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公主也转过头来看她:“身手不错。”
“不及公主半分。”
二人在月色下相顾无言,沉默地对望。
她们就这样对视了许久,久到夜色渐深渐凉,久到月色变得柔和。
最后妊抱枝看着千秋公主的眼眸,忍不住笑了出来。
像是被施了什么魔咒,二人不约而同的大笑出声,疏朗的笑声如山涧清泉,从山顶倾泻而下。
又回荡在夜空,于是夜空变成了湖面,一圈圈的荡开了波纹。
妊抱枝率先移开目光,看向月亮:“我输了。”
她又道:“不知公主为何对我如此感兴趣?”
千秋公主双手枕在脑后,也看向月亮:“《班昭传》。”
“洗耳恭听。”
“你为何喜欢《班昭传》?”千秋公主不答反问。
“单纯的想看看女子的故事罢了。”
“那万卷斋我去过多次,女子买书本就是少数,买《班昭传》的女子,”千秋公主定定地看向妊抱枝,“你是第一个。”
妊抱枝亦双手枕头,喉间溢出一声低笑,也回看千秋公主:“这圆领袍穿起来感觉如何。”
“比你那身可舒服自在多了。”
“想必,公主这副打扮,不仅仅只是因为‘舒服’二字吧。”
千秋公主的思绪忽然被妊抱枝的话牵出去好远。
阿娘从皇后到天后,从后宫走向前朝,每一步的艰辛她都看在眼里。
纵使阿娘有万般政治才能,也抵不过阿耶一句轻言,纵有雷霆手段,也抵不过前朝男臣团结一心。
没有人能想到,阿娘被封为“天后”前夕,阿耶竟与宰相们共谋废后之事。
即便阿娘一心为民,却终究分去了阿耶与那群男臣的权力。
幸而后宫中的宫女们都被阿娘收买,这么多年来早已成了阿娘的耳目,这才让阿娘及时知晓了李耀祖命人起草废后诏书一事。
倘若阿娘未能及时赶到,诏书一经起草,再由宰相审议通过,那么阿娘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便都打了水漂。
再加之,阿娘多年来替李耀祖分忧解难,李耀祖对阿娘之情不假,更何况阿娘在后宫浸淫多年,于前廷也培养了些小官小吏,这才及时阻止了废后之事的发生。
虽然阿娘之后利用了李耀祖那一丁点的愧疚之心,封了“天后”,封禅华山,但生杀予夺仍旧在李耀祖一念之间。
如今天皇病重,若坐在阿娘这个位置上的是当朝皇男,那群大臣们定是喜闻乐见。
可偏偏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阿娘。
即使阿娘的才能远高于皇男,但她不是男子,男臣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一名女子在他们头上指点江山。
拦住阿娘的不是才能,是性别。
若朝中都是女臣,如今该退位的便是他李耀祖!
她有心想要替阿娘物色几个资质尚可的女子,可苍鹰寻遍整个长安城,能为己所用的女子竟不过十人。
高门贵女被家中礼教所束,即使才思敏捷,却也被孝字压了一头,早早傢人侍候丈夫公婆去了。
贫寒女子更是连受教育的资格都没有,天天围绕着那一亩三分地洗衣做饭。
而这十人中,对政治有所了解的也仅有一人而已。
她久居深宫,竟不曾了解宫外女子的思想已贫瘠至此。
由于武周针对女子而立下的规矩颇多,她便与上官模仿男子的言行衣着,唯有这样才能用最快的速度亲身了解这武周天下。
这期间,她便遇上了妊抱枝。
见千秋公主久未言语,妊抱枝选择打破沉默:“还是公主好啊,可以随心所欲。”
千秋公主嗤笑:“我母父乃是当今天后天皇,我给自己争取到的权力,在你口中倒是变成了随心所欲?”
妊抱枝一时哑口无言。
是啊,她总以为位高权重者享有更多的权力,却未曾想过,她们所承受的压力亦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
除非成为一国之君,否则何来自由可言。
“你问的问题本公主都回答的差不多了,那么,现在该轮到你了,”李起兮盯着妊抱枝的侧脸,慢悠悠道,“妊抱枝,你——可曾死过?”
妊抱枝手指一紧,虽然心中兵荒马乱,但是说出口的话却毫无破绽:“都是些醉话,我都记不得了,还有,公主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的名字是陈抱枝。”
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没有逃过千秋公主的目光,千秋公主笑道:“难怪你不喜我称你为陈大娘子。”
“若公主喜欢这个称呼,那便这般称呼吧。”
“李起兮。”
“嗯?”
“本公主的名字。”
才短短一夜的时间,千秋公主与陈大娘子重阳节登高夜不归宿之事,便像是插了翅膀一般,传的满城皆知。
传播消息的人刻意在公主的私德上浓墨重彩地画下了几笔,长安城的部分百姓再联想到昨日公主不让她们行礼之事,突然觉得千秋公主并非平易近人,而是不讲规矩,不尊礼教,才对公主升起的好感又跌了回去。
朝中大臣对此自是喜闻乐见,这千秋公主的举止还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陈府。
“月儿别哭了,你从昨日回来都哭一整晚了。”妘嫁心疼地将陈揽月揽在怀中。
“呜呜呜,阿娘,月儿从未像昨日那样被羞辱过,呜呜呜。”
“月儿放心,都怪那个陈抱枝抢走了你的风头,阿娘定会帮你想办法对付她。”妘嫁眼神透露出一丝怨螙。
陈揽月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此事与酱萝卜何关?”
“阿娘教你的驭男之术绝不会出错,昨日阿娘可看见了,那朱相公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若不是陈抱枝挤兑你……”
“不是姐姐,是那个千秋公主将我赶走的。”陈揽月为妊抱枝辩解道。
“她身为你的姐姐,见你当众被羞辱,竟然不为你发声!不及时制止!有这般当姐姐的吗?真是岂有此理!”
“可是,”陈揽月顿了顿,“阿娘与阿耶不也在场吗,为何你们也不帮月儿。”
“呃……嗯……”妘嫁面露尴尬之色,“总之,这事你别管,你且听我说,我们这样……”
听完妘嫁的计划,陈揽月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襟,惊恐地咽了口口水,声音颤抖:“阿娘,我们真的要用这般恶螙的计策吗?”
妘嫁摸着陈揽月的发丝,笑得瘆人:“听我的,月儿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