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爷！”
是满穗。
她醒了？
我确定自己的动作很轻，应该不会吵醒她才对。
她早知道我要走，所以没睡。
我得出了结论。
我想不通是在哪里露出马脚让她察觉到了。
这下麻烦了，每每面对她，我都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怎么发现的？”
我回过身去，无奈的笑了笑。
“良爷睡觉时从不打鼾。”
……
好吧，我从不清楚自己睡觉是否会打鼾，没人和我说过，只知道舌头每次睡觉都打，在装睡时便下意识打起了呼噜。
疏忽了。
我扶了扶额。
“今天我一定要走的，你留不住。”
“我留下了五十两银锭，足够你们撑到灾年结束，回去吧，好好生活。”
我郑重的对满穗说道，劝他打消留下我的念头。
“良爷，是要去投反军？”
满穗一下猜出了我的想法。
“没错。”
“可爹爹没死！我用不着向豚妖复仇了，良爷为何要去送命呐！”
满穗说着说着，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眼眶红了，似乎马上就要滴出泪来。
见她这副模样，我慌了神。
很多要到嘴边的话都停住了。
“小崽子……你，你可别哭啊。”
“那我若不哭，良爷能不走吗？”
满穗揉了揉眼睛，期望着看向我
我想说能，因为我不想看她落泪，但我知道，事实上不能。
所以，唯余沉默……
她见我沉默，心中了然我的态度，不再抑制情绪，泪珠连连滴落。
“好不容易，你活下来了，我活下来了，爹爹活下来了，大家都活下来了！”
“好不容易，我没有了再恨你的理由，能够与你正常相处了，你却要一走了之。”
“难道说我们之间所经历的一切，在你心中都无关紧要吗？”
我似乎低估了自己在满穗心中的重要性，以为安顿好他们一家就可以自顾自的行事，现在看来，我原本的打算的确有很多的缺陷。
但我没机会开口，因为满穗的倾诉还在继续。
“良爷，你可知道为何我上一世没能忍心杀了你吗？”
满穗突然向我提问。
“嗯……”
我细细回想那时在河边她对我说的话。
“因为，我已经变成一个好人了？”
满穗听了，轻笑一声。
“呵，良爷还真是天真呢。”
“没错，当时我是这么和你说的，但这其实不是真正的原因。”
嗯？连这也是骗我的吗？
我本以为从在湖边谈心起，所知的一切都是真的，现在我再也拿不准哪些是虚，哪些是实了。
我安静的听着等待她的下文。
“就像你曾对我说过的那样，哪怕仇人变得再怎么好，我依然会复仇。”
“但良爷不一样。”
满穗顿了一下，开始讲述往事。
“小猫，奶奶，爹爹，弟弟，娘。”
”他们都不在了，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
“我本想从噩梦中醒来，随他们一起，一死了之。”
“但在最后关头，我想起了爹爹的脸。”
“我要为爹爹报仇，为我们这一家人报仇！”
“最后，我放了一把火，烧了屋子，从此踏上远行。”
“从那时起，曾经的满穗只是一具尸体，是被我亲手烧成灰的，一具饿死的尸体。”
“我只是一个怨魂，行于世间的唯一理由就是向你索命。”
这些事情，她曾经只对我讲了个大概，还是第一次清楚细节。
“但是，在遇到你后一切都变了。”
“途径华山的那一晚，我急不可耐，向你行刺。”
“但当我被你按在地上的那一刻，我恢复了已经失去四年的感知。”
“恐惧。
“窒息所带来的死亡威胁刺激着我的身心。”
“唤醒了那个死去已久的灵魂。”
“从那时起，曾经的那个满穗逐渐活了过来。”
“虽说我仍坚定的想要杀死你，但复仇不再是我生命中的全部。”
“我开始在意复仇以外的事情。”
“在意琼华，红儿，翠儿。”
“在意起影子戏。”
“甚至，开始在意起了你，想要了解你的一切。”
“在你与兴爷出现分歧后，我为了其他三个孩子的安危向你提醒。”
“可当我被兴爷掐住时，你却毫不犹豫的杀了他。”
“我从你这里得到了陪伴，得到了信任，得到了切身的守护。”
“这本该是由爹爹带给我的一切，我却从你身上寻得了，从我的杀父仇人身上……”
“这份不该出现情感，与我对你的恨意相互碰撞。”
“使得一种新的感情在我心中萌芽。”
“在那之后，你面对反军包围，却愿意为了我们涉险谈条件。”
“你舍弃钱财，为其他三个孩子寻得归宿。”
“你在我十四岁生日那天，给我送了礼物，亲手为我穿鞋！”
“那份萌芽的情感因此破土而出，不断生长。”
“可是，即便已经长成，这份情感却必然不会开花，更不会结果。”
“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一层无穷厚的屏障。”
