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无名领着老人来到了后院,不一会儿的功夫,便从仓房抱出一个四斗桶来。王无名将酒桶打开,用酒勺舀了一勺酒,递给老人,说道“尝尝吧,这是新进的白雪清酒。”
老人倒不客气,拿起酒勺,便将酒囫囵吞下肚去。一勺饮罢,又是一勺,如此饮过十余勺,随意将酒勺扔在地上,便躺在地上,将手枕在脑袋下面,悠闲地翘起腿来,笑道“这哪里是什么白雪,黄沙卷平冈倒还差不多。你准是被骗了。冰一下吧,若是冰一下,口感还会好一点。”
“是吗?酒冰一下口感会好吗?在我们那,倒是更喜欢热酒喝。”王无名说着,望向远方,想起来昔日端着酒坛,开怀畅饮的日子,心中不免伤感起来,但他很快就调整好心情,转头看向老人,怎料这老人,竟呼呼睡起觉来。
王无名走上前去,看着躺在地上睡得正香的老人,只见老人衣领大敞着,露出满是烧伤伤疤的胸膛。王无名注意到了老人腰间挂着的带子,这带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玩意,其间还挂着根树枝,想必是捕鱼用的。但若说是捕鱼用,一般都会将树枝一头削尖,偏偏老人挂在带子上的这根树枝,是将树枝的一边磨薄磨锋利,只留底部一截不做处理,看上去,就像是把木刀,只是这刀,也太细了点。
王无名顿感好奇,便打算去用手摸一下树枝的“刀刃”,怎料手刚一伸出去,便听见老人平静地说道“怎么,想打我的名刀的主意?”
王无名转过头望去,老人依旧枕着手,闭着双眼。
“名刀?”王无名疑惑地问道。
“不错,这把便是出自南北朝名匠——长谷部国重之手的名刀,压切。”老人的语气,如平静的水面,波澜不惊。
只是王无名无论怎么看,这分明都只是根树枝而已,想到这老人平时便疯疯癫癫的,便不再较真。
“老人家,酒桶便在那边,想喝了再饮便是,我还要忙店里的事,就先走了。等你喝好了,从后院离开便是。”王无名说着便转身离开,怎料没走几步,便感到一阵寒意从脖子后面袭来,他敏锐一躲,转过身来,却见老人右手握着树枝,左手比成火枪的样子,嘴里喊着“砰!”
王无名见此情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老人豪爽一笑,转身便离开了,只是方才说话时,还很清醒,此刻离开的脚步,却是摇摇晃晃,活脱脱一个醉汉,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正如方才,不知是真睡,还是装睡。
老人走在大街上,旁人见他邋里邋遢,浑身烧伤的疤痕,唯恐避之不及,但老人却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一边走着,一边还哼着小曲。
此刻,老人的正对面,一个年轻的男人,身穿破旧的粗布和服,肩上用竹竿挑着个行囊,用满是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街道两旁的一切。
“真不愧是江户呀,就是繁华!”年轻男人正感慨着,目光便落在了对面摇摇晃晃走来的老人,年轻男人见老人的样貌,吃了一惊,“赤……赤般若?不愧是江户,连鬼怪都是大白天就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待二人走近,年轻男人再仔细一看,原来只是个浑身烧伤的老人,又不由得感慨道,“原来只是个可怜之人呀,看来哪里也有可怜人,纵然江户,亦是如此。”
年轻男人和老人擦肩而过,没走几步,肚子便叫了起来,他摸了摸肚子,说道“好,那就找个店子,饱餐一顿。”
年轻人打量四周,目光停留在了“舒窈居”,迫不及待便走了进去,找了个空的座席坐下,将行囊放到一边,便招呼店员过来,问道“你们这都有什么好吃的呀?”
店员说了几道菜,结果听得年轻男人云里雾里,什么“随波逐流”、“大道至简”、“一念之间”……年轻男人一脸惊诧地问道“我说,我是不是走错店了,你确定你说的这些是菜?”
“是菜。”店员瞧了眼年轻男人的装扮,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
“这样呀,你就看着上两道菜,一碗面好了,别太贵就行。”年轻男人摸着脑袋说道。
“别太贵是多少?”店员问道。
“五……五十文?”
“我给你说个地方,出门左拐,不到一里路,有一个面摊,五十文,荞麦面够你吃个饱了。”店员轻蔑地说道。
“不……不愧是江户,那……”年轻男人咬咬牙,响亮地说道,“八十文!”
店员转身喊道“红丝面一碗!”说完便要离开。
“没了?”
“没了。”
“八十文就买一碗面?”年轻男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嫌贵,出门左拐……”
店员话还未说完,就被年轻男人打断了“一碗面就一碗面!”男人此刻,眼神中流露出坚毅的目光,仿佛战场上的武士,要与这一碗面决一死战。
不一会儿,面便被端上来了。年轻人看着眼前这碗热腾腾的红丝面,顿时满怀期待,双手合十,说道“我开动了。”
不一会儿,年轻男人便风卷残云地将红丝面吃完了,就连汤都一滴不剩。男人抹了抹嘴,满意的神情溢于言表“不愧是江户……”
就在年轻男人打算起身结账之时,一摸挂在腰带上的钱袋,却发现钱袋不见了。
男人一下脸便涌得通红,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钱袋是什么时候丢的。眼见着店员走过来了,他顿时变得手足无措。
“一共是八十文。”店员说道。
“那个……其实……我钱袋丢了……”年轻男人尴尬地说道。
店员冷笑一声,并未多言,转身大喊道“掌柜的,有人吃饭不给钱!”
