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大家都吵吵闹闹的,不像个德国人,反倒像喜欢鬼叫的美国佬,严谨认真去哪里了?被狗吃了?一种消极和厌恶的想法充斥他的思绪。现实在他心头咬噬,他渴望的友情成为了遥不可及的幻想。他要是能参与进来,估计也不会这样想。
笑声从房间另一头传来,汉斯,卡尔在这里唯一的真正朋友,正横躺在长椅上,手撑着脑袋,向一群士兵讲述着关于他休假回家时的一些牵强附会的故事。他洪亮的声音和夸张的手势勾勒出一个远离他们周围阴暗现实的世界。一丝嫉妒在卡尔心头扭曲。汉斯,以他轻松的魅力和无拘无束的个性,似乎总是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嘿,卡尔,”汉斯的声音响亮地传来,吸引了卡尔的目光,“过来加入我们!我刚才正告诉这些家伙关于……”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因为他注意到了卡尔忧郁的表情。他的眉头皱起,“你咋啦,老战友?你看起来像是有人偷走了你的馅饼。”
“我只是……我不知道,”卡尔咕哝着,挪了下位置,调整坐姿。
汉斯从长椅上跳了下来,走到卡尔身边,一屁股坐在卡尔的椅子边上,支撑不了两个人的小椅子在他的重量下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来吧,”他用手肘轻推卡尔,“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卡尔环顾四周,感到在同伴的审视下有些不自在。他们的笑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奇的寂静。“没什么,”他喃喃着,盯着头顶上天花板的木板。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随便找了个借口,他离开了这里。
走回宿舍,躺到铺位上,卡尔紧闭双眼,把头埋在被子里,强迫自己入睡,可烦躁不安的情绪让他做不到。
“生活是如此疲惫和不舒服,还是死亡更为舒适呢。”他想,这种愤世嫉俗的想法在夜晚的宁静中显得如此突出。
突然间,宿舍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光线划破黑暗。汉斯,他金发凌乱,脸上挂着傻笑,走了进来。
卡尔用一种熟练的方式把愤恨掩藏在口袋里,把与赫尔曼的那次遭遇暂时放到脑后。那种病态的着迷仍然挥之不去,像刺痛一样在他的皮肤下发麻。汉斯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
“卡尔!还醒着吗?”
卡尔嗯了一声回应,对他一如既往的兴奋毫无兴趣。
“怎么啦,老兄?”汉斯在卡尔旁边的铺位上坐了下来,他的愉快瞬间被他明显的痛苦所淡化。
仅是点了点头,卡尔不敢开口。说话意味着承认那沉重的绝望之重将要吞噬自己。汉斯,天啊,他永远不会理解。
汉斯把腿从铺位上摆下来,伸了个懒腰。“又是一个在天堂里的辉煌日子,对吧?”
卡尔唇角掠过一抹微笑,他知道汉斯试图缓和气氛,但强作欢颜只是让卡尔内心更加寂静。“差不多吧。”他嘀咕着,把被子拉得更紧。
慢慢走到卡尔的铺位旁,汉斯的影子笼罩着卡尔。汉斯俯视着他,带着关切。“你怎么了,卡尔?你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卡尔勉强笑了笑,这个努力让他感到吃力。“只是累了,”他习惯性地撒了个谎,“一天太漫长。”
“是的,”汉斯同意着,有点过于用力地拍了拍卡尔的肩膀。意外的接触让卡尔浑身一颤,一种愉悦和恼怒的情绪混合物。他强迫自己在他的触碰下放松,讨厌自己渴望简单友好姿态的心情。
汉斯不是那种容易被拦住的人。他用沉稳的声音说:“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瞬间,你知道的。这场战争对我们每个人都不容易。但把事情憋在心里对你没有好处。跟我说说,卡尔。倾诉出来吧。”
卡尔竭力想要向他倾诉,倾吐出那威胁着他的一切阴暗想法和痛苦。但言语无法流露。羞耻和对被不理解的恐惧让他把这些情感深埋心底。
“我只是累了,就这样。”
汉斯注视着卡尔,用他那双布满关切的蓝眼睛。最终他叹了口气。“好吧,”他最后说道,“如果你这么说的话。但你知道你随时可以跟我谈谈,对吧?”
卡尔颔首作答,无法直视汉斯的目光。汉斯能懂什么?就算他把那些事一件一件清点出来,全部倾诉出来,他估计也是傻楞楞地哦哦几声,并不放在心上,也许还会觉得他过于懦弱,被一点“小事”折磨得不成样子。
“我们应该去睡觉了。”汉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明天据说有重要的事。”
“好的。”
汉斯转身走回自己的铺位,卡尔也闭上眼睛,把被子拉过脑袋,努力让自己入睡。但没一会,汉斯还是按耐不住自己欢跳的性子。
“太无聊啦,聊聊天?”欢愉的心情从尾音上扬的声音流出,汉斯哼着歌儿,“也许偷偷喝几口保罗藏起来的那瓶杜松子酒怎么样?”
