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灵十四年,五月十五的烈阳从西边落下。
随即五月十五的皓月从东方升起。
星月清辉洒满山河。
呜呜号角声奏响血火之歌。
急促脚步声中,数百体魄雄健,手持硬弓,背负箭囊的弓卒登上南城墙,一字排开。
大地好似在微微震颤。
赵惊鸿回头望去,不由头皮发麻。
三里外的三军大营,三门齐开。
黑压压的兵卒宛若激荡的潮水般喷涌而出。
远望仿佛三条滚地黑龙。
出了大营后,三条黑龙聚融为一条,碾过宽阔官道,直往南城门处游弋而来。
赵惊鸿从未想过,十三万兵卒行走间竟能如此齐整,如此安静,听闻不到丝毫交谈嘈杂声。
可那惊涛拍岸般的恐怖肃杀气,却令得男孩双股颤颤,裸露在外的肌肤霎时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这哪是十三万兵卒。
这就是一台残酷冷血的战争机器。
“爹,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赵惊鸿已经十一岁了,不是三四岁的懵懂娃娃。
男孩已然猜想到了什么。
白衣如霜欺雪,负着双手的镇北王赵恒,面色平静道:“爹要为这十三万张嘴找吃的。”
“严麟,开城门!”
“末将领命!”
……
粗壮黑龙尾巴处。
唤作张庆荣的男人,瞥了一眼队伍中不远处几位身躯颤颤巍巍的新兵蛋子,不由紧了紧抚着刀柄的手掌。
毕竟是第一次杀人,身体肯定会因惊恐等各种各样复杂情绪而颤抖摇晃。
胸腔里的心脏会疯狂激跳,脸色会煞白如纸,握刀的掌心会不停冒出汗水。
张庆荣也曾经历过。
不过是在战场上。
即便已是打过三场仗的老兵,张庆荣虽说外表平静,可内心的涟漪却是一层又一层。
怕死吗?
并不是。
莫说城里百姓人数不过四十余万,饶是四百万,面对十三万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兵卒,也只能、只会抱头鼠窜。
这注定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令张庆荣惴惴不安的,是那丝丝缕缕,若隐若现,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
应该是叫不忍吧,或是愧疚,或是良心的谴责?
毕竟是一国同胞啊。
“喂,老王,听说你们队伍负责的是未羊巷?”
“是啊,咋了?”
“我一位远方姑姑,一家五口就在未羊巷住着,是个豆腐铺,让你手下兄弟们,下手利索些,别一刀刀砍,要斩头,否则太痛苦。”
“好的,我会给他们一个痛快。”
“谢谢。”
同僚们你一言我一语,小声交流,张庆荣静静听着。
“老唐,你不龙城人吗,你家妻女老娘安排好了没有?”
“早五年前,我就举家搬迁三百里外的苍炎镇了。”
“不仅仅我一个,龙城方圆百里,凡军户者,王爷早在不战之约签订那年,便下令让我们陆续搬迁了。”
“总之,城里没咱们弟兄们的家眷。”
“十一年前,王爷便预见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吗?!”
“应该是,听说当今圣上为了让王爷主持大局,连下九道圣旨。”
“倘若王爷在领到第一份圣旨时便动身上路,朝廷绝不会拨下那三百万斤粮草。”
“可惜,三百万斤听着是多,可朝廷负责押运的人马来回就得吃掉一小半。”
“噤声,城门开了!”
……
悦来客栈后院。
加建出的小院屋脊上,苍雪与雪娘并肩而立。
“刚刚那号角声……那位镇北王竟真要屠城!”
苍雪震惊道。
雪娘轻声询问道:“要知会李鸿源一家三口吗?”
苍雪摇摇头:“半个时辰前,夕阳西下之际,他们一家人还有机会逃走。”
“可现在,晚了。”
“夜幕降临后,城门处必定重兵把守,凡夫俗子插翅难逃。”
雪娘:“无碍的丫头,只要你愿意,姐姐可护他们一家人安然渡过此劫。”
“不必雪姐姐。”
少女沉吟了一小会,道:“我腰间悬佩着红血,李鸿源夫妇,甚至于李亭,自知咱们是武夫。”
“他们若想活命,自会将咱们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样吧雪姐姐,咱们就在此处,他们一家人若是躲进小院,能保则保。”
雪娘笑道:“若是在小院外被兵卒团团包围,身陷死境呢?”
少女面无表情道:“谁让他们跑那么慢。”
“嘎吱~”
纵使隔着好几条街,然南城门开启的巨大嘎吱声,依旧远远传来。
少女神色一凛,“开始了!”
……
绵延无尽的粗壮黑龙龙头,经由南城门,艰难挤进龙城。
旋即。
龙头轰然分裂为一支支队伍,分散向一条条街道,一处处暗巷。
铿锵声此起彼伏。
出鞘钢刀在月光映照下,反射出大片烁烁寒光。
砰的一声。
当第一户人家院门被踹开。
当杀气腾腾的悍卒闯进屋舍。
当第一股血喷溅在犹自冒着袅袅热气的饭菜上。
第一声凄厉惨叫声蓦然响起。
随即便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直至整座龙城都淹没在惨叫、尖叫声中。
犹如万鬼夜行。
屠杀刚开始时,场面尚风轻云淡。
因为所有的鲜血、尸体,全在房屋内。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听到惨叫声的百姓跑出家门,惊恐遁入夜色。
可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这一夜的龙城,就是一只巨型鸟笼。
赵惊鸿望见兵卒钢刀落下,逃跑中的男人,其整条右臂瞬间与身体分离。
“啊!”
男人撕心裂肺嚎叫着。
兵卒一脚踩在男人胸膛,高高举起钢刀,瞄准脖颈位置。
钢刀落下的刹那。
赵惊鸿心脏猛地一跳。
男孩望见男人断头,被溅射的血喷击出老远。
于青石长街上骨碌碌滚了三四丈之距。
花甲、古稀之年的老妪老翁,拄着拐杖,竭尽全力想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呼啸声中,钢刀横扫。
满头银发的老人头摔落在地。
无头尸体仍在蹒跚着向前。
七八步后,才摇摇晃晃,颓然坠倒。
老人、男人、女人,甚至于孩子。
惨叫声、求饶声、绝望哭泣声。
满街的尸体,满地滚落的人头。
赵惊鸿颤抖着蹲下身子,双手抱着脑袋。
脸色惨白间,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泪水涌出眼眶。
于城头的四方青砖上摔的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