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窘境,万圣无疆,天兵天将,各负其责,一人袭风而来,被人撞上。
“无涯君,别来无恙啊。”一人着玄色长袍,宽裕的豪气阻人。头戴玉龙簪,盘瑶玉环,眼成丹凤,额间一红纹,身穿墨绿色长衣。身为叱咤的仙界风云人物长兮,从来都不失风趣。
无涯上最后一节台阶,回头望见,笑着应他:“唉,长兮,近来可好啊?”
长兮点点头,从手中抱出一瓶白玉瓶,朝他晃了晃,他一看就懂,大喊道:“是墨染山的四月中旬酒。”
他二人对着霞彩,坐在浣花亭中饮酒。
寻趣的无涯耐不住寂寞,偷饮一杯,见昔日身为战神的长兮今日终于换回常装,真是稀罕。平日里身披铠甲,威风八面,今日换上常装,倒显得清新脱俗。他打趣的说道:“嗯……啧啧,今日与你擦肩而过,没有认出来你,就因你这衣裳,平日里看你穿铠甲看习惯了,如今穿这身衣服,反倒不顺眼了。”
长兮低头观摩,谁料无涯突然大笑,说道:“今日这么得空,赏我小小浪荡子面子请喝酒?营中事情都了解了?”
“还没呐,如今妖族大军随时都有进犯可能,这一日战争,就有忙不完的事。我今日是来看看你这个散人有没有照顾好我的银雀。顺便稍一瓶好酒作为答谢。”
无涯摇头笑道:“你的银雀好着呢,昨天它不知哪里来的胃口,把师父的一棵千年梨树给啃光了。最近掂量着,还重了许多。我师父因为这件事为此耿耿于怀,我也不敢再把它放在乾清池养了。”
长兮指着他笑,饮一口四月中旬酒,说道:“那肯定是你把它饿坏了,所以迫于无奈,亦或者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它自然也学会了一些鸡鸣狗盗之事。”
哈,他突然笑着推他,他岂能不知,这是话里有话,分明就是在说他偷鸡摸狗,净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随后,长兮开始严肃起来,他一面庄严的举杯,一面说道:“最近战事松懈,我猜想妖族内部可能出了乱子,大小部落开始溃散,军心紊乱,素闻妖帝已然年迈,膝下无子,到时他魂归西天,妖族定然群龙无首,六界大乱,难以想象啊。”
他本就是一个无欲无求的神仙,平日里只是在众仙子面前树立威严,或者是随疏疏去人间游玩听说书,过着神仙的该有的逍遥日子,即便六界再乱,四海犹存,八荒不老,战事虽紧急,可他随了灵宝天尊的个性,不参与政事,每日消遣快活。
他三生石上无名,证明他此生没有真爱,哪怕有情也是错付,注定一生孤苦。
“有因有果,妖族四千年前发生那样的事情,也算今日给他们一个教训了,不过妖族皇室与妖仙一族血脉相承,也算半个亲戚,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抉择的。若是我陷入这样的问题,我真的脑子都快炸了。”他真真切切的感悟两难的境界,原先以为抉择很容易,现在关乎大局为重,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切身体会,给妖仙一族一个好主意。
长兮本就对妖有看法,更何况妖仙一族,本来就是妖族一脉的分支,当年妖仙之祖叛逃,修得正果,顺利登天,成为仙界一员。可长兮想着他们虽然叛逃了妖族,终归血脉里流着妖族的冷血,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们怎么会大发慈悲,救济苍生呐!