“你是当时世上唯一一个关心在乎我的人，唯一一个我可以依靠的人，但你仍是我的杀父仇人！”
“我迷茫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我知道，亲手杀死你，我已经做不到了。”
“我设想带着你的画像去行刺豚妖，借刀杀人。”
“但最终我依旧没能狠下心来。”
“我再次陷入了绝望，我憎恨自己的无用，想要以自己的死为结局，结束对你的复仇。”
“但你又出现了，我们两人敞开心扉。”
“就如同当年的父亲一样，你将我从死亡的边缘拉回，给予我活下去的理由。”
“最后，我们一起死在箭雨之下。”
“执念差不多消失了，无论是从根本上害死我家人的第一仇人，还是你这个直接害死我家人的第二仇人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你曾两度给了我新的生命，也替我杀死了两个最大的仇人。”
“那层屏障在那时，在你再也说不出话，却仍把我护在怀里的那一刻，被刺破了一个角。”
“内心的情感绽放了一个花苞，但我再也不能向你倾诉。”
“明明已经向两个仇人复仇，但我仍旧感到万分的不甘。”
我在满穗所告知的海量信息中回不过神，又见她突然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格外坚定，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了，我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也一样，我们两人之间那可悲的屏障也消失不见。”
“这次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良！”
“我早就！”
“已经！”
“已经！”
“已经！”
“已经……”
“爱上你了啊！”
说完这一切，满穗似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了地上，眼中的泪一刻都没有停止过。
这晚，满穗说了很多，想说的，和本来不想说的，该说的，和原本不该说的。
因为她害怕，害怕再也没有机会向我诉说这一切……
看着瘫在地上的满穗，即便是再迟钝，我也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我快速冲过去，一把将她抱紧在怀里。
我想开口去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所以，我只好一直抱着她，感受她在我怀里抽泣，直到哭声慢慢停止。
“好些了吗？”
我轻声问。
“即便如此，良爷依旧要走吗？”
“那就再留些时日吧。”
“良爷若是赴死之意已决，不需为我委曲求全。”
满穗听出了我只是因为她才答应多留几日，迟早还是会离开。
她挣脱的我的怀抱，似乎是有些生气了。
见她情绪逐渐稳定，我终于能说出我一开始的想法。
“也不见得是赴死。”
我突然暴起，朝身旁的树干使出全力，猛地打出一拳。
“轰！”
满穗被我突然的举动吓得一激灵，寻着我的手看去。
我直接将一人抱粗的树径直打穿！
树叶哗啦啦的落下。
缓缓将拳头从树中抽出，拳头只是微微出了些血。
这是我第一次全力出手，本只是想将树打的凹陷，却没想直接洞穿了。
“良爷，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了？”
满穗看着被我打出的空洞，眼中闪过精光。
“自重生以来，我身体中的力量就大幅膨胀了。”
“怎么样，有着如此能力，此去也并非赴死了吧？”
我先是笑了笑，让她安心。
随后又换出一副严肃的神色。
“我去投反军，也并非只是为了杀豚妖。”
“豚妖只不过是当今世上，那些压迫，鱼肉百姓的人中的一员罢了。”
“你的家庭如今幸免遇难，但这全天下还有千千万万个家庭被他们的阴影笼罩。”
“我要做的，是随闯军一路征战，终结如今的乱世，开创一个人人都能吃饱饭，不再有饿殍的时代！”
“这是我的目标，更是我梦想的映射。”
“穗儿，感谢你前生唤醒了我，让我重拾自己的意志。”
“你的心意我已知晓，我向你承诺，待到战事平定，你到了待嫁的年纪，我一定会活着回来，娶你！”
我再一次抱住了她，倾诉自己的内心。
“良爷，我认同你的想法了。”
满穗似乎同意了我的离去。
“但……至少带上我。”
“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