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丧母,纵然王氏和两个哥哥都待她这个小妹好,可王氏要出去做农活,大哥二哥也没有时间时时看顾她,她一个小女孩待在村子里,碰上同龄人有爹娘倾诉,她自是敏感了几分。
就是因为懂事的太早,顾念安在家里面总是乖巧乐观的,像个小太阳,在外收到的所有委屈都自己悄悄消化,以至于王氏和两个哥哥都没有关注到她的自卑怯弱的情绪。
有这种情绪的也不止她一个人。
陆青黛叹了口气,牵着她的手轻轻揉捏了一下,“我还没有谢谢念安呢,谢谢你去帮姐姐喊人来,是怕姐姐被欺负,对不对?”
顾念安吸了吸鼻子,不让眼泪掉下来,“可是二哥也没帮上姐姐的忙,姐姐根本就不用我去喊人。”
“念安还记不记得,姐姐说过,一切和本意不同的变动都叫做付出。”她温柔的抬眼看她,打量着她身上的不同,猜测她会伤在哪里,“那姐姐今天还要告诉你,一切让你做出奉献亏损的事情,也叫做付出。”
“如果付出得不到回报,那你就该想想这个人这件事,是否值得你付出了。”
她教导的话传进屋内外两人的耳朵里,皆是一愣。
陆青黛点了点她的鼻尖,“是不是伤着了?跟姐姐要说实话。”
被温柔的哄了一声,顾念安的眼泪更凶了,看着陆青黛就忍不住滴答滴答掉下来,她抿着嘴,一边说一边抑制自己的失态,“嗯…我走小路的时候踩在了一块长着青苔的石头上,跌了一跤……现在、现在背好疼……”
她声音软糯糯的,像是陆青黛看过的懒羊羊。
小姑娘生的好,哭的时候也是梨花带雨的,陆青黛将人轻轻抱进怀里,避开她的背哄着,“姐姐知道了,带念安先去洗漱,等擦了药,换一身新衣服好不好?不哭了不哭了,念安是个很棒的宝宝。”
顾京元在外头看见她们抱在一起,又看见小妹哭得可怜,心里头也是一阵阵的难受,本就自责的心情更是五味杂陈起来,默默地去烧了热水给念安用。
陆青黛将念安哄好进房来到厨房的时候,就见顾京元往里头灶里添着柴,守着水热。
那张清隽温和的脸上眉头蹙着,双眼也带着湿意。
似乎是在思考自己的失职,没有注意到她进门。
顾家的一大一小倒还都是爱哭的性子。
陆青黛慢慢走过去,又是蹲下身子,跟坐在木头桩子前守着柴火的顾京元平视。
看着他慌乱抬眼,执袖要去擦的样子,陆青黛的眸光都软了几分。
无论是现实还是在这个世界之前度过的十六个年头,她都很少见到言执玉那些人有过脆弱要哭的时候,所以见到顾京元这般敏感又强忍着的模样不由得觉得新奇疼惜。
“郎君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要哭鼻子。”
“我没有……”
“嘴硬。”陆青黛的指尖拂上他的脸,轻轻的在他眼角下方点了一下,酥酥麻麻的,顾京元感觉眼中的湿意更加控制不住了,“这是什么?”
顾京元答不出话来,想到今日她说的话,又想到这些年兄嫂为他的付出、小妹今天的眼泪、他自己懦弱不敢作为的举动,他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陆青黛暗自恼了一下自己调戏他的举动,换了语气安抚他,“念安没事的,你也很棒,不哭了。”
“娘子不必安慰我…我不是一个好哥哥…也不是一个好弟弟。”
拖累家里,惹得乡里乡亲不待见,还有流言蜚语…
陆青黛的手停在他眼前,微微歪了歪头,“要是你不是一个好哥哥好弟弟,他们又怎么会为你付出这么多?”
