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从省城回来后又过去了两天，办公室依旧是老样子，办公桌上落了一层浮灰，就连案头插着的国旗和党旗上都隐约可见一层淡黄色的尘土。梁枫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把党政办主任叫了上来。
镇党政办主任姓霍名览，今年三十出头，是副书记霍明的侄儿。梁枫对这层关系早已知晓，但从未说过什么。因为党政办本就归霍明分管，算是他的分内之事。而且党政办主要是为领导跑腿服务的部门，只要做好本职工作，谁当主任都一样。
但今天的事情让梁枫有些恼火。党政办原本连临时工在内有十六人，经过精简清退后，只剩下五个人，包括一个主任、一个副主任和三个办事员。正主任就是霍明的侄子霍览，副主任姓马，叫马鸣，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老机关，据说在党政办已经二十多年了。
三个办事员分别是小王、吴燕和小唐。梁枫见过吴燕几次，她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工作人员。小王名叫王喜来，特别会来事儿，实际年龄比梁枫还大。大学毕业后就在东河镇党政办工作，已经四五年了，职务没什么变化，人却越来越圆滑。还有一个办事员小唐，名叫唐生花，去年才分到镇上的大学生，是党政办的笔杆子和老黄牛。虽然年龄最小，但文化程度最高，党政办实际工作的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她在做，属于那种真正干实事却没有功劳的人，离了她不行，有她却又处处受到排挤。
梁枫这几天空闲时和钟楠聊过，对党政办的情况稍有了解。原本打算清理编外人员结束后过段时间再调整这些部门的人事，但今天的事情让他生出几分怒气。霍览的心思他心知肚明，但懒得跟他计较。把霍览叫上来后，梁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霍览嗫嚅着辩解道：“梁书记，党政办一下子少了十个人，人力有些不足，所以……”
梁枫冷笑道：“要不，省编委的主任让你去当？嗯？不吃凉粉也把板凳腾了，要你这个主任干什么？当官摆谱么？喜欢摆谱回家摆去，东河镇用不起你这样的大员，出去！”
霍览前脚刚出去，副书记霍明就推门进来了。侄子被书记叫去训斥，霍明怎么可能不知道？可他确实不知道原因。这几天他忙得脚不沾地，总算把梁枫布置的任务完成了，正打算亲自过来汇报，就听到了梁枫办公室里传来的呵斥声。
迎面碰到侄子霍览，霍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心里有些不快。党政办是他分管的，虽然只是协助书记管理，但处理谁的时候也应该通过他不是？何况霍览还是他的侄子，这在镇政府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梁枫这么做，不是明摆着打他的脸嘛。
霍览看到叔叔，本来还想诉两句委屈，但察觉叔叔的神色不大对，便忍住了没开口，灰溜溜地从三楼溜下去了。霍明迟疑了一下，还是拐进了梁枫的办公室，强自露出笑容道：“梁书记，我来跟您汇报一下工作……”
说话的功夫，霍明也注意到了梁枫办公室的情形，脸色登时变得极为难看，心里大骂侄子不是东西。自己好不容易才弄出一点成绩，想在梁枫面前讨个好，先站住脚再说，却不料这个蠢东西居然不声不响地搞出这种小动作。
不等梁枫开口，霍明便一连声地承认错误，先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然后道：“有鉴于霍览同志的不称职，我建议免去他党政办主任的职务，另换一个主任，还请梁书记批准。”
梁枫倒是没想到霍明如此干脆利落，直接就把自己侄儿给免了。看情形，他是真的不清楚这件事。想来这种没脑子的行为也不是霍明能做得出来的，遂摇了摇头，叹息道：“本来还想过段时间再调整人事的，没想到咱们内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这事儿你看着处理吧。”
