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云脸上闪过一抹晦暗。
他先前说,庆幸没有去徐林的江上酒店。
既然是庆幸,那他也就没有沾这件事的心思。
“谢书记,我接触不到你口中那位万里侯,看也是在报纸上看过一两眼,压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但我和你接触颇多,我相信你,应该是你对我们这个封国的万里侯没信心才对。”
谢天云沉默的注视着,片刻后他指向那三国演义。
“你知道一百七十回,写得是什么吗?”
我摇头,三国演义我都是东拼西凑看过一点小人书。
哪里知道具体多少回,写得什么啊。
“写的是司马懿背离洛水之誓。”
我愣了愣,随即反问道,“这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司马懿,一个千多年前的人。
与如今我们两人谈论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谢天云微微一笑,“人都有害怕的东西,走在泥巴路,田地里面刨食吃的人,害怕天灾,不下雨,一直下雨,影响收成。也怕官,怕恶霸恶人。”
“你这样的人怕我,怕官家;我这样的人怕上级检查,怕领导。那你知道,所有人都怕一个东西吗?”
谢天云这个所有人,看上去范围很大,实际上真正要指的范围很小。
小到他不好开口直说。
谢天云估计也没有指望我能回答上来,在我眼中露出迷茫后。
他淡淡开口,“他们怕史。”
我怔住,哑然失笑,“怕死?这不是没办法改变的事情吗,谁都会死,但他们样的人物会害怕死亡,这有点……”
谢天云断然打断,“怕史书。”
“司马懿一千多年前背誓,直到如今都人人喊打,三国许多人物都充满争议。”
“有人觉得关二爷最厉害,也有人觉得白衣白袍的赵云勇猛,还有人说刘备假仁义,曹操真枭雄等等……但你看,有谁推崇司马懿?”
我还是想不到,司马懿和我们如今在说的事情,有什么紧密的关联。
谢天云放下三国演义,重新翘起二郎腿。
“以古史为镜,翻看上下几千年,你会发现如今的许多人许多举动,不过都是历史的再次上演罢了。”
我呼吸一顿,心中隐隐有点感觉,但又不明朗,抓不住。
“人不都说,历史是个人人打扮的小姑娘吗?”
诚然,我不是民科大家,动辄要搞永动机。
所有民科当中,历史是最容易的一门学科。
谁都可以掰扯两句,并不是物理化那种,学历文化不到,听都听不懂的东西。
人人都可以质疑历史,人人都可以去传播自己心中的历史。
谢天云讥讽一笑,“呵呵,小姑娘?”
“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要是从谁都可以打扮这个角度出发,我觉得有几分道理。”
“但要是说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
“那就没道理了,要是这样,许多丑事我们就见不到了,比如,司马家当街弑君。”
谢天云最后一句话,直接说回到三国演义中。
他深吸一口气,抓紧茶杯,轻声说道。
“几千年完整史料记载,给顶天的大人物带上了枷锁,让他们也有害怕的东西。”
“史笔如刀,王侯将相,哪个能逃?”
“天下悠悠众口,或许在位时,无人敢吱声。但人不可能一直在权位上,只要怕史书,这种现象绝对是不会被允许的。”
“罗平,我有预感,我们这位万里侯,大概率不会平安落地。”
“怕史书的人,不允许他这样搞下去。”
这是谢天云第一次和我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在声音落下后,我一时无言以对。
史笔如刀,王侯将相,哪个能逃!
一千多年前的司马懿,违背誓言导致自家血脉尽毁。
更是给此后历史上的帝王和老臣之间下了一道血咒。
史书上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我张张嘴,再说话时,感觉自己满是苦涩。
“既然如此,那他们这些人为什么还……”
谢天云眼神一闪,脸上有种郁郁的神色。
我或许浅薄,看不懂这个道理。
但我不相信,这位万里侯的封国内,只有谢天云这一个清醒人。
比谢天云位置更高,特别是这位万里侯,他会看不清这些?
“或许是我位置达不到吧,人在强到一定地步的时候,会对自己产生一种盲目的自信。”
“没有接触过高官,会觉得高官神龙见首不见尾,觉得他们高深莫测,一言一行都有深意。”
“对他们所有举动,都在脑海中找补,觉得其中肯定有别样意味。”
谢天云转头直视我,“你有没有注意过,一些高官落马后被扒出来的丑事,简直是啼笑皆非。”
“接不到的神秘感,会给那些个位置上的人,一种近神一样的光环。”
“等到落马被扒出来那天,大家才知道,哦,原来这些个高官,玩得也很下三滥。”
我明白了谢天云这些话的意思。
人们可以随意评价史书上任何一个人,哪怕是皇帝,也都能说得猪狗不是。
但在现实中,生活在同一个时间段上,即便是县长市长,也觉得他行事诡谲,不见风雨就能手段高超的办好任何事情。
可扒这层外衣,大家都还是个人。
欲念缠身的人。
谢天云此时能够保持冷静,是他一开始就在局外。
也或许他此时的位置,让他清楚的认知到,自己能力不够。
等再上几个位置,成为主政一方的人物,也是个万里侯后,他也会因为权力带给他的快感,而迷茫。
不再有今日这般清醒的头脑。
人这个字只有两画,却是这个世上最复杂的存在。
临走之时,谢天云将他那本三国演义送给我。
并且十分郑重的说,要是我掺和徐林现在做的事情,以后就不要和他来往。
并且也明说,即便短时间内没事,徐林以及背后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的人。
落马被清算也是早晚的事情。
希望我考虑清楚。
我拿着三国演义回去的时候,天上电闪雷鸣,常年阴雨连绵的黔州。
又要开始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