他试图表现出“正常”的生活中,他的古怪脾气发作了。他归来的兴奋、同志们的嫉妒所激发的自鸣得意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忧愁。

    路对面,一个不超过八岁的小女孩朝他蹦蹦跳跳地跑来,小麦般金色的辫子摇曳生姿,穿着一袭黑裙和白色衬衫,像是少女联盟的人——她估计特别想入盟,但她的年龄还未到14岁,只能在打扮上模仿了。她手里还抓着一束野花,白白黄黄的,似乎是甘菊。

    “对不起,士兵先生,”小女孩立在卡尔左边。“您有时间吗?”

    时间?什么时间?卡尔眨眨眼,一时说不出话来,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她是想问现在几点了。他摸索着左胸前口袋,寻找怀表,银灰色的表盘在掌心凉凉的。

    “是的,”他说,“快三点了。”

    小女孩笑容烂漫,毫无压力。“谢谢你,士兵先生!你真帅!”她不再用敬语——您。“你是英雄吗?”

    帅气?英雄?感觉这两个赞美之词都跟他搭不上边儿,穿着披满灰尘和无法洗掉的棕色血迹的灰色军服,杀人放火,发疯、躁狂、抑郁,被敌人称为是下水道的老鼠……哪一点像帅气的英雄了?躁郁的恶魔还差不多。

    “我应该是吧……”手表啪的一声合上,卡尔侧头看向别处,不想与她眼神接触。“这不确定。”

    “你就是英雄,千真万确!我爸爸说英雄是为了正义而战!比如保护人民和打败坏人。”

    “世界没那么简单,小家伙。”

    女孩歪着头,皱起眉,一脸困惑。“为祖国而战的军人难道不是英雄吗?我爸爸也是一个英雄,他在外国打/共/产/党!”

    干吗一直喊“爸爸”这个词?搞得好像谁没有似的……好吧,他就没有了,那个人已经逝去,在一个月前。夏日的阳光打过路边一棵被炸死的树的枯枝,它如水一般溅下来,光芒洗着地面,似乎也显得太过明亮、太过无忧无虑了。

    “梅塔!快过来,别去打扰士兵!”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冲过来弯腰抱住了女孩。她叫梅塔?这个名字听起来一般般,甚至过于简单,不过不关他的事。

    “我没有打扰他,妈妈,”梅塔辩解道,她的目光仍然盯着卡尔。“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个英雄。”

    女人的手紧了起来。“孩子,战争中没有英雄,只有幸存者。”她凝睇着卡尔,声音稍微放软。“感谢您的贡献,士兵。”

    她说完这句话便带着梅塔走了,梅塔拉着女人的手,走的同时还不住地回望着他,直到消失在拐角处。

    不知为何,他很猝然地认为这套制服变成了个小麻烦,为他带来了不必要的烦恼,让别人能看出他是一名军人。卡尔自那次探望完母亲后就回了家(他还得知了那个讨厌的妇女是父亲一年前请来打理家中日常事务的女佣),他想找点便服穿,结果最大的衣服只有他18岁时元首青年团制服了——有徽章的褐色衬衣、黑色灯芯绒短裤。

    但它们穿起来实在是太小太短了,特别是裤子,穿上去有半截大腿露出来,臀部只能堪堪遮住,这太……不雅了,简直不堪入目。在这个时代,除了是穿巴伐利亚传统服饰——皮制短裤,其他情况露腿都是件有些不得体的事儿,尤其是露这么多的……

    但是卡尔突然想起他之前见过的一名上等兵,那个上等兵的老婆就寄了一条国内十分流行的极短内裤给他,作为“最美好的礼物”,果然好色是人类的本性……他至今无法忘怀上等兵当时惊心骇目的表情。

    这几年,他在军校与部队中长高长大了,之前的衣服全穿不下了;但他又不想掏钱去买便服,因为他仅留在慕尼黑七天,而不是七十天或是七百天。所以说买新衣服根本没有必要,穿换洗的制服就足够了。

    虽说他早穿腻了军装,但军服和勋章也给他带来了荣誉和人们的尊敬!制服是士兵的第二层皮肤,抛弃最后的身份痕迹,底下的是什么?——谁是卡尔·冯·施瓦茨,在脱离了军队之外?