霍明也不提汇报工作的事儿了，亲自拿了笤帚簸箕来打扫梁枫的办公室，还道：“我在悦宾楼摆桌酒菜，还望梁书记能够赏脸。”
梁枫略一迟疑，道：“也好，我去一趟中丹村，晚上咱们悦宾楼见。”
霍明等梁枫前脚离开，紧跟着扔下笤帚就进了一楼的党政办，阴沉着脸道：“小唐和吴燕，你们去整理一下梁书记的办公室。霍览，收拾收拾回去吧，这里请不起你。党政办的工作暂时由老马负责。”说罢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二话不说，直奔悦宾楼安排酒席去了。
霍览站在办公桌后面有些傻眼。他这么做完全是为自己的叔叔打抱不平。本来想恶心一下梁枫的，说实话，这么年轻个娃娃来当镇委书记，他是从心底不服气的。原本还想着叔叔做了一把手，他也可以跟着飞黄腾达了，没想到空降了个娃娃镇长，自己的美梦转眼破灭。
所以，在探知叔叔霍明对梁枫极为不满之后，他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搞些小动作，比如不给梁枫及时换热水瓶，不清理办公室卫生，拖延梁枫吩咐的工作等等。本来还有不少想好的小手段未曾使出来呢，结果就被一捋到底，甚至被叔叔一句话就给开革了。
霍览心里那个委屈啊，自己好歹也算个股级干部了吧，怎么一句话就成平民百姓了？
党政办的其余人等却都露出怪异之极的神色。副主任马鸣先是愕然，随即喜色一闪即逝。熬了二十年了，从来没有跟主任距离如此之近。哪怕这个代理只是暂时的，将来也少不了一个主任科员吧？就算是个正股级退休，也比现在这个连级别都没有的副主任强。
马鸣的副主任是安慰性质的，并没有行政级别。主要是他在党政办年代太久了，已经是元老级别。平时也没人让他干活，完全就是当这里是养老院了。要知道马鸣虽然没有太大的靠山，可他在党政办服务的时间太久，从东河镇出去的领导，鲜有不知道他的。
所以，无论谁当书记、镇长，都不会去动马鸣，但也没人升他的官，给个副主任的头衔，让他在党政办养老，说不准啥时候就用上了。要知道，东河镇上的烂事儿可不少，有这么个老人手在，早晚都能帮自己洗罪。
办事员小王的脸上也闪过一抹喜色，琢磨着是不是走走门路，看能不能把这个主任拿到手中。在他想来，马鸣就是个临时过渡性质的，绝对不可能被任命为党政办的主任。党政办五个人，霍览被免职甚至撵回家，马鸣只是个过渡，没什么威胁，吴燕与小唐又是女性。如此这般分析下来，竟然是自己的可能性最大，优势最明显，登时就有些颇难自抑的意思，喜不自胜，连正低着头出门的小唐和吴燕都觉察到了。吴燕只是撇撇嘴，小唐却目光游移，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出了党政办，吴燕便低声对小唐道：“你看王喜来那个马屁精，真以为他能成为主任呢。”
小唐道：“难道不是哟？我也觉得他的可能性最大呐。”
吴燕闻言抿嘴一笑，小唐不是本地人，而是湘妹子，不光长得好看，口音也蛮好听的，普通话中偶尔夹杂着几个卷舌音，听起来非常有趣。办公室的人平时都喜欢逗小唐说话，吴燕就是其中之一，每次跟小唐聊天的时候都是笑声不断。
小唐也不以为意。她大学是在北原读的，毕业分配的时候跟学生会颇有分量的人弄别扭，拒绝了人家的追求，最后分配时就被分到了著名的贫困县，最后到了东河镇的党政办做办事员，今年才转正定级，可惜镇政府管理混乱，她的转正定级手续到现在还没有办下来。
吴燕在党政办也算是个比较特殊的人物了。她原本是县政府行政科的普通科员，丈夫也在政府机关当文员，不过是那种不甚得志的。因为吴燕容貌出众，被县文化局的一个领导给盯上了，但没有勾搭成功，所以就被人穿了小鞋，分流到东河镇的党政办。
所以，吴燕算是党政办的人员当中眼界最高的人了。与其他人相比，到底是在县机关呆过的，而且八卦消息也远比其他人灵通得多。党政办当中，她最看不上眼的就是王喜来，“马屁精”这个外号就是她给王喜来取的。至于霍览，那就更不用提了，小唐的转正定级，就是被那厮给卡住的，本来早就应该顺顺当当弄下来，偏偏他就要打绊子。
