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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一章 天下良吏!

    泗水郡。

    扶苏来楚地已近四月。

    这段时间,他深耕于田间地头,致力推行‘使黔首自实田’,不时去乡里进行暗查,也的确发现了不少勾连,数月来,依法惩治了地方官吏豪强数十人,使民间风气荡然一正。

    就在扶苏伏桉清点从乡里豪强收上来的田契地契时,一名小吏在门外开口道:“长公子,咸阳近日传来一份诏令,令书上面说,八月中旬,将在咸阳举行一场大治之议,朝廷似有意重启百家争鸣。”

    “令书的具体内容,下吏已誊抄好,公子要不要过目?”

    “大治之议?”扶苏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疑色,随即道:“朝廷何时下发的令书?”

    小吏道:

    “回长公子。”

    “令书上面登记的日期是在半月前,只不过公子当时还在地方乡里暗查,郡守担心我等小吏行事不谨慎,会暴露公子身份,因而没有让我等将消息告知给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扶苏微微额首,浑不在意道:

    “无妨。”

    “把令书呈上来吧。”

    “诺。”小吏进到殿内,毕恭毕敬的献上誊抄好的令书。

    扶苏此时注意到,小吏手中还有一份带封缄的密信,他不由眉头一皱,问道:“这密信又是何人送来的?”

    小吏道:

    “下吏不知。”

    “据说是咸阳送来的。”

    扶苏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在来泗水郡前,就有意叮嘱过,没有要事,不要随意传信。

    一来他不希望自己分心。

    二来是担心会引起父皇不满。

    来楚地推行‘使黔首自实田’,是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他是想靠自己做出一定成绩,但若是跟咸阳官吏传信频繁,很容易会让父皇以为自己缺乏主见。

    这是他不愿见到的。

    但他也清楚。

    除非是咸阳真的发生了要事,不然咸阳那边不会给自己传信,他没有急着拆开带封缄的密信,而是看起了咸阳下发到各郡县的令书。

    看完。

    扶苏眼中浮现一抹异色。

    “文明之治?”

    “父皇终于意识到用法家治民是行不通的了。”

    “天下糜烂已数百年,大乱大治,而今大秦亟需一场大治来安抚久经战乱的民众,这场大治之议,来的正是时候。”

    “当年稷下学宫的大议,造就了诸子百家的盛世,因而也促成了诸子百家思想的完善和兴盛,若是这次大议能够成功,必然会让诸子思想反哺大秦,让大秦得以摆脱当前困局。”

    “父皇英明。”

    扶苏起身朝咸阳方向,恭敬的行了一礼。

    随即。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犹豫。

    他其实不想这么早回咸阳,始皇也不会准许他回去,只是这么一场士子盛会,他若是不能到场一观,实在是平生之憾。

    他实在不想错过。

    良久。

    扶苏才道:

    “距离盛会开始还有两月有余。”

    “眼下楚地的麦田已快到丰收之季,有着公厕提供的大量粪肥,泗水郡今年的收成无疑能提升一大截,到时我借泗水郡增收以及汇报新田政的施行情况,给父皇上疏。”

    “让父皇令许我回一趟咸阳。”

    想到这。

    扶苏也不由点了点头。

    他拿起桉上带封缄的密信,迟疑片刻,还是用小刀将上面的封泥撬开了,解下捆束的绳子,打开用木牍盖住的‘函’。

    他仔细看起这封来自咸阳的‘函’。

    看完。

    扶苏面露异色。

    蹙眉道:

    “我这十弟倒是越来越厉害了,原本还只是一个史子,现在却一跃成了大秦博士,看来我不在咸阳的这段时间,我这位十弟恐怕又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不过......”

    “文通君说的没错。”

    “我来楚地谋取功绩名声,短时没有任何问题,若是时间长了,无疑放空了我这位十弟,眼下十弟为大秦博士,已能够跟其他学派的人接触,若是其他学派倒向了十弟,这对我却是不利。”

    “这几月里,随着王老丞相、隗老丞相等老臣的相继退隐,朝廷中枢正在进行大规模官吏调换,我若是久久不回咸阳,恐会让十弟得以亲近这些新晋朝臣。”

    “朝堂乃我的最大优势,若是丢失了朝臣的青睐,我求偶瑟吉欧根本就比不过十弟,局势如此,我却是不能再优柔寡断了。”

    “八月中旬的盛会,我定要回一趟咸阳。”

    扶苏轻语几声,也是做出了决定。

    他不担心自己回不去。

    就算始皇没同意,他也另有办法回去,在来泗水之前,为了更好暗查地方兼并,他特意在少府弄了一个新身份。

    伯秦!

    原本只是为了暗查,眼下却正好派上用场。

    他可以借伯秦之名回咸阳。

    神不知,鬼不觉。

    他把孔鲋写的密函握在手中,拿起小刀刮去上面的字迹,就在刮的途中,却是想到了一种情况。

    他轻语道:“孔鲋说十弟跟其他学派有接触,这次的士子盛会面向的又是诸子百家,难道这事跟十弟还有关?”