“他们妖仙一族本来就是逆天修行,堂堂妖族,又岂能一步登天,做了高高在上的尊神?说来可笑,如今这六界之大,竟容不下他们蛮夷小卒。”他冷漠的想着,又想到妖族大军在逝川战场杀害仙族将领的场面,因此,他痛恨妖,也排斥妖仙一族。
妖,难道真的十恶不赦?生而为妖,谁又能预料,天下飞鸟走兽,花草树木都有一颗上进心,想要有人的思想和行动,混元无极,他们成为了妖,被人唾弃,被道士追杀,被同伴伤害,被神仙鄙夷,这个世道,成王败寇,适者生存,而那些靠修行的妖注定是弱者。
有的时候,他会陷入深深的思考,他在想为什么这世道这么乱,杀戮,哀嚎,愁怨,几乎遍布神州大地,妖魔横行,善恶不分,这些连神仙都无法改变,四海八荒,已然满目疮痍。
与长兮聊完天,无涯径直决定下凡走一遭,人间还是如此嘈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看似如此平静的街道,强盗打劫,穷人偷窃,婆媳打骂,醉汉闹事,富人欺负奴隶,赌坊人山人海,老妇女哭天喊地,囚犯喊冤贪官与甲胄同流合污,疾病缠身的穷人没钱医治,尸体腐烂后没钱下葬。
他忽然感悟生活,当他在仙界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时,凡人却在水深火热之中,人间疾苦,民不聊生。前些日子,他听说沧州三年没有降水,沿海村落时常有海浪作怪,各地闹鬼有妖魔作祟,这仙界还没乱,人间就已经面目全非了。
神仙,不能干涉人间,为此,他失落的坐在天边的天池上,看着一排云鹤朝西天而去,天池云海翻滚,却不知何去何从。
天池中偶尔有两个仙子走过,见他如此俊秀,不禁多看了两眼,惊叹不已:“哇,这就是上清境的衡衍散人,生的好生俊俏。”
若是换作先前的自己,定然过去打个招呼再走,如今他思绪混乱,看着云海却不知想什么,从未有过的落寞和失措。
天池里种着一棵巨大的七月海棠,花叶相见,他便坐在这树的阴凉处,他默默沉思,却不知花瓣早已占满他一身。这一树海棠妖艳无比,胜似娇贵,形成一张弯弓,撑开一道巨大屏障。
他开始动了凡心,既然神仙无法改变,可是如果脱胎换骨变为凡人,那大可改观,可是他的想法很稚幼。凡尘滚滚,多少神仙因为贪恋人间繁华触犯天条,遭受天刑,多少神仙因为七情六欲自毁前程,他总归知道其中坏处。
树上一位有一位身穿白衣女子,稳稳妥妥的靠在枝干上沉思,只因相对,两人都没有看见。她有心事,一件千年前就郁结的心事,一直无法释怀,她不想忘记她,从此成为她割舍难断的念头。她的梦里常常喊着她的名字“姐姐”,她声嘶力竭的喊,却无法得到回应,她悲痛欲绝,可是终归走下去。她一面深思,一面轻轻用手指划过树皮,她坐在树杈上半天,早已忘记时间流走,她想着一直过去,直到天荒地老。
“姐姐,如今的我,不再需要你的保护。你不再是那个在游梓洞天居中熟悉的身影,而我,也不再是那个处处需要疼爱的女娇娃,这一生囫囵着,转眼过了有多久?”身心黯然的仙君女辞惆怅的对着树说话:“七月海棠啊,七月海棠,你何年的一枝绽放,等着她的岁月漫漫,何日才是你我长伴?”
今日的祷告完成,她一跃起身,飞下云中,停在花瓣的静止中,遇见了他。
遇见,可能是美好,也可能是机遇。上天安排的玩笑,一瞬间糊弄很多人,有时,被糊弄惯了就不会上当了。
她见无涯如此忧愁的坐在一节莲池边,恰好他对她先前有恩,她不妨过去问问,她问他说:“无涯,平日里可是不稀罕这里的,如今你怎么来这?还如此难过的样子?”
他被吓一跳,抬头一看,正是仙君女辞,当今唯一现任女星官。他回答说:“我啊,在此处瞧风景啊。”
女辞她一眼便知真假,他含糊其辞,也多半猜出一二,她走近一看,只见他平日里的嬉皮笑脸装换成思绪万千,一看便知有心事。
她背对他,看向一树七月海棠,只见花瓣纷纷扬扬的洒落,明明会一地残红,可这云端却是分外惨白,所谓有始无终,亦不知其去向。就像天上的云朵,分明飘过天际,却再难看到同一片云彩。那么这云朵去哪里?它啊,将人的思绪带走,隐没在天边了。
她虽不知怎样安慰,甚至安慰不了自己,她只道:“人生无常,大有不顺心的事存在,生死看淡,才不枉逍遥。无涯今日心事郁结,想必是遇到了什么不快,不妨与我说说。”
他唤她辞妹妹,二人关系一直很不错,无涯虽愿意与她细说,可女辞从未出过仙界,她久居仙界,身负要职,每日要更换四时星辰,两人一直没怎么敞开心扉的聊天。
“辞妹妹,你说,做神仙究竟是为了什么?”
女辞纠结,这种想法谁曾经想过,她只好含含糊糊回答:“自然是为了修心养性,看淡一切。”
无涯追问:“那在辞妹妹眼中,我们神仙与天同寿,凡人不过数载,他们的生命与我们什么关系?他们生命有意义吗?”