“可我不敢反抗刘富,他…”
“你不敢反抗是因为没有能力,没有人教你。不能单单只怪你。”
两人的距离悄悄的拉近,顾京元甚至能看清楚陆青黛脸上细小的绒毛,只是这个时候,他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面对陆青黛也只是像抓住了一方小舟,自顾自的倾诉,没有任何旖旎想法。
陆青黛一只手在他的膝上虚虚搭着,一只手轻轻抬着给他擦泪,“可我来了啊,我来教你。”
“郎君怎么跟念安一个样子?”
“要不要抱抱?”
她好笑的擦去他流出来的最后一滴眼泪,微微起身,在顾京元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抱住了他。
顾京元一瞬间连哭都忘了,僵硬在原地,任由温香软玉满怀。
陆青黛拍着他的背,语气带着丝丝的蛊惑意味,“有我在,不会让郎君受委屈的……”
她又略略退回来,半靠在他的怀里,两个人守礼的对视,偏生姿势亲密的过分,顾京元的眼尾微红,她没忍住,上手轻轻碰了碰,一片温润的触感,“郎君今日收了刘富的银子,也见了他的另一副样子,难道还怕吗?”
陆青黛虽说大半的气力全然卸在了顾京元身上,但一直蹲着难免腿麻,说完这话就踉跄了一下,往顾京元左边歪去。
“小心”
他将人揽进怀里,小心的避开堆放的柴火,而后扶着陆二娘子起身出了厨房。
此时他已经不再想什么劳什子的刘富了,见陆青黛微微蹙眉,似乎不舒服,他提了口气,担忧不已,“本来今日该带娘子去镇上抓药的。”
“无事,只是蹲麻了有些晕眩。”绕开了沉重的话题,陆青黛也松了口气,拽着顾京元的袖子微微晃了晃,“郎君等水烧好就做饭好不好?我和念安都念着郎君的手艺。”
日过午时,平日这个时候陆青黛早带着顾念安吃好饭了,今天晚了许多,确实有些饿了。
顾京元注意到陆青黛的小动作,脑子里这才渐渐浮现刚刚自己和陆二娘子亲密的举动,不待说话脸就红了,咽了一口口水才答应下来。
将衣袖从陆青黛手里抽走的时候都有好些不自然。
陆青黛等腿不麻了,就进了浴房,给顾念安兑好了水温,查看她背后的伤势。
顾念安自从四岁过后就没让旁人给她洗过澡,此时衣裳带子被陆青黛拉开,她有些小小羞涩,将脑袋低低垂着,像一只小鹌鹑。
“这件衣服不能再用了,念安先穿着自己的,等明日我再带你去镇上买,好不好?”陆青黛拉下她最后一件衣裳,目光落在她背后青了一块的皮肤上,“摔成这样,还不肯告诉姐姐,今天罚念安不准吃鸡蛋。”
她让小念安进了浴桶,拿着帕子轻轻的给她擦拭着背后的伤,“念安以后有事一定要说出来,不要自己硬扛着,你还是个小孩子呢,不需要太懂事了。”
顾念安眨巴眨巴眼,缩了缩脖子,肩膀以下都泡在水里,嗯了一声。
陆青黛回了一趟房间,将系统空间里的伤药拿了出来,又回到浴房给人细细抹上,整理好顾念安的着装,最后用巾帕将她的头发绞的半干才牵着她回来看顾京元做饭。
顾京元刚刚也哭了,和顾念安一左一右的站在陆青黛面前,跟两只兔子一样,半点不违和。
认命的把他们安置在自己身边,又一人宽慰了一句,这才能够顺利开饭。
她刚执起筷子,一大一小就把她的碗里堆了一半。
笑着吃下,她说着明天要带着顾念安上镇上的事情,顾京元插了句,“明日娘子可否让我同去?你们两个人我有些不放心。”
“自是要郎君跟着去的。”陆青黛开口,“只是有一事想问郎君。”
“什么?”
“今日刘富过来给了郎君盘缠和俸禄,看着也不像是要对郎君赶尽杀绝的样子,我反而觉得他看着精明,实则有几分傻气,郎君确定这么多年是他在迫害着胜溪的读书人吗?”
谁家仗势欺人,不喜欢读书人的官员会老老实实在顾家外围这个象征意义的破木栅栏外头等着人来开门啊?