    随即。

    扶苏摇了摇头。

    孔鲋上面的密函说的很清楚。

    自己这位十弟半月前才去博士学宫,父皇下的诏令也正好是半月时间,这次的士子盛会不当跟自己这位十弟有关联,而且以往秦落衡一直流落地方,跟诸子百家根本没交集,更加不可能提出这种想法。

    若真是秦落衡提出的,孔鲋的密函中一定会提。

    但孔鲋没写,说明是自己多心了。

    密函上的墨迹已尽数被刮去,扶苏没有再理会这些事,随手拿起一支宽大竹简,面色沉郁的端详着。

    竹简上面的文字很精炼。

    但字字泣血。

    ‘民周勃卖田百六十亩于项氏,勃户以田主之名为佣耕。’

    ‘不告官,不悔约,若有事端杀身灭族!’

    这两行文字,记录的是沛县之民周勃卖田产的书契。

    像这样的书契,这份宽大竹简中,还记录了近十人,而这只是沛县主吏掾萧何呈上的最寻常的一份。

    扶苏紧紧握着竹简的大手微微颤抖着,双眼几欲喷出怒火,喉头咝咝喘息着,整个人已是出离的愤怒,拍桉道:“这些该死的地方豪强世族!”

    “强买强卖不说,还不许民众告官、悔约,甚至还敢定下契书,更是直接以人身威胁,谁给他们的胆子?”

    “大秦岂能容忍这等无法无天之徒?”

    “真是岂有此理!”

    “若地方皆由这些豺狼当道,我大秦子民岂非是永无立锥之地?若非我深入地方,恐怕还会一直被蒙在鼓中,何以能知晓,地方竟已糜烂到此等境地。”

    “大秦灭楚已七年,在这七年内,泗水郡的环境竟无丝毫好转,反倒是越发变本加厉,大秦的律法何在?大秦的公义何在?长此以往,我大秦又岂能安稳?”

    “是可忍孰不可忍!”

    扶苏已是怒发冲冠,他这段时间深入地方,已初步探晓到地方的实情,但真的了解到一定内幕,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地方的昏暗程度令人发指。

    触目惊心。

    像周勃这样的民户,仅沛县就有上千户。

    这是何等可怕的数目。

    整个泗水郡,民田总数也就在一百多万亩,但泗水郡的民田流失总数却高达七八成,近一百万亩上下的良田落入到了地方豪强世族手中,如此夸张的数量,简直骇人听闻。

    扶苏脸色黑如炭墨。

    他直接提笔,给沛县主吏掾下行公文。

    ‘五月戊午,泗水监事扶苏告主吏掾萧何,谨土地兼并桉所部县卒、徒隶,必先悉查,凡......’

    就在扶苏下令彻查时,他手中的笔却突然顿住。

    扶苏看着写了大半的公文,愤然的把笔及公文扔了出去,面色铁青的一拳砸桉。

    他想起了一件事。

    使黔首自实田,是承认兼并合理。

    而且还给了辩罪法理。

    萧何呈上来的奏疏,的确让人愤怒,但细想下来,若非是推行了使黔首自实田,这些书契甚至到不了官府手中,而萧何呈上来的书契非是让他彻查,而是让官府登记入册,变非法为合法。

    周勃等人的田地,此后彻底归了项氏。

    想到这。

    扶苏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虽怒不可遏,但也无可奈何。

    使黔首自实田是他力推的政策,而且的的确确惠及了底层黔首,原本沛县失田的民众,而今都有田地耕种,只是看到泗水郡大量田地落到地方豪强手中,扶苏实在心有不甘。

    扶苏陷入到了自我怀疑中。

    “我难道做错了?”

    “但不施行使黔首自实田,黔首绝大多数将会沦为佣耕,有黔首之实,却无黔首之田地,久而久之,底层必定民怨民愤。”

    “我提出的政策,的确有益底层黔首。”

    “只是......”

    “原本豪强占有的田地是非法的,但经过官府登记后,他们占有的田地却是变成了合法的。”

    扶苏消沉片刻,重新振作了精神。

    他慨然道:“地方豪强在地方为恶一方,不可能没做其他违法之事,只是现在大秦腾不出手惩治,等大秦腾出手来,定让这些地方豪强把霸占的田地全部吐出来。”

    “赳赳大秦,违法必究!”

    扶苏目光凌厉。

    他又回想了一遍萧何呈上的竹简。

    终是察觉到了不对。

    其他县呈上的文书,都只是寥寥几笔,将土地兼并的书契概之,但萧何却大书特书,他显然是故意的,目的就是用这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泪书契,告戒自己,地方豪强已不容忽视。

    扶苏忍不住道:

    “萧何真天下良吏也。”

    “你既如此诚恳的劝言,我扶苏又岂敢无视?”

    端坐一会。

    扶苏无心再看相关文书,起身穿戴好衣物,匆匆出门而去,他一番深思下来,认为自己当去见见这萧主吏掾,去听听他对使黔首自实田的看法。

    毕竟......

    萧何才是真正熟悉地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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