吴燕轻哼了一声，道：“你难道没注意到，今天霍览那厮是被梁书记叫去训斥了一顿，然后他叔叔才会免他的职并让他卷铺盖回家？党政办本来就是霍明分管的，任命个破主任而已，只要在党委会上提出来，谁会打绊子？但他却让老马暂时主持工作，哈，说得跟真的一样，一个党政办，有啥工作好主持的，他这是在等梁书记发话呐。”
顿了顿，吴燕接着道：“小唐，霍览那厮被撵回家，你这下不怕有人纠缠了。不如找个机会跟梁书记说说你的事儿，转正定级的事儿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小唐犹豫了一下才道：“不好吧，梁书记才来，我们又与他不熟，贸然去求的话……”
吴燕道：“放心吧，梁书记还是很好说话的。要不这样，以后梁书记办公室你来负责，打扫卫生、换热水瓶等等，放有眼色点儿，只要梁书记高兴了，你的工作问题还不是一句话，说不定啊，党政办主任的位置也能落到你头上呢。”
小唐脸上一红，道：“谢谢吴姐，只要转正定级这一关过了就好，当主任什么的是想也不能想的，轮谁当也轮不到我头上，你哪见过女孩当主任的。”
吴燕哧的一笑，“一个破主任而已，咱们县长还是女的呢。”
说笑间，两人已经上了三楼，开始收拾起梁枫的办公室。
出了办公室，梁枫驾车前往中丹村。上次给罗虎说媒的时候，曾经跟老支书刘大炮约过见面的事儿，不过他去了一趟省城，耽误了一个多礼拜。刘大炮这段时间先后来镇政府两次都没有见到他，所以今天正好有空，便打算去见见刘大炮。
刘大炮当年在镇政府的时候创办的电石厂，如今已经彻底倒闭，连厂里的设备都被人当废铁卖了。但梁枫对刘大炮的魄力还是非常佩服的。这个人在中丹村非常有威望，梁枫接下来的一些措施，却是要找个地方当试点，与刘大炮见过面之后，便有心拿中丹村当试点。
一些新政策，贸然推广的时候，哪怕说得天花乱坠，也得有人相信才成。中丹村地处东玉河西岸，水田占了绝大部分，村民几乎家家都种植水稻，所以这里并非推广中草药种植的理想之地，但中丹村的位置却非常适合安装破石机。
所以，梁枫就把方岚安装破石机的位置选在了中丹村。这里距离南山的环山公路与镇政府旁边的东河镇大桥都非常近，刚好在中间的位置。这个地方也是东玉河冲出山口后刚刚展开的地方，河道极宽，沙石量也最大最集中。再往上游的话，石块就有些偏大，搬运破击都不容易，往下游的话，则渐渐的以沙子为主，石头又太小甚至消失。
从各方面的因素考虑，中丹村都是最适合安装破石机的位置。当然了，河对岸的孔家桥村也是同样的好位置，不过梁枫的舅舅已经在那里安装了一台破石机了，他自不会去跟舅舅争夺资源，说不得，还得给大舅支援一部分贷款。
梁枫直接把车开到了刘大炮家的门口，刚下车，便看到刘大炮从屋里迎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熟人，却是镇政府的宣传委员覃丽。一边与刘大炮打招呼，梁枫心里还在纳闷，覃丽今天怎么不上班，还跑回家来了？
刘大炮家里就老两口在，儿女们都各自成家在外。大儿子跟他一样参军了，复员后分到了临川市民政局工作，虽然同在北原省，但回家的机会却不多。二儿子大学毕业后进了国营重工机械厂，就在新阳市，那也是一家军工单位，不过如今正在搞军转民。
两个闺女，大女儿师范毕业后在桂柳县第三中学教书，女婿也是三中的教师。二女儿最小，高考落榜，如今却是进了桂柳县第一制药厂上班，准备春节前结婚，男方是县北关中学的教师。所以，家里平时就只剩下老两口了。
把梁枫招呼到家里坐下，刘大炮的妻子就开始忙碌着做晚饭，覃丽则忙着斟茶倒水，在旁边帮着侍候。逮着个空儿，梁枫道：“今天没上班么？”
覃丽道：“哦，我妈病了，要回来照看，所以跟钟镇长请假了。”
刘大炮在旁边解释道：“我家里的是村上的老卫生员，平时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便来找她给帮忙看看，挂个吊瓶打个针什么的，也治不了大病。”
梁枫恍然点了点头，道：“老人身体要紧不？我正好开车过来，要不就送县医院去看看。”