    而且呢,日常服装需要搭配,一个不好看就可能惹来卑劣小人的嗤笑,而制式的军装完全不用在意这些问题,并且……并且……根本不是军服什么的好!而是他如今连生活中的一些琐碎小事都处理不好了!他异于常人,没错,问题的根源就是出现在这里。

    一位老太太坐在他对面的长椅上,喂着在她脚边飞舞的鸽子,它们咕咕叫着,争抢散落的面包屑。当她与他目光相遇时,她那布满慈祥的脸上露出微笑。“欢迎回家,士兵。”她说,声音在喧闹声中几乎听不见。

    “谢谢您,夫人。”

    卡尔不确定自己该感谢什么——是意外休假,还是使他不安的安详,或者只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如此陌生、遥远,却又如此令人心驰神往……他一直以来都爱去幻想自己是个受人喜爱的人,被众人关注与追捧……可惜这只在和平时期的党内体验过一会。

    如果大家都把他当为一个极为可爱与信赖的人,于崇拜中,在那犹如天堂的环境里,他该是一个多么高尚与善良的人啊!——

    上帝啊,请告诉他:他该怎么做?……

    心念早已被迫屈膝下跪,但他无法诉说。虚空的梦是无作为,逐步回归是其结果,他每日需要做的很简单——切勿表露脆弱,时刻保持警戒。

    什么叫做日常生活?他为军队付出了最青春灿烂的年华,以后也是一样。成年后的时光全在军事领域里度过了,八年的青春就这样匆匆流逝,他才26岁啊……在部队体制之外,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勋章、军衔、使命——被剥夺后,他还剩下什么?

    不该再臆想什么;他该回去了。

    掏出钥匙打开门,安德烈斯在小沙发上看着报纸——他回的是朋友的家,而不是自己家,比起日日在家中跟个不认识的女佣相处,他更喜欢待在有熟人陪伴的地方。

    “卡尔!回来了吗?”安德烈斯抬起头,和蔼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把报纸整齐地折好,放在咖啡桌上,桌面上还散落了许多潦草的笔记和建筑设计图。“公园里人不是很多,是吗?”

    “不多,”卡尔踢掉军靴,换上拖鞋。“不过仍然有点……吵。”

    “很吵?”他的朋友皱起眉头,“但这就是生命的声音,不是吗?孩子们玩耍,鸟儿鸣叫…… ”

    卡尔重重地坐到安德烈斯对面的扶手椅上,他把胳膊肘栋在膝盖上,脸压在右手中,公寓里震耳欲聋的沉默也足以让他耳鸣。

    “这一切实在是太让人受不了了。”

    “我明白,”安德烈斯挪前一点身子,把手按在桌上,温和地说:“从战争的持续混乱中恢复到日常生活的正常状态可能会让人感到不安。就好像你的感官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等待着下一次爆炸,下一声尖叫。”

    “是啊,你说得轻巧。你没见过我见过的东西,也没必要为了生存而夺取生命。”卡尔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的泥早在火车上就已被他抠洗出来。“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是一个建立在沙堡上的世界,沙堡会随着第一波海浪的席卷而崩塌。”

    朋友一如既往地耐心,没有被卡尔的言语吓退。“卡尔,你在烦恼什么?是在公园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别的什么?”

    卡尔犹豫了,想要吐露心声的冲动与害怕显得软弱的恐惧在斗争。最后,他终于张口:“这套制服现在感觉它就像是件戏服。在那儿,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在这里,它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行走的靶子。”

    安德烈斯看了他一会儿,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担忧。“你可以穿便装,卡尔。你走之前我们讨论过这件事。街上有一家商店,洛伦兹的,他们会有你尺寸的衣服。”

    “我的便装?它们……嗯,它们已经不存在了。不真正的存在,”卡尔双手手指相扣合拢,无助地用拇指打着圈。“战前我拥有的一切都消失了。而且……”他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涩,“对于一个满脑子都是暴力的人来说,什么样的便装才是合适的呢?”

    真好笑,他怎么变成了一个幼稚鬼?竟在穿什么衣服上烦恼和浪费时间,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出结论的事情吗?卡尔·施瓦茨就是个纯正呆瓜!

    “唔……暴力?卡尔,你是个士兵,没错,但你也是我的朋友。而且据我所知,朋友之间不会以职业来评判彼此。医生开刀不代表他们是虐待狂。屠夫处理肉类不代表他们渴望鲜血。”

    他把他想得太好了,他不仅渴望鲜血与暴力,还多多少少是个虐待狂!他唯一擅长做的事就是杀戮了。当然,他是不会把这一切告诉给安德烈斯·弗里德里希听的,他要继续维持一个良好的形象……

    安德烈斯满怀希望地提出了一个建议。“听着,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去洛伦兹呢?我们可以逛逛,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也可以不买。但也许你会找到一些能打动你的东西,一些能让你感觉更像你自己的东西,即使只是一小会儿。”

    想到这么快就要再次重返社会、出门探险,卡尔心里不禁升起一丝焦虑。然而,想到要一直待在屋子里,无所事事,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吧,”他终于同意了,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我们去看看这个洛伦兹能带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