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冬来,冬天去了,又是春天,后宫的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的翻着篇。
只是就连魏嬿婉和进忠都没有料到,让皇上身子急转直下的契机竟不在他们的手上——
乾隆三十四年,缅甸罢兵乞和,皇上决计撤兵。
这本该是个喜讯,可随后而来的噩耗几乎将皇上打了个措手不及。
富察傅恒于战役之中,染瘴疠之疾,一病不起。
为了稳定军心,他硬撑至接到缅甸国王乞降方物后才宣布撤军,这么一耽搁,再加上军医医术有限,次年七月,富察傅恒病逝在回程途中。
皇上大恸,罢朝三日。
进忠伺候在御前,自是知道皇上听闻这个消息之后,便一口血呕了出来。
那曾经盘旋在他身体内的黑气终于还是留下了病根,皇上的身子愈发的不好了。
他,开始服用金丹。
练丹的道士一茬一茬的进宫,进献各种金丹。
并不是所有的金丹都能奉到皇上面前,就让进忠审着。
这又体现出了进忠做事的厉害,服了金丹后,皇上便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也能在政事和后宫之间继续周旋起来。
但,金丹还是逐渐逐渐的掏空着皇上的身体。
那一日,魏嬿婉捧了秀女的名单去养心殿时,瞧见了月余不曾见过的皇上,也惊了。
皇上好似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面容憔悴,连发间也多了许许多多霜雪。
皇上见她半晌说不得话来,不由笑了笑,“朕老了许多吧?”
魏嬿婉不知怎么的喉咙堵了堵,缓了口气,才垂头道:“皇上正值壮年,怎好说这些丧气的话语。”
皇上疲乏的揉了揉眉心,不知笑自己还是笑她,“你与她们也是一样,总说这些好话来哄朕,唉。”
他丢了毛笔,往后靠了靠,眼神不知道怎么就空乏了起来,“朕最近总是梦见很多人,孝贤皇后,永璜、永璋,还有……”
皇上低低笑了一声,“还有青樱。”
他没有说如懿,只说了青樱。
魏嬿婉沉默的听着皇上的絮絮叨叨,“这会连傅恒也走了,许是老天爷在提醒朕时日无多,朕也该走了。”
“富察大人……”魏嬿婉轻声劝慰,“只是个意外,缅甸瘴气防不胜防,亦是天灾天妒。”
“朕也知是天灾。”皇上突然转过了脸,认真道,“既是天灾,说不准会降临到谁的头上,也许下一个就是朕——你跟朕许多年,自是了解朕。”
他苦笑了一声,“朕的永琏和永琮早夭,元妻嫡子终已经是无法再求,皇贵妃,你觉得永琰如何,可能当太子之位?”
魏嬿婉心头一跳,再细细看去,皇上望过来的眼神中亦带着几分考究和试探——
这种事情,断断不能一口应下。
留子去母,也非没有前例。
她只露出一个笑,“臣妾都说了皇上只是因着前朝事累才憔悴了下来,皇上怎的还不信,竟还提起了这事儿?”
魏嬿婉放软了声音,“为长为贤都轮不着永琰,皇上还是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最要紧,莫要在打趣臣妾了。”
“好吧。”皇上收回了目光,温声又说了旁的些话,便就放了她走。
进忠出来相送,下台阶时,魏嬿婉轻扶着他的手,亦从其上摸出了冷汗淋漓——
她的手亦好不了多少。
虽明知道永琰注定登上帝位,可她与他,只从这洪流之中苟且活着,谁也料不到后面的日子会是怎么样。
“你说——”魏嬿婉想问进忠什么,却终还是闭上了嘴,什么都不曾问。
不多久,皇上在倚梅园里瞧着了汪芙芷。
他没有让她入后宫,只让进忠带了她去御前伺候。
处理政务的间隙,他也会偶尔看着她发呆——
好像透过她,看着谁。
进忠悄悄探了探,便知道这位万岁爷没了收她为妃的心思,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夜里,皇上需得安神药才可入睡,而且用量愈来愈大,连牌子也不翻了,只偶尔趁着入夜前,踏着夕阳,去各个宫里坐一坐。
最常去的就是永寿宫。
还能住在宫里的孩子,九成都在永寿宫。
瞧着他们的热闹,皇上也能觉得松快一些。
但仅仅在入夜前,只要夜色降了下来,皇上就会离开。
魏嬿婉早习惯了,就这么陪着皇上坐着。
只是这一日,到了点灯的时辰,皇上却未曾有走的打算,只盯着宫女点亮一盏盏的灯,忽然低声道:“朕还总是做梦。”
魏嬿婉微微侧目,看见他蜡黄的脸,终是抿了抿嘴,“皇上,是梦着了乌拉那拉氏?”
“不是如懿。”皇上揉了揉眉心,“是青樱,梦里头,她……咳咳咳。”
他突然剧烈的咳了几声,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
魏嬿婉起身要去倒水,却又被皇上按了住,“罢罢罢,朕也不知道梦里是真,还是朕记得的是真,说来也没什么意思,皇贵妃,朕亦没想到,陪朕走到今日的会是你,你……”
他好似有了几分犹豫,缓了一会才问道:“为妃可悔?”
魏嬿婉好似愣了愣,抬头看他。
这个男人,在情事上实在虚伪又含糊不清,但——
她终归是承了他的恩情。
不管这恩情是不是她和进忠谋划而来,但他却也亲手教会她许多,骑马射箭,读书写字。
她这一身金尊玉贵,少不了他的恩泽。
许是夜色太寂静,魏嬿婉轻轻开了口,“臣妾不悔,您曾对臣妾说过,门第的高低,长辈留下的不算,是要靠自己去争的。”
她声音一如既往,柔媚好听,“臣妾一直不敢忘,也一直记着。”
没有这句话,她或许熬不过启祥宫五年,或许也撑不过如懿的屡次霸凌——
她谢他。
所以她不悔。
就算前世死的那般惨烈,她亦不曾后悔过。
皇上看着她良久,忽然释怀的笑了。
是呀。
他怎么就忘记了当初他为何要说出这句话——
他从她的身上,看见了不一样的光芒,是一种身处污泥和逆境之中,却蓬勃的要往上爬的活力和光辉。
让他挪不开眼,让他心神震荡。
他忍不住在想,若他没有被那恶魂迷了心魄,她会不会将他当作顶天立地的参天大树,成为依附着他的凌霄花?
可惜没有如果。
幸好,她已习得他的三分帝王气。
往后,无虞。
他说:“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咱们的永琰,改名颙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