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琰是个好孩子。
稳重,仁慈,宽宏,孝顺。
每个见过他的人都是这般夸奖的。
却没人晓得,隐藏在他温和外表之下的是什么——
额娘是什么性子,儿子就是什么性子。
有个从一无所有,全靠自己往上争,成为大清第一位汉人皇后的皇额娘,他怎会是个老实孩子呢?
从小,他就知道该争,他的身后是永寿宫,是额娘,是姐姐妹妹弟弟。
他必须要去争,要长成参天大树,才能将他们都护了住。
但怎么争,他却没有个准数。
皇阿玛,眼前有太多的人了,就连皇子公主都多的不得了。
他都排到了十五去了,就知道单算皇子,前面就已经有了十四个,且能在这后宫长大的,又怎么寻常的了?
他能想到的点儿,他们都想过了,他能做的事情,他们都做过了,还都比他做的好,做的规整。
永琰是真的很不甘心。
那会他还太小,又不愿回去让额娘担心,便沿着宫道边走边抹眼泪。
偏偏运气不好,踩着了块冰,脚下便是一滑。
完了。
当时永琰就觉得自己要完——
破了相,可就不好争了。
可他却稳稳的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十五阿哥,小心脚下。”
永琰悄悄睁开了眼睛,便瞧着那红袍太监扶起了他,又拍了拍他衣角的残雪,才在他身前蹲下,伸出那大大的手替他抹了眼泪,含笑道:“怎么哭了?和奴才说一说,奴才替您想办法。”
永琰认得他,他是御前的大总管进忠公公。
他去养心殿背书时,也瞧见过他在门外训斥宫人。
单手背在身后,板着一张脸,端是吓人的紧。
可现在蹲在他面前的人呐,收敛了那些阴险狡诈,从他的眼底还能看得出几分澄澈来,就好像额娘看他时的眼神。
永琰抽抽搭搭,将埋在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
说皇阿玛觉得他不如别人。
说他争不过,却还是想争。
“这样啊。”进忠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往前走,“无妨,十五阿哥只要肯学,用力学,一定能比得过他们。”
是吗?
永琰偏着脑袋仰头看他,
是呀。
他低头看着他,眨了眨眼,似乎回答了他的问题。
后来呀,永琰才知道进忠为何这般说——
他细心的教他,比皇阿玛教他还要仔细的多。
呐。
一对一,和一对多自然是不一样的。
更别说他身边站着的,还是日日陪侍皇阿玛,比最最最受宠的妃子陪皇上还要久许多的进忠公公。
在他的教导下,永琰成长得很快,很迅速的就成为了皇上最喜欢的那种儿子。
皇阿玛已经不喜欢那种锋芒毕露的儿子了。
皇阿玛老了,他需要一个不怎么具有威胁力的儿子。
稳重,仁慈,宽宏,孝顺。
便是他给自己披上的伪装,掩住那炙热的野心。
进忠公公于他,自然是有恩的。
只是这事儿,快要把永琰给憋死——
他的额娘,和进忠公公似乎很不对付,见面就吵,吵了额娘就狠狠罚他。
他觉得很委屈。
进忠公公是好人,就算额娘罚他,为难他,他都不生气,转头见到他,依旧一点一滴的教他。
这样的好人,为什么额娘不喜欢他呢?
这个问题,他去问了春蝉姑姑。
春蝉姑姑听了,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才遥望着天上的浮云,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真是作孽!”
永琰没懂,跑去问王蟾。
王蟾捂着个嘴巴,拼命摇头。
噢!王蟾也不懂。
永琰只能先将这件事丢去了脑后,继续偷偷摸摸跟着进忠学——
不止是读书,他有时候还会悄悄学着进忠别的。
进忠走路的姿势很好看,总是背着一只手,不疾不徐的。
说出来也好笑。
一个皇子跟着一个太监学走路!
可,永琰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只想着一句话——
这大抵就是额娘总让他学的矜贵吧。
矜贵这两个字,很难学。
他留在宫里的这几个兄弟没一个会的,五哥会,只是不在京城,也算不得数。
永琰会了,就更显得出挑了,那些总等着挑他刺的满洲大臣们瞧着站在朝堂上的少年身影,也都不吭声了。
他很得意,将这个当做了他和进忠之间的小秘密。
“不许告诉额娘。”
进忠低低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会,他还不太明白进忠为什么笑。
后来又过了好多年,他成了太子,又成了皇帝。
额娘成了皇额娘,又成了太后娘娘。
然后,永琰,噢不,现在是颙琰的皇上,眼睁睁看着他想继续留用的进忠公公潇洒一个转身,就迈进了宁寿宫。
当他皇额娘的太监总管去了!
好家伙。
皇上就瞧着自己的皇额娘,将手放在了进忠公公的掌心,笑的甜极了。
再瞧着进忠公公那笑的不值钱的模样。
真真是——
恨呐。
进忠公公哪是弃暗投明,慧眼识珠,提前挑中了他,定下了从龙之功,明明是看额娘带娃太多辛苦,提溜了他跟他。
他最大,学会了可以带弟弟妹妹。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皇额娘这层关系,这进忠公公怕是连一眼都不会瞧向自己。
皇上觉得很委屈。
他和进忠公公之间的小秘密彻底破碎了。
还有……
瞧着皇额娘那笑的直不起腰的样子,他更是委屈了。
倒不是说大清尊贵的太后和一个太监对食令他委屈——
皇上纯粹就是觉得,怕是他学着进忠走路的事情也早被皇额娘看出来了。
想起自己年幼时曾还特意在皇额娘走了几圈给她看,皇上更是羞愤欲绝,指着两人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们……你们……”
偏,他这个皇额娘也是个被宠坏的闹腾性子,现在没了皇阿玛压着,哪还肯收敛?竟当着他的面一头扑进了进忠公公的怀里。
嗨!
气的皇上掉头就走。
回了养心殿,皇上坐在龙椅上琢磨了半天,才一拍桌子起了身,“中计了!”
给这两人一闹,他把跟着去的要紧事情给忘记了。
他去干啥?
不是为了抢回他的大总管吗?!
不成。
皇上一挥手,让进保拟了个圣旨去——
不批进忠公公的请辞,立刻,马上,麻溜的回养心殿当他的大总管!
他的身上,有皇额娘的血脉,亦有进忠公公的影子。
他像皇额娘,也像进忠。
这个哑巴亏他可吃不下!
想一起退休,将他丢在前面受苦?
休想!
……
魏嬿婉也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这紫禁城谈上了异地恋。
太监总管总是忙碌的。
进忠却总是很很很忙碌的。
皇上刚登基,前朝官员有不服者,有刺头,有想压皇帝威风的,这些,要想压下来,全靠进忠的手段——
他为先皇做了太多“黑”,手上也捏了许多把柄。
只是……
魏嬿婉虎着脸,看着皇帝进来出去,看着进忠跟着进来出去,忙的脚下发虚,最后只能放软了声音,和自己儿子打商量:“要不,一人一半?”
用春蝉的话来说,真真是“作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