这是要干什么,干坏事?这样的想法竟有些吸引人。“但如果我们被抓到怎么办?”他问。被人逮住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卡尔无法想象同志们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他会疯的。
汉斯笑了,一种毫不在意的声音。“谁会被抓到,我的朋友?我们是胜利者,记得吗?稍微玩一下不会伤害任何人。”
“所以,现在还是太早啦。大伙都没睡,我们也应该去找点乐子,”汉斯握住卡尔的手臂,讨厌的举动,他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走吧,老战友。”
被邀请的感觉很棒,有一个消磨时间的好点子也很棒,尤其是跟好朋友一起。
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干。
他拒绝了汉斯的邀请,并要求他赶快离开,汉斯也是顺服地走人了。脚步声渐渐变小,随着门的关闭,他再次陷入黑暗。
卡尔试图入睡,可还是失眠了许久,也许他应该答应汉斯的邀请,但脑补中的人们的恶意的眼神,那就像毒药一样,渗透进他的肌肤,成为他向前的阻碍。
第二天早晨,一阵刺耳又大声的金属敲击声将他从梦中惊醒。马库斯军士,拿着短棍敲打铁桶,站在宿舍门口对睡眼惺忪的士兵们吼道:
“起床,你们这群好吃懒做的娇弱小公主!我没整天时间给你们睡觉!”
虽然还没有睡够,但还是得起床。卡尔匆忙从床上爬起,熟悉的日常在混乱中给予他一丝安慰。点名,吃日复一日都是汤和面包的早餐,武器训练。漫长的一天在他面前展开,是无休止的训练和疲惫的循环。在训练间歇,他发现自己朝着营地边缘走去,被一种奇怪的冲动吸引。
一群犹太囚犯在党卫军的注视下缓慢前进。他们的破旧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消瘦的身体上,脸上写满绝望。卡尔从阴影中观察着他们,一种病态的想法让他靠近。
一名士兵,高大强壮的年轻人,将一个虚弱的老人推倒在地。老人倒地,发出哽咽的呼喊。就该这样,犹太人是不值得同情的,不管年龄和性别,玷污了德意志父国的纯洁的人都该死。一股看到他人痛苦的满足感在卡尔内心涌起。
突然,旁边传来一声声音。“你不应该在这里,施瓦茨。”
卡尔转身看到一个他不太熟悉的军士,冷漠地盯着他。
“只是……看看。”卡尔突然感到尴尬。军士咕哝了一声。
“与那些蛆虫保持距离。靠得太近只会带来麻烦。”
知道军士是为了他好,不让他过多接触犹太人,毕竟党宣传犹太人是罪恶的——他也深刻认识到这一点。军士说完,也走离了这里。
他叹了口气。汉斯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或许又是在跟战友们玩。他羡慕他们轻松的友情,看似在彼此的陪伴中找到慰藉。
“也许我可以找到格蕾塔。”他想,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点燃了一抹温暖。格蕾塔,基地附近酒馆的年轻女侍,是他在兵营之外最接近朋友的人。即使在他最郁闷的日子里,她也总是对他微笑。但是独自外出,穿越酒馆里的社交雷区的想法让他的心收紧。
一群士兵走过,深入交谈。卡尔认识其中几个人,但不够熟悉以展开对话。他们短暂地瞥了卡尔一眼,然后匆匆走开,他们的笑声渐行渐远。他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孤独之痛,一种对交往的渴望,像一种持续的饥饿在他心中啃噬。
他靠在一个粗糙的木柱上,凝视着将他与外面世界隔开的铁丝网栅栏。突然,一道光芒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只孤独的鸟,羽毛闪烁着如黑曜石般的颜色,栖息在铁丝网上,头斜斜地好奇地看着他。
他入了迷,看着这只鸟沿着铁丝网跳跃,它的动作优雅而稳健。一种奇特的平静感涌上心头。
可熟悉的破坏欲又找上门来,对他触及不到的美好的破坏欲。他大步向前,手张开,伸向那只鸟,一把抓住,捏住脖子,逐渐用力,又一条死在他手中的生命。
卡尔嫌恶地把它扔掉,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也许我应该回去看看书,而不是像一个疯子一样在营地里到处游荡。”他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自言自语,踢着一块落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的小石子。
“看书,嗯?”汉斯突然冒出来。“我自己并不是个爱读书的人。比起拿书,我更喜欢握枪的感觉。”他轻拍了一下挂在肩膀上的步枪。
一阵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汉斯咧嘴一笑。“你看起来需要喝点。今晚在食堂附近有个聚会。弟兄们都会在那里玩。你有兴趣吗?”
