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年,七月十二,松江府,上海县。
在广袤的天空之下,一只羽毛闪耀着金属般冷冽光泽的海东青从那片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晚霞边划过。
一艘死里逃生的破烂海船,满载热情归港。
“终于回来了!”
“那些倭寇不能追来吧?”
船员们声音甚是喧嚣,一下将即将沉寂的海港唤醒。
“李老伯!这艘船有点眼生啊!不像是常在咱们这来往的。”
向码头上老人问话的是县里衙门新派来管理码头的杨姓小吏。
在这个市舶提举司早已被取代的年头,也只有杨姓小吏这样的边缘人物才会被派来管管码头上来往的低贱渔民。
李老头在码头上混了一辈子,码头上的事问他准没错。
“看着………,像前两年去南边的那船。” 李老头眯着眼打量片刻,随后疑惑道:“怎么破成这样了?”
一般的海船出海归来虽然会有损伤,但绝对不会在船身上开了大口子。
李老头常年打鱼,眼神很好使,一下子发现了海船的不同。
桅杆、护栏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刀砍斧凿的痕迹,还依稀可见片片火器爆炸残留的焦黑。
加上木板缝隙里隐约反映出暗红色光芒,这一路肯定不怎么太平。
“这是糟了海盗了啊!” 李老头感慨道。
“不对!”李老头忽的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急忙冲上前去。
杨姓小吏不解,也提起衣摆,追身上前。
隐约听到他焦急自语,“刘大夫也是跟着这艘船出去的,菩萨保佑!可千万别出事啊!”
“刘大夫!刘长风刘大夫在吗?” 李老头双手卷成喇叭状,声嘶力竭的朝着船舷方向呐喊。
船上正欣喜着打包行囊的船员们听到叫声,一下子安静下来,整齐划一、集体回头。
甲板上正躺着一个戴草帽的粗犷男人,赤裸的胸膛满是黑毛,一道寸余深的伤口触目惊心,从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腹,如此伤口能活下来,不得不夸赞其生命力顽强。
一文士模样的中年人正盘腿坐在伤号边闭目把脉。宽大的手掌上关节突出,三根修长手指轻拈寸口脉,显得举重若轻。
既有力量与稳定性,又不失细腻与灵敏。
他的面容虽已刻上了岁月的痕迹,眼角眉梢间藏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他头顶发冠中白发已经星星点点的冒出了头,两鬓尤其明显。
寸长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几缕银丝夹杂其间,更添了几分成熟与稳重。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略显沧桑却依旧挺拔的身姿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刘长风并没有看到船员们整齐划一的动作,依旧老神常在听脉,不为外物所扰。
许久之后,他才睁眼收手,拍了拍身侧满是刀伤的粗犷男人,开口笑道:“行了!你这条命是保住了,两日后来济风堂换药即可。”
“嘿嘿,谢谢刘老哥!要不是你俺蒙大这条命这次就丢在那群小矮子手里了。”
蒙大听闻自己无事,嘿嘿笑道。
返程之路确实波折,尤其快到上海县时,居然碰到了一伙倭寇想要打劫。
幸好船员们也有些战力,在船长蒙大的带领下不但打退了倭寇,还抓住了个俘虏,上交到县衙的话,怎么也能得些赏钱。
“别傻笑了!”刘长风无奈道。
这蒙大哪里都好,熟悉海路、交友广泛,就是这一有事就往上莽的性格让人倍感无奈。
“岁数也不小了,别老那么虎!他们人多势众,武器精良。下次见到了赶紧给我跑,别老想着干他们!”
刘长风轻拍蒙大伤口教训,疼的他直抽冷气,讨饶道。
“知道了!知道了!您轻点!轻点!”
刘长风起身拍了拍衣裤,这才转过身来。
这才看清,他身着一件由坚韧耐用的棉麻混纺而成的衣袍,略显旧色的长袍被已经暗红色的血迹染红小半,左臂腋下处有一长长刀口,显示着此行的波折。
“我就先下船了,明日把我的东西送到济风堂就行!”刘长风道。
看着船员们一副小心翼翼,生怕打扰自己的表情不禁莞尔,笑骂道:“蒙大动不了,你们一个个也都傻了吗?干活!”
海上漂泊两年,刘长风在船员们心中的威望丝毫不弱于蒙大。
一方面因为作为大夫,两年间,船上无论头疼脑热、受伤腹泻,在刘长风手下均被轻易解决。
最严重的一次,他们在一个无名小岛感染了疟疾,等到发现时,全船人已经全军覆没,拉的昏天暗地,一度以为他们都要死在这荒岛上了。
幸好刘长风在岛上发现一种树叶呈椭圆状,开着白色小花的高大树木,取其树根,树皮为主药,辅以针灸,这才将一船人都救了回来。
从那以后刘长风纠正船员生活恶习,并时不时给他们讲解可能用到的药物知识,更令船员们感激万分。
另一方面……
船员们敬畏的看着刘长风提起那把被染血布条包裹的长刀,不禁又齐齐的打了一个寒颤。
只有他们才清楚这把被隐藏了锋芒的长刀有多凶悍……
“是!刘大夫!”
“知道了!刘大哥!”
刘长风在船员们或尊重、或感激、或敬畏的复杂目光中,缓步来到船边,估算下距离后,踩上扶栏纵身一跃。
稳稳的落在了一脸惊喜的李老头身侧,双手一拱,笑道:“多谢李老哥挂念,许久不见了!身体还是那么硬朗!家里都还好吗?孙子生了吧!”
“托刘大夫福,这两年没闹什么毛病!”李老汉赶忙回礼,“家里也挺好。”
说到孙子这李老汉更是喜笑颜开。
“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咱们济风堂小章大夫给搭的手。多亏了您当时给我家老大的药,要不我这孙子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呢!”
“那就好,那就好。”刘长风左手提着行李挂在肩膀上,右手抚须笑道。
见李老汉有打开话匣子的趋势,刘长风赶忙说道:
“离家日久,我就不在这多停留了,您有事来济风堂找我就行!”
“得嘞!刘大夫您先去!回头我让他们小两口去给您道谢!”
刘长风拱手作别,虽然不识李老汉旁边小吏,但也拱手示意后,才迈着大步走开。
“李老伯,这位大叔是?”
杨姓小吏看着远去的背影好奇道。
刚才被止住话匣的李老头这才找到倾泻口,
“你来着时间短,刘大夫可是咱们这名医,济风堂的坐堂大夫,瞧病瞧得那叫一个牛,总有南京城里的大人们……”
杨姓小吏刚听了个大概,视线就被船员们押下来的一个倭寇装扮的俘虏吸引过去。
“哎!你们,这个人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