这,她不得而知,她很早父母双亡,没人教她道理,只得每日沉浸书海,在书中学会大道,她在书中知道人间有虫鱼鸟兽,知道了除了游梓洞天居外还有很多新鲜事物。却没有教会她人情世故。
“当然,生命是脆弱的,在我们神仙眼中,凡人的生命不值一提,他们的生命就像蝼蚁一般孱弱,可是他们依旧有存在的意义,就像我们神仙一样,各司其职。他们装点神州大地,使每一处都有生机,女娲娘娘创造他们时,就是为了让他们繁衍生息,塑造平凡的真谛。”
无涯听的糊涂,抬头仰望,说道:“可是如今天下动荡,,他们已经不再平凡了。”
“你怎的会有如此感想。”
“你知道吗,我以前经常和我师妹疏疏一起去人间游玩,我们都喜欢听人间的说书人讲故事,在他们眼中,我们神仙是神圣的,我们每个人都是正义的代表,我们胸襟广袤,慈悲为怀,救济苍生,我们神通伟大,正气凛然,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把我们传的神乎其神,甚至修建了很多庙宇来祭拜我们。可我们却频繁挑起战乱,生灵涂炭,罪大恶极,我们创造了人类,却想要毁灭他们。”他说的十分深沉,深奥的很,女辞便听出来了意思。
女辞深感歉意,说道:“难得你能感悟这层道理,可是错不在我们。”
她也十分痛恨妖族,即便她姐姐是妖族的后裔,但她却从未出过天界,可谓六根清净,她庄严肃穆,优雅端庄,不善于表达,但是她对女辞十分关切,爱护有加,自从她的母亲死了以后,她一直陪伴在姐姐身边,她没有妖性,没有嗜血的念头,所以她不属于妖族。
“如果不是那些妖族频繁挑事,也就没有杀戮,不至于血流成河哀鸿遍野。妖的冷血足以可见。”
他却不以为然,妖,并不是一个可怕的事物,他们也有血有肉,有心有情,若是说所有的妖都是冷血无情的怪物,那么,他是不认同的。
“我觉得人心分善恶。人有好人,妖也有好坏。如今人间恶念贪生,无端害人,这边是恶念,人一旦产生恶念,就变成了坏人。而妖一旦产生了恶念,就变成了魔。这就是人与妖的不同。但只要每个人秉承初心,常怀善良之心,这世间也就没有那么多贪嗔痴怨,人间也不至于如此满目苍痍。”
“你说的都对,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妖就算生下来是善良的,但是与一群恶妖在一起,他难免会张染不良习俗。所以想要做一只本性善良的妖,很不简单,哪里会有他们这帮愚蠢的妖,会去秉承初心,牢记做人的道理?”
“此话怎讲?”
“哼哼,我是一个把万事万物都看得很淡的人,平常也只是一些云淡风轻的说词。你也不必在意我说的。”她淡定的拂动袖口,手靠着衣襟揉捏,似乎有些伤感。
他不语,她也不语,两个人站立许久,花瓣落了几重回合,云海翻滚了几道,时间似乎在此刻静止,他闭着眼,感受周边事物,感受风吹起她的衣襟,吹来一阵梅花香气,隐隐约约的香气让他思绪终止了。她不回头,风吹起她的秀发,直至拂过他的头顶。
这是一个美好时光,可两人并没有珍惜,他想着救济苍生,她想着惨淡人生,各有千秋,也许,多年后,他们不会再这般年少轻狂了吧。
“可能吧,有的时候我会突然感悟,神仙的一生,就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们在这个梦里相通,而这个梦注定是要破灭的。而我们在这个梦中,出现了杀戮,这便是一个不完美的梦了。可是我自己又怎能追求完美,我只愿天下太平,六界安邦,竟然有这么难。”他深思熟虑,决定下凡历练,堕入红尘万丈,就注定与大道无缘,可大道又为何要悟懂?
女辞安静的接下一片花瓣,那花瓣一落在她的手心,就化作一团水汽,她的心很冷,冰封千年的心,谁才能走进她的世界?唯有那个千年前的一段过往烟云。她想念的,是姐姐,有愧于心的,是姐姐,哪里还装的下其它?她心中默默沉思:化了吗?
随后,她转身来到无涯的身边,她已然如此千年,愧疚,难忘,一个对万事已经抱有平常心的人该怎么回答?淡定的语气说:“无涯,我虽不知外界如何,我这人无意争斗,一心只为一事,不过你有这样的觉悟,还真不愧为仙界甚至神界第一散人。”
他意已决,但好歹相熟一场,她这般内疚,唯恐心生魔障,日后怕是愁云惨淡一生,对生活无望了。他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建议说道:“辞妹妹,人死不能复生,你的姐姐应该也不愿见你日益消瘦下去,如今你已身居神官职位,理当看开些。那已经是过往了,过去的事情就像做了场梦一样,总不能一直这么糊里糊涂的活着。”
无涯说:“有些事情发生犹似昨日,介怀的人都是仅剩在世上的好人,如果不能看的通透些,这事便成了执念,后来无法淡忘,就成了心魔,辞妹妹,人生无常,留在世上的人更应秉承先人的遗志好好活。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不明白的。”
她何尝不知道,可是她怎能忘怀,只有她的姐姐回来,她才会有先前的笑容,奈何无力回天,她恐怕就要这样僵持下去了。
他走了,带走了吹来的风,花瓣又落了多少?这七月海棠可是喝醉了酒,疯疯癫癫,还是相思成疾,潸然泪下?她望着他的身影,那个人朝她招招手,回头对她满脸微笑,那个笑,深深地醉入她的胸怀,她面色红润,原来微笑是那样美妙。她的落寞顿时消沉,留给她的,只有夹在两个人中间那层浅浅的花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