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因为靖难之役,却不知有多少生灵血浸黄沙,化为刀锋下的游魂。也可以说,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句话而起。
听了王宾的一番愤慨之词,道衍默默地转回身,向村外走去。王宾隔墙高呼道:“和尚误矣,和尚误矣!”
道衍一脸落寞地走出村口。一个官差模样的人迎上来,躬身道:“大人。”
道衍挥了挥手,道:“你们先回县衙吧。我还有事。”说完,又向镇子的另一头缓缓走去。
王宾众自然不知道道衍在敲他的门之前,已经在同胞姐姐那里吃了一个闭门羹。多年不见,他还是想看一看自己的姐姐。毕竟是一奶同胞,道衍再一次站到了姐姐的门前,轻轻的敲了两下门。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谁呀?”
道衍低声道:“姐姐,是我。”
里面的人埋怨道:“你又来干什么?快走吧!”
道衍近乎哀求地道:“姐姐,我们姐弟二人多少年没见面了,您就不能让我看一眼吗?”
里面的人叹了一口气,道:“一个孤老婆子,看不看有什么用?你还不如去看看没了丈夫儿子的孤儿寡母。”停了一下,又接着数落道:“你既然做了和尚,就好好念经呗,谁当皇帝碍着你什么事了?当官儿的就都是好的吗?不一样糟践穷人?唉,我也活不几天了,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道衍沉吟了好一会儿,道:“姐姐教诲的是,兄弟都记在心里了。姐姐保重。”说完,慢慢地转过身,步履似有千钧,一步一步向村口挪去。
待他走远,门一开,探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望着远去的背影,泪眼婆娑,喃喃地道:“兄弟,不要怪姐姐,你造的孽太大了!”说着,竟扑通一下跪到地上,捂着脸失声痛哭。
好友的斥责,胞姊的眼泪,道衍那一点点功成名就后的志得意满已经荡然无存,完完全全变成了沮丧。一向以沉稳多智的他竟然有些失魂落魄,晃晃荡荡地向镇外走去。
走到村口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樵夫。恍恍惚惚的道衍没有注意到樵夫,可那个樵夫老远就看到了他,压了压头上的斗笠,紧紧地靠在路边,并且转过头去,似乎就是在极力回避他。
一直等他走过去,走远,才稍稍擎起一点斗笠,露出了半张脸。看了一眼远去的道衍,匆匆向村子里走去。这个和尚径直走到王宾的家门外,左右看了看,才敲了敲门。
院里,王宾的脸上还怒气未消,稳了稳神,和声问道:“谁呀?”
樵夫贴着门轻声道:“亡国御史牛景先特来拜望光庵先生。”
哎呀,王宾三步两步抢到门前,咕隆一声摘下门栓,哗地一下拉开门,一把把牛景先拉进来。随后,咣当把门关上,横上门栓。不由分说拉着牛景先直奔上屋。把牛景先按在正座上,纳头便拜。
牛景先慌忙站起来,双手搀扶王宾,诚惶诚恐的道:“光庵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王宾道:“我是在替天下人谢谢你们,是你们保护皇上。皇上现在可一切安好?”
牛景先点了点头,道:“暂时不会有什么事。有程济叶希贤杨应能三个人随身侍奉着呢。”
王宾一听,有是仰天一拜,大为宽慰的道:“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啊!”转而又叹了一口气,不无忧心地道:“可惜你们都是文人啊?你们两个出来吧。”随着话音,门一开,从里屋走出来两个人。
是两个孩子,大的能有十五六岁,小的也就十二三岁,都是一身的重孝,两只眼睛都是红肿不堪,象两只烂桃子一样。
牛景先疑惑地道:“他们是谁?”
王宾不无责怪地道:“我的牛大人,他们哥俩你都不认识了?”
牛景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道:“实在想不起来了。”
王宾用手点着牛景先,摇着头道:“你呀你,他们不就是戴德彝的两个儿子吗?”
啊!戴德彝的儿子!
牛景先抢上几步,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老泪纵横。那两个孩子又失声痛哭起来。牛景先怎么会不知道戴德彝,前朝洪武二十七年的大考中的一甲第三名,名扬天下探花郎,先是授翰林院编修,又升为侍读。建文皇帝登基后,改任监察御史,和牛景先一起臣监察百官的功过。燕王进京后,大杀忠于建文帝的文武臣僚。方孝孺被杀后,戴德彝抚尸痛哭,口占一绝:
“临危生死决须臾,为国宁怜家与躯?
继志情殷愧力短,承先念切遇时逾。
关山欲断春秋泪,骨肉长分南北区。
手泽遗今无复守,聊凭风雨泣桑榆。”
因为他的不合作,燕王震怒,不久之后也被处死,夫人被籍没为奴。同时在京的两个叔伯弟弟戴德礼戴德佑一起罹难。戴德佑的妻子项氏夫人烧毁了戴氏宗族的族谱,使戴氏一门得以保全。自己却惨遭毒刑,浑身被炙烤得焦烂,始终不吐一言。见者心惊,闻者落泪,叹息一介妇人却有烈烈有伟男之慨。
牛景先紧着擦拭眼窝,哽咽地问道:“孩子,你们是怎么躲到这里的?”
大一点的孩子嗓音嘶哑地道:“是婶娘把我们藏到山里。几天后,碰到了这位王伯伯。当时,弟弟连惊再吓,烧的象火炭一样。是王伯伯采了些草药,把弟弟背到这里。弟弟的病才好不两天。”
可不,小的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显然是大病初愈。苦命的孩子!牛景先又失声痛哭。王宾在一旁也一个劲儿的抹眼泪。
好一会儿,王宾劝道:“好了,牛大人,别哭了,还有正事哪!”
牛景先点着头,哽咽地道:“是,是,说正事,说正事。”
王宾道:“刚才道衍来了,我连门都没让他进,撵走了!”
“好,好!”牛景先连连叫好。
王宾道:“牛大人,你给这两个孩子取个名字吧,以前的名字不能用了。”
牛景先点着头道:“是,是。嗯 ,嗯,你就叫戴继志,你就叫戴承先。”
两个孩子刚要谢,王宾道:“我说牛大人啊,你这不是在坑两个孩子吗?天下谁不知道戴大人的诗啊!”是啊,叶希贤一下子愣住了。
王宾略一沉吟,道:“为了报答你们婶娘的救命之恩,你们自今以后改姓项,你叫项承志,你叫项继先。”王宾把名字也变动了一下。
两个孩子双双跪倒,以头碰地,道:“谢谢,牛伯伯,王伯伯。”
再说道衍,一路惘惘然回到京城,没有去见永乐皇帝,直接回到了灵谷寺。
灵谷寺原名蒋山寺,明太祖朱元璋相中了蒋山寺的地理位置,为自己修建陵寝,将蒋山寺迁到了这里,赐名“灵谷禅寺”,在山门上写上“天下第一禅林”。
灵谷寺占地五百余亩,未必最大,却是皇帝赐名赐建,自然是宏丽异常,不同凡响。道衍是北京大庆寿寺的住持,到这里只能是挂单。只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灵谷寺的住持让出了自己的禅房。
此次回老家,不但一点衣锦还乡的意思没找到,反倒处处碰壁,灰溜溜的回来了。难道这就是众叛亲离?自己真的做错了吗?一时间,道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闷之中。
打破沉闷的是几下轻轻的敲门声。嗯,道衍回过神来,轻轻的问了一声:“谁呀?”
门外有人轻声回道:“师父,是弟子福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