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农历七月初三,我在南城的宾馆开张。
当天摆了十几桌酒席,除了我二爹一家人外,文闯和春彩也早早来了,帮我一起张罗着,安排客人。
到了午开席时,大部分都坐满了亲戚,至于其他客人还没见踪影,但我想应该会有人来。
但第一个来的,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人。
他不是我的朋友,甚至应该说是仇人。
不是梁博文手下的人,而是老黄。
在这半年中,成为残废没能翻身的李林,已经彻底被这个江湖抛弃,老黄全盘接下他手下的生意,成为南城菜市场新一任鸡头。
半年前,老黄被我追了南城半个城区,我伤害了一个社会人最重要的东西。
面子。
里子办事维持面子,面子挣钱养着里子。
一个社会人的面子何等重要,是要用来挣钱的。
我想过怎么消除梁博文对我的怀疑,想过怎么样低调才能让我六七和王大祥那群人不注意我。
唯独没有想过老黄。
因为在我心中,老黄和我是死敌。
他恨我不死。
我和他之间没有缓和可言才对。
但在我生意开张的第一天,他是第一个上门来的客人。
在老黄慢慢走来时,文闯见到后立马站起身来,我轻轻摇头,示意文闯先不要动。
因为老黄是一个人,并没有带人来。
而且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送人情。
不像是要来闹事的样子。
二百块,在当时是个很大的人情,普通人家就是外甥结婚,做舅舅的都不一定送这样的大人情。
我扯动嘴角,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慢慢朝着老黄走去。
“黄老板,黄老板,稀客啊,真的是昨晚梦见喜鹊叫,今天就遇见你来吃酒。”
老黄那因为太瘦,眼窝深陷的脸上,同样是笑意连连。
“罗老板客气,祝罗老板发财,本来还准备去砍挑柴,但是怕你觉得我没得主次,不懂礼数,所以就算了。”
老黄接过我手里的杯子,一口就干了。
好似我们之前的仇怨都不存在,真的就是我在南城的生意朋友。
其实我心里有些发虚,不明白老黄是不是嫖多了脑壳不行了。
突然跑到我这里来。
但我也没有开口去问,这样会显得我很怕他。
老黄喝完一杯酒后,没有坐下吃席。
轻声同我讲道,“罗老板以前也是江湖人,我老黄现在都还是江湖人,既然是江湖人,那就是有朋友也有敌人。”
“我先走了,不然一会罗老板该难做了。”
我装作客套的留了老黄一下,最后送他出门。
我不懂他为什么来,但是我知道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是,担心也会碰都梁博文的人。
等我拿着酒杯满脸狐疑走回去时,文闯来到我身边。
“我也是才知道,春彩给你发的请帖,不仅给老黄发了,王大祥和六七那边都发了。”
我睁大眼睛,看向那边正在和我二爹谈话,说要给我介绍对象的春彩。
“你没问你妇人,她这样做是想干嘛啊?”
文闯嘴角有一抹笑意,“问了,老癫,你也不是无名小角色,砍老黄,崩六七,拿大龙,多多少少在这些人里面,也算是个有名气的。”
“而今你生意开张,他们要是愿意来,就证明是点头认同你今后不混,恩恩怨怨一笔勾销。”
“承认你今后是个生意人,以后不再犯他们手里就好了。”
我脸色唰得一下就阴沉下来。
“是不是反过来说,今天要是没来的人,就还会惦记我?”
文闯哈哈大笑,“你跨个批脸给谁看,这些都是以前那些老辈子会算数,我们这年纪出来混的,讲究个几把。”
“就算来了,也可能惦记你。”
我苦笑着摇头,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底色。你给人第一印象是个什么样的人,今后你再怎么改变,他都会觉得你还是那样的一个人。
就好像前科一样,即便是受到教育,国家帮你改了,也很难让人相信。
苦笑过后,我一脸平静的看着大门那边,不知道今天会有多少人会来。
其实对于他们来不来,我并不太在意。
因为我压根就没想过真正退出,来与不来,也改变不了今后你来我往的局面。
我要学的是那王大祥,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韬光养晦,以求实力雄厚之后,一鸣惊人。
所谓大哥,他梁博文做得,王大祥做得,我相信我也做得!
第二波来的人是王大祥手下的李达,他没有老黄圆滑。
十分别扭,很不情愿的样子。
王大祥的人会来,这倒是不意外。
因为请帖是春彩替我发的,看在春彩的面子上,他不会亲自来也会派个人来。
李达脚上枪伤已经痊愈,他板着一张脸送了人情。
无视我满脸含笑递过去的烟,“罗老板,能出来谈几句话不。”
走得稍远一些后,李达从自己包里拿出烟来点燃。
我也不觉得尴尬,将一直递出去的烟夹在自己耳朵上。
“老癫,大龙是不是你杀的。”李达问得很直接。
杀人这种事情,梁博文不会傻到大张旗鼓去说。
因为不管亲自动手的人是谁,他都逃开干系。
按照如今的说法,即便他没有亲手杀人,上了法庭他也是第一被告人。
只是放出一些模模糊糊的话,让人知道大龙已经被办了。
文闯应该也没有和春彩说,不然李达也就没有这个问题。
我沉默几秒后,将耳朵上的烟取下来放在嘴里点燃。
“李达,人是我从文县抓回来的,但我没有动手杀他。”
“如果我说了算,知道小波没死后,我最多废他拿刀那只手,绝对不会杀他。但你也晓得,人在江湖,大哥发话,我们这些就只能办事。”
说着,我指了指自己大腿,“二胡崩了我两枪,所以我认为已经抵了。”
李达点点头,“好,我信你。”
“最后我大哥托我给你带句话,要想安稳,就老老实实做你的生意。”
“不要给你脸你要把脸扔地上,可一可二不可再三。”
这话是相当的不客气,跟指着鼻子教训我没什么两样。
我没有生气,笑着送走李达。
李达走后不久,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
满脸红光的小波,挑着两捆柴,脚步轻快的赶来,放鞭炮的是大宝。
刚刚出院的赵管,脸上带着笑意的二山。
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喊上我二爹一起出去迎接。
同时让我堂弟也放一挂鞭炮,表示贵客到了。
按照我们那边当时的习俗,只有特别亲的人,在你结婚,新房入住或者其他隆重的宴席,才会给你挑一捆柴来。
意味着祝福你以后得日子红红火火发大财。
柴火必须是大树劈出来有规则的长条块,有些还要用写春联的红纸封住。
小波放下扁担,一拳头砸在我胸口。
“你个背时的,开张也不提前说,害得老子昨晚打夜工去给你砍挑柴来。”
“走走走,今天喝不死你个小丝儿。”
我勾住小波的肩膀,和大宝他们说着话,文闯远远看着,嘴角有一抹淡笑。
但却并没有过来。
除了六七没有派人来外,那天那顿酒席算是宾客尽欢。
……
我将我的宾馆取名为平安宾馆。
希望以后都平平安安。
只是很多东西强求不得,越是强求就越不得。
人在江湖,风雨飘摇,如那雨中火,风中灯。
哪有平安二字可言。
平安宾馆没能给我平安,它只是我走入江湖的第一块基石。
在这宾馆中,更是发生了许多我连回忆都不愿意回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