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大堂。
烛火昏黄。
桌椅倾翻,碗筷饭菜洒了一地。
系着围裙的李鸿源坐在楼梯台阶上,吧嗒吧嗒,一口接一口抽着旱烟。
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微微发颤,证明男人内心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平静。
“咋回事啊,到底发生啥了?”
老板娘司雯惊慌失措,于大堂来回踱步。
“孩他爹,喊杀声越来越近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要不咱们也逃吧?!”
李鸿源放下旱烟杆,声音略微变形道:“逃?往哪儿逃?变出一双翅膀飞出龙城吗?”
站在客栈门口,一手柴刀,一手菜刀的李亭回头,咬咬牙道:“爹,跟他们拼了!”
“拼?拿什么拼?一把只会劈柴的柴刀和一把只会杀鸡宰鱼的菜刀?”
李鸿源沉吟了一小会,道:“孩他娘,你且上楼去房里,将咱们这些年的积蓄拿下来。”
“唉~”
老板娘轻叹一口气,询问道:“拿多少?”
李鸿源:“全部!”
李亭清瘦身躯忽地一颤,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往后院跑去。
“亭儿,别乱跑,回来!”
——
悦来客栈后院。
小院屋脊上。
苍雪分析道:“伏灵一年至三年,大魏几近全国大旱,尤数北方七州,江河干涸,草木衰败,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
“莫说十一个年,即使二十一个,三十一个,魏国也很难将元气恢复至文景帝时期。”
“而今魏国东境有离国虎视眈眈,南境清国已攻破嘉陵关,占领大小十数座城池。”
“朝廷无法为龙城提供太多兵卒、粮草。”
“所以那位王爷才出此下策,宁愿背负万古骂名,也要下令屠城。”
“龙城百姓是无辜的。”
“那位王爷之所以要下令屠城,是因为没有粮草。”
“朝廷之所以不拨粮草,是因为国库空虚,是因为那场持续三年,几乎可称得上灭顶之灾的大旱。”
“所以,是老天爷的错吗~”
妄图追根溯源的少女眉头紧蹙。
雪娘打了个哈欠,无语道:“我说丫头,你咋总是想这些有的没的?”
“你这不把别家棺材抬自个家哭吗?”
“你应该关心你那两柄刀何时送来,关心复仇龙城十万兵卒该制定怎样的战术,关心报仇雪恨后如何开展接下来的人生。”
“你应该关心你自己,关心你师父,关心你风姐姐,猪皇叔叔,还有我。”
“唉~”
少女叹息道:“雪姐姐,小镇学塾齐先生曾教我,君子见人之厄则矜制之。”
雪娘愣神,“啥子意思?”
少女解释道:“君子见人处于危难之中,遭逢不幸,不该幸灾乐祸,而应心生怜悯。”
雪娘:“你师父还教你宁作阴曹逍遥鬼,休理人间腌臜事呢。”
“你咋光听姓齐的,不听你师父的?”
少女无奈道:“雪姐姐,我也不想啊,可总也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
少女与雪娘居高临下扭头俯瞰而去。
却见少年匆匆跑进后院。
跑至加建出来的小院前,拍响院门。
“咚咚咚~”
“王芝姐姐,开开门,我是李亭。”
“别敲了,我们在这儿。”
雪娘出声提醒道。
少年倒退两步,抬眸望去,不由失神。
一身素白,青丝飘舞的王芝姐姐,恍若要乘风而去。
“喂,李家少年,别发呆了,有啥事吗?”
雪娘询问道。
少年回过神来,赶忙急声道:“王稚姐姐,城外大营那群兵卒也不知咋了,正到处杀人呢。”
“我爹准备用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银钱卖命保客栈呢。”
“你们可千万别乱跑啊。”
雪娘:“李家少年,我与妹妹知晓了。”
望着转身迅速跑远的少年,雪娘轻声道:“倒是个温敦善良的孩子。”
苍雪:“雪姐姐,你忘了你主人教过你,画猫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吗?”
雪娘:“……”
——
当少年刚刚跑回大堂时。
恰巧一队十来个兵卒闯进客栈。
犹在滴血的钢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往日里经常来客栈喝酒吃肉的豪爽汉子们,如今一个个满身血污,瞪着野兽一般的眸子,吓得少年握着柴刀与菜刀的双手止不住的轻颤。
“您是……萧澄镜萧大人!”
李鸿源看向领头那位身着甲胄的男人,惊喜道:“萧大人,您还记得吗,我曾请您吃过饭。”
“哦,是吗~”
唤作萧澄镜的男人眼眸微眯,犹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李鸿源冷不丁一个激灵,急忙将一大袋碎银递了过去。
“萧大人,这……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卖命钱。”
“请大人手下留情,放过我们一家人,还有客栈。”
萧澄镜染血的手掌接过沉甸甸的钱袋。
略微掂量两下,碎银碰撞声格外悦耳,没有掺杂铜板。
“李老板,你是个好人呐。”
“等明儿,我萧某人会带着兄弟们来照顾你生意的。”
萧澄镜意味深长一笑,“兄弟们,下一家。”
“萧大人,几位大人,慢走。”
目送兵卒们的背影消失于夜色,李鸿源夫妇,还有李亭,俱是长舒一口气。
可惜,还不等一家三口平复激跳心脏,又一队人马闯了进来。
李鸿源面色一变,内心长叹一口气。
旋即再次从衣袖里摸出一个钱袋。
不过比之给萧澄镜的那个,却小了许多。
“几位大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卖命钱,还请大人笑纳。”
领头什长抓过钱袋,狰狞一笑。
“银子,我们笑纳了。”
“为了以表歉意,李掌柜,兄弟们会给你们夫妇一个痛快。”
“动手!”
很快,李鸿源夫妇被五花大绑。
什长扫过手下兵卒,询问道:“这一路杀来,还有哪个刀未出鞘的?”
几位兵卒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一人。
什长眉头一皱,“张庆荣,咋了,你这是要出淤泥而不染吗?”
唤作张庆荣的男人摇摇头,“没有的什长。”
“没有最好!”
什长大马金刀往长条板凳上一坐,一边分钱,一边下令道:“这两个人归你了。”
张庆荣来到李鸿源夫妇身前。
双膝跪地的夫妇二人已经被吓傻吓懵了。
没有临死前的绝望惨叫、尖叫,也没有彼此互叙衷肠,临终遗言的揪心桥段。
只有不受控制的颤抖哆嗦。
锵~
钢刀出鞘。
张庆荣首先站在老板娘司雯身侧。
瞄准脖颈位置。
一刀落下。
砰。
人头落地。
断颈处喷溅出的血柱,直直击在房梁上,溅成漫天血幕。
李鸿源干脆利索晕死了过去。
张庆荣踩着男人胸膛。
手起刀落。
“大头被萧大人拿去了。”
“这只钱袋里共计二十八两七钱银子。”
“其中要给萧大人十两,咱兄弟们分剩下的……”
咣当一声。
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兵卒们望向大堂一角。
昏暗中,少年单薄身躯抖似筛糠。
“竟还有个漏网之鱼~”
又是咣当一声。
柴刀、菜刀皆落地。
狠狠一口,将舌头咬出血。
剧痛勉强压下恐惧后。
少年转身艰难往后院跑去。
‘快点,在快一点!’
‘让王芝姐姐赶紧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