一股意外的温暖,一份邀请。终于,要被群体接纳了吗?即使是与不太熟悉的人进行社交,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汉斯通常那充满快乐的大笑声让他心烦意乱。然而,今天,这是一个受欢迎的分心。
“当然,”他脱口而出,对自己的急切而吃惊。“谢谢,汉斯。”
汉斯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后他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太好了!我们可以喝点烈酒,听听阿尔伯特讲些趣事。他声称在我们上一个驻地看到了一只比装甲车还大的熊。”
卡尔勉强笑了笑。听一个夸张的故事并没有让他兴奋,但与他人相伴要比一个人独自沉思的夜晚更具吸引力。
当两人走回宿舍时,卡尔偷偷瞥了一眼汉斯。他看起来对他的接受感到真诚高兴,步伐轻盈无忧。一阵尖锐且意外的嫉妒之情在卡尔心中延伸。为什么他不能像汉斯那样呢?无忧无虑,毫不担忧,似乎未受任何苦难影响,面对困难也毫无畏惧、开怀大笑。
卡尔摘下头顶的军帽。晚上的前景带来了一丝希望,至少可以暂时驱散那种令人窒息的孤独感。但就在一丝兴奋感发芽时,一种令他不安的念头悄然钻入他的脑海。
如果今晚没有人和他说话怎么办?如果他最终只是独自坐在边缘、成为他们友情的无形旁观者呢?这个念头让一股恐惧在他心头蔓延,他握紧了拳头,试图驱散这种感觉。
他认识的人不多,算得上是朋友的也就那几个……他也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把他当作朋友。汉斯是他最亲密的好朋友,也是唯一的好朋友。而他与其他人顶多点头之交——也就是说,这场聚会他只能依靠汉斯给予他切盼的社交了。
这个认知使他惊恐万分:不,他不应该轻易地同意汉斯的。为什么他不能多加思考,然后拒绝汉斯的邀请呢……
返回宿舍的路越走越沉重。汉斯刚刚的欢乐邀请,刚刚还是一根救命绳,现在却像一条越拉越紧的绞索缠绕在他的脖子上。恐慌吞食他的理智。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汉斯在说阿尔伯特所谓的遇到熊的事情。
在营地里每一个他经过的脸孔,一片制服和严肃表情的模糊,都变成了一个潜在的拒绝源。如果汉斯被卷入与其他人的谈话中怎么办?如果他最终被困在一个充满喧闹笑声和友情的孤岛上,成为一个众人看不见听不到的孤独身影呢?
锐利的悔恨顺着他的喉咙爬了上来。他本应礼貌地拒绝,回到那个熟悉的、形单影只的茧中。想到要面对一个屋子里充满陌生人,看起来似乎都很舒适地相互交往的场景,一股新的惊惶浪潮又袭来。
“汉斯。”他突然说出,声音近乎只是一声嘶哑。汉斯正在说阿尔伯特的传说熊,停下来转向他,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下,想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也许……也许我今晚不该来了。”他终于说出来,声音几乎听不见。羞愧灼烧着他的脸颊。他怎么能如此可悲,接受了邀请然后像个受惊的孩子一样退出呢?
汉斯盯着卡尔看了一会儿,然后脸上慢慢泛起微笑。“卡尔,你没事吧?”他温和地问道。卡尔无法直视他的目光,羞耻感烧得太明显了。
“嗯,我没事,”卡尔嘟哝着,又踢了一块灰尘飞扬的小石头。“只是现在真的不太想去,我觉得。”
汉斯停下脚步,把手放在卡尔的肩膀上。“听着,”他说着,声音低沉,“如果你不舒服,那就留在这里,没关系。但如果你要来,那就来吧。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好吗?”
他的话简单,却带着一种令人意外的力量。他声音中的温暖,眼中的真诚关切,给了卡尔一线脆弱的生机。卡尔犹豫地抬起头看着他。
“你……你不会介意吗?”
汉斯笑了笑。“介意什么?介意有我的最好朋友在我身边?来吧,我们一起面对那些烈酒和故事。”
汉斯的话给了卡尔一丝安慰,缓解了他内心的焦虑。也许,也许这个夜晚并不会成为社交灾难。一丝希望在他心中闪烁,虽脆弱却坚定。他并不孤单,他有汉斯。而眼下,这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