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常来额娘这里，偶尔也叹息：“你过去是喜欢琵琶的，如今也放下了。”
额娘一笑：“我原本就是学月琴出身，只不过因为先帝喜欢琵琶而中途改学罢了。进宫之后因为皇上喜欢，就又多弹了几年，但如今已经再也不想讨好任何人了。”
但偶尔来了兴致时，额娘也会去太后宫中琵琶合奏，但也是神采飞扬，没有半点不开心。
皇祖母有时候威严，有时候和蔼，但永琪从不害怕，因为他看得出来，皇祖母是个善良的人。
永琪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
看着那张因为枯瘦而脱了形、和前世的额娘只有两分相似的脸，看到那张脸露出从来自己没见过的温情和渴望，永琪伸出小手，轻柔地抱住了海兰的脖颈。
海兰泪如雨下。
她不敢奢求孩子的原谅，只是一次触碰就让她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
她多希望这一刻永远、永远持续下去……
她多希望一睁眼，就发现梦境才是现实，永琪还在她的怀里，而这里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不久，永琪松开了手。海兰还想再摸摸他红润的小脸，但永琪退后了两步，认真说道：
“海娘娘，我如今的额娘是玫嫔娘娘，我要去找我额娘了。”
海兰的面容瞬间惨白。
永琪……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
他不要自己这个额娘了。
他有真正疼爱自己的额娘了。
永琪转身哒哒哒地跑远了。随着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海兰倒在床上，最后一根支柱，轰然倒塌。
天光大亮之后，海兰告别了被内务府拦住的叶心，准备出发了。
她产后虚弱不能走动，但如今已经没有乘坐轿辇的资格。
多亏叶心提前借来了一辆板车，又给那几个拉车的太监塞了银子，海兰就坐在上面，前往冷宫了。
板车颠簸，但海兰的心里十分轻松。
她即将从这一切中解放出来，什么都不能再拦住她了。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这样哄孩子的歌，她从来没给永琪唱过。
在冷宫门口，站着衣着华丽的卫炩。她的双手戴满了戒指，十根护甲交叉在一起。
卫炩的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呆滞微笑，为了遮掩冷宫和岁月留下的痕迹，她化了浓妆，对迎面而来的海兰视而不见。
她甚至没有认出海兰，也没有仔细看看这蹒跚着走下板车的女人是何容貌。
卫炩根本不关心皇帝又为了什么原因，再次抛弃了一个女人，只关心自己在皇帝心里的地位。
这么一个被情爱遮蔽了双眼的蠢货，竟然就是自己曾经为之付出那么多的人。
海兰只感到无比恶心，但她稳住了脚步。
她还有事情要做。
她清楚，自己如果攻击卫炩，只会让皇帝更加心疼卫炩。皇帝甚至会自责不应该允许自己去见卫炩，从而对卫炩更加纵容。
海兰咬牙强撑着在卫炩面前跪下，六肃三跪三叩的大礼，是妃嫔对皇后所行，而海兰做得一丝不苟。
当她再次抬起头来，卫炩仿佛才终于认出了她。
“姐姐……”
海兰强撑着一口气，紧紧拉着卫炩的手，把一个盒子塞进了对方手中。
方才的行礼已经让她的贴身衣服浸透了汗水，海兰勉强提高了声音：“你要……做皇后。”
“本宫会的。”卫炩十分自然地接受了海兰的大礼和盒子，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海兰虚弱地倒了下去。卫炩拍了拍手，出来两个小太监拉住海兰的手臂，向着冷宫里拖去。
一进一出，两人擦肩而过。
“你就住在本宫之前的屋子吧，里面还有些留下来的东西。”
海兰的脚软绵绵地在地上划过，在越过门槛的时候身体被磕碰得一震，一个圆滚滚的五彩小皮球掉了出来。
“等等！”海兰睁大了眼睛，但那两个小太监却丝毫不理会她，将她丢在屋里的地上就离开了。
她已经没了站起来的力气，只能努力向前爬去，去够那只皮球……
尖锐的疼痛在她的腹部和胸腔同时撕裂，逼着她开口发出尖利绝望的哀鸣。
“姐姐！”
“海兰这一辈子——”
“不值得呀！”
而卫炩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倒还真像个不懂人间疾苦的木偶神像。
海兰倒在地上，双眼睁得大大的，涌出两行泪水，渐渐变冷了。
死不瞑目。
她最后的动作是想挣扎着爬向那只五彩的皮球，亦或者，是想爬向自己原本可以多彩的人生。
……
海兰再次睁开眼睛。
她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不同的世界，虽然和之前很像，但和谐、安稳远胜从前。
皇后娘娘稳居中宫，和皇帝恩爱相匹，施惠后宫。
各宫妃子各安其位，皇帝不怒自威，算得上是个励精图治的明君。
这里的嘉嫔是个温柔和顺的美人，讲话总是轻声细语，很是招人怜爱。
那个御花园中见过的小宫女姓魏，眼下正在皇后身边接受教养，是未来的嫔妃预备役。
那拉氏也在这里，只不过姓辉发那拉，是个性格孤高认真的美人，为人处事也尽心尽责。
但海兰十年怕井绳，不太想和她过多接触了。
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永琪是海兰的孩子。
看着抓着五彩皮球哒哒跑进来的永琪，海兰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他，泪如泉涌。
永琪懵懂地用小手去擦她的眼泪：“额娘，别哭……”
海兰到这时才敢相信，这一切并不是梦。永琪呼唤“额娘”的声音，是海兰听过的最美的声音。
人人都说海兰沉默，皇帝也夸过她从不搬弄口舌，但海兰自己知道，她是用了一辈子才学会这一点。
她下定决心，不管永琪能平安活多久，她都会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和他共享幸福的。
偶尔，海兰也会想想，原本的那个世界在自己离开后怎么样了？
那只盒子，有没有好好发挥效果呢？
但这些，也都和如今的她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