刘富身后还有好些人呢,一人踹上一脚不比喊人开门来得快?
“刘富管理胜溪镇,镇上学子无一不受到他的迫害,或是背后敲一闷棍,或是堂前调笑折辱,不是他还能有谁?”顾京元在学习上是个聪明的,但是在人际交往方面就浅薄了许多,略带着自卑的性格让他做不到长袖善舞,自然也没有多想过这些事情。
陆青黛拿干净的筷子反手轻轻敲了敲他的指节,“郎君这些年不曾去过官府和他正面有过什么交道,不如问问你私塾的同窗,看看他到底是在哪方面迫害了读书人,回来跟我讲讲可好?”
顾京元点头,“我答应过娘子不再逃避。若是真找到了他迫害学子、手段狠厉的证据定不会让他好过。”
陆青黛笑笑没接这话,换了话题,只是催促他用饭。
世上的人非黑即白的人少,大多数的人都是有两面性的,只不过是看到底哪面多罢了。
刘富嫉恨读书人可能是真的,但他还不至于丧尽天良的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不然顾京元哪能考得上举人和状元,早八百年就给他一闷棍,将人打杀了,岂不永绝后患?
不过这话她没有讲出来,真相是要自己发现的才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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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富回了镇上的宅邸之中,就靠着太师椅做着抱得美人归的美梦,笑了半晌挥手喊来小吏,“你去私塾里头的夫子和举人都喊来。”
“大人这是要?”张全顶着一张憨厚的脸靠近他,那双平平无奇的眼睛满是疑惑。
“没听见你家大人我在小娘子面前说了要给学子们把路费都散发下去吗?难不成你要大人我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刘富作势要踹他,却被张全推开,换了方向凑到他跟前。
张全作出一副害怕惶恐的样子,贴心的开口,“那小娘子不过一无知女子,大人何必这般认真,她也不会去查,大人尽可以在她跟前说散发出去了就是。”
“不成,这不成。”刘富白他一眼,“顾京元跟那些读书人熟稔的很,到时候一问便知,你快去把他们喊来。”
见劝他不住,张全赶忙又道,“大人,大人,他们人多嘴杂的,路上万一碎嘴了大人被传出去,岂不是平白让那小娘子听到了生气?而且等小人一来一回的,大人也休息不好,不如散发银两这件事还是交由小人来办吧。
小人一定给大人办的妥妥的,必让那些学子个个都感念大人的好。”
他笑的老实又憨厚,两只宽厚的手掌交叠在身前,看着跟刘富身边那些仗势欺人的官吏一点都不一样。
刘富嘱咐了一句,“切记要按数目妥善发下去。也不知道这些个学子是怎么了,个个都学着顾京元那个蠢东西,见到本大人就绕着跑,本大人是瘟神吗?”
张全的笑意僵硬了一瞬,随即安抚了刘富几句,就喊了平时跟自己关系最好的两个小兵,紧赶慢赶的去了私塾。
等他办完事情走出私塾大门的时候,顾京元那边才刚刚准备回私塾。
他出来的匆忙,未来得及检查完学子的作业,因此即使还有些放心不下,还是被陆青黛催着回了私塾。
出门前,陆青黛为他择去了发丝上不小心蹭到的一点木头碎屑,让他忍不住晃了晃神,似乎也恢复了些神智。
先前拥抱的举动可称为是安慰,但如今神智已清,他怎么能够占陆二娘子的便宜。
虽然想着君子莫为,但脑子里却总是被一些画面没由来的穿插。
或是这些日子的温书对诗,灯火寥寥,佳人在侧,或是她垂眸对他一笑时脸上染上的红晕,又或是今日厨房灶前那一个温软的拥抱。
心动难以抑制,但是理性占据上风,顾京元深知两人的差距,于是在陆青黛的手触碰到他发丝的一瞬就往后略退了一退,掩饰住面上表情,转而抬手向她行了一礼,这些日子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亲密刹那间又变成了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样子。
明月高洁,不应染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