覃丽忙道：“不用了，就是感冒发烧，刘大妈已经给挂上吊瓶，这会儿已经退烧了呢。”
梁枫道：“退烧就好，不过今年冬天气候干燥，又没有下雪，流感还是要注意的。”
刘大炮叹了口气道：“是啊，今冬天气有些旱呢，要是还不下雪，又得跟水利局那帮人打交道，一年到头下来，种的粮食还不够投入的钱，要不是怕没粮吃，谁还种地啊，明摆着就是亏本儿的生意。”
刘大炮的老婆道：“又胡说八道了，农民不种地干啥子？难道去喝风不成？”
覃丽闻言微微一笑，不过她知道梁枫是本地人，对这些俗言俚语甚是明白，也不在意。
梁枫闻言心里却是微微一沉，中丹村种植水稻的经济效益要比其他单独种植小麦和玉米的要好得多，因为本地稻米特有质量的香味儿，让很多人趋之若鹜，黑市价格颇高。假若连中丹村的人都觉得种地亏本，其他村子的群众恐怕日子更见艰难了。
刘大炮笑了笑，道：“还是党的政策好啊，搁前几年，谁家能吃饱饭呢。”
梁枫闻言心里更见难受，农民的要求仅仅只是吃饱饭而已，这么简单的要求都达不到，这个官还当得有什么意思？自己既然有机会站到了这个位子，就要力所能及的改变这一切。
刘大炮从腰里掏出旱烟锅子，装了一袋烟，慢慢的吸了起来。覃丽在旁边问道：“梁书记，听钟镇长说，镇上打算承包东玉河？”
梁枫唔了一声，目光转到刘大炮身上，道：“刘支书，您觉得承包东玉河怎么样？”
刘大炮琢磨着道：“东玉河是条宝贝河啊，可惜……”语声顿了顿，话题一转：“承包沙石的事儿，我听覃丽说了，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得有销售的门路才行。我听说啊，现在建筑材料都非常紧缺，倒是不愁卖不出去，但欠账很厉害，最终能赚钱的，都是二道贩子呢。”
梁枫笑了起来，道：“刘支书的顾虑很有道理，若是镇上出面承包了东玉河的沙石管理权，然后招商引资，让别的投资商过来安装破石机，咱们本地人一边卖石头给投资商，一边在投资商的采石场干活赚工钱，您说，会不会有人愿意干？”
覃丽插口道：“哪有这么好的事儿？现在村子里的人，农闲时间只能窝在家里打麻将侃大山摆龙门阵，真要有赚钱的活儿，谁不愿意去干？咱们中丹村就有不少人去孔家桥那边捞石头给采石场赚工钱，可惜孔家桥的采石场就那么大，用量有限，捞石头一年也挣不了几个。”
刘大炮附和的点点头：“活儿肯定有人愿意干，但还有个前提，就是不能欠工钱。”
梁枫道：“这个没问题，最近我正在跑这个事儿，刘支书，今天找您的原因呢，也是因为这个。镇上已经决定要承包东玉河了，钟镇长正在跟东玉河管理站协商手续，争取能多承包几年。下一步就是安装大型变压器，投资商也联系了，不过，人家看中了中丹村这个位置。”
刘大炮嗯了一声，毫不意外的道：“也只有中丹村这个地方最合适安装破石机，梁书记的意思，是不是帮投资的人协商地方呐？”
梁枫笑了笑，道：“您老真是明白人，因为安装破石机，搞采石场的话，势必会对中丹村有些影响，比如日夜不停的噪音，干旱天气的时候会有尘土飞扬，来往的运输车辆也会影响到村民的正常生活等等。再有就是需要大片的地皮堆放开石，当然了，地皮也会付租金。”
刘大炮琢磨了一会儿才道：“梁书记，你能主动提出这些问题，说明政府确实是在为咱们的群众在考虑了。而且在中丹村搞采石场，对中丹村来说也是有极大的好处的，不仅仅是带来一些不便，这个问题呢，要分成正反两个方面来看，总的来说，还是好处大些。”
顿了顿，刘大炮接着道：“所以呢，原则上我是赞同的，梁书记提出来的问题也都能协商解决。不过，我再提几个要求，若是梁书记能应承下来，我连夜召开村民大会，把这事儿定下来，如何？”
梁枫闻言，心里很是佩服了一番，没看出来啊，这个刘大炮给人的感觉像个炮筒子，没想到谈起正事儿来到时一板一眼的，疏而不漏。微笑着点点头，道：“您说说看。”
刘大炮组织了一下思路，慢慢的道：“这第一点呢，采石场肯定是要招请工人的，所以必须让中丹村的人拥有优先的权力，当然了，是符合采石场工作要求的人，如果不符合用工要求，采石场可以不予雇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