年轻男人一听,慌张地说道“我……我没说不给钱呀……我……我是钱袋丢了!”
王无名听到店员的叫喊声,缓缓走了过来,打量着年轻男人。年轻男人刚想对王无名解释,店员却抢先一步,装着一脸真诚地说道“掌柜的,这个人想吃饭不给钱。”
“不……不是的……不是!”年轻男人一着急,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说着不是。
“什么不是,我自打他一进来,就觉得这个人不像好人,原来是想吃饭不给钱。”店员一副仗着有理便肆无忌惮的表情。
“我说了不是!”年轻男人着急和悲愤的心情交织在一起,竟将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这一掌,竟将桌子都拍散架了。
“这下好了,不止八十文了。”店员冷笑一声,说道。
“你让开,我来和他说。”王无名对店员说完,便缓缓走到年轻男人面前,平静地说道“你先别着急,慢慢说,需要喝杯酒冷静一下吗?”
年轻人听到这话,顿觉诧异,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胡子的男人,看着这个男人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种安心的感觉,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缓缓说道“我不是吃饭不给钱,我……我只是结账的时候,发现钱袋不见了,我绝不是吃饭不给钱的人。”年轻男人说着说着,眼中竟涌出了泪珠。
王无名转头看向店员,说道“向这位客人道歉。”
“向他道歉?是他没理在先,我凭什么向他道歉?”店员自觉有理,便有恃无恐。
王无名摇了摇头,转向年轻男人,说道“这件事是我们店处理得不好,我在这里向你道歉,这碗面就算作我们店赔礼道歉了,不收你的钱。”
“掌柜的……”店员刚想反驳,却被王无名拦住了,店员只好用蔑视的眼神盯着年轻男人。
王无名本以为这样做,此事就算解决了,怎料年轻男人却决绝地说道“不行!”
“我说你是想找茬吧!”店员此刻显得有些生气。
“不行!这面我不能白吃,吃了面,就该给钱,更何况我还拍坏了你的桌子。我会在你这里工作抵债,直到还清面钱和桌子钱为止。”年轻男人态度坚决地说道。
“合着是来骗工作来了。”店员嘲讽道。
王无名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虽然落魄,但眼神中充满了坚定,顿时心怀恻隐之心,于是缓缓说道“那好,你就留下来吧,如果你找到更好的工作,随时可以走。”
年轻男人听到王无名的话,感激地跪在地上,身旁的店员见此情景,却又冷笑了起来。
“正好,你来了,我正好可以不干这个破工作了。就这破工作,拿这么点钱,还得看一个不知道什么鬼地方来的掌柜的脸色,真是没劲。这烂活儿,就让这个小偷干吧。”店员说罢,用挑衅的眼神看着王无名,王无名面无表情,并不理会,任由店员离开。
眼看店员便要转身离开,年轻男人却突然大喊一声“等一下!”
店员脸上轻蔑的笑容仍挂在脸上,刹那间,却已然被年轻男人一个背负投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停顿了一下,痛意才涌了上来,方才轻蔑的笑容,此刻变成了狰狞的表情,他大喊着,扶着腰冲出了店子。
王无名见此情景,嘴角泛起了笑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甚平,家乡的人都叫我‘笨蛋甚平’。”男人摸着脑袋说道。
“不是本地人吧?”
“嗯,我是鹿儿岛人。”
“那是远道而来咯。”
“嗯,老爹跟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趁着年轻,就应该去大城市闯闯,于是我就来江户了,结果一来……”甚平说着,尴尬一笑,“结果一来就丢了钱袋。”
“没关系,你就安心在这里工作吃住,想离开,随时都可以离开。”王无名说完,刚要离开,停顿了一下,突然开口问道“你之前在鹿儿岛是做什么的?”
“跟着老爹打鱼为生。”
王无名点了点头,便离开了,刚走进后院,却被太郎叫住了“无名。”
“怎么了,太郎叔叔?”
“我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像只是个初到江户的愣头青这么简单,你看他方才那一掌,还有刚刚那个利落的背负投,哪里像个普通的渔家?你留他在这里工作,没问题吗?”太郎说道。
王无名淡然一笑,说道“谁还没有些轻易不愿意对别人说起的过去呢?我看他不像坏人,他现在身无分文,就算离开,一时半会又能去哪呢?就算真有什么问题要出现,又怎么会逃得了太郎叔叔您的眼睛呢?”
“你呀……”太郎想说些什么,却并未开口,只是默默转身,走进房中。
王无名抬起头,看着渐渐阴沉的天空,缓缓说道“要下雨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