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边的晨曦散落在平静的水面上,一圈圈的水纹映着红色的光芒。安静的湖面传来踏水的声音,邓不还脚踩水面狂奔而至。白色火焰退去,湖面雾气腾腾,迈开步子往前走,有零星几根骨头潜伏在水面上。
捡起一根骨头,湖水滚烫。轻轻握在手里,又轻轻丢弃。邓不还此时的眼神里满是愧疚,他缓缓在水面上行走,环顾四周,不一会他的眼睛里又满是迷茫。
或许他不该带着沈远来到这里,若是他死在这里,那自己也是凶手之一,可自己又怎会带读书人来到黄正湖呢?
雾气沉沉的湖面,碧绿幽深的湖水,若非不见一条游鱼,若非湖面人骨清晰可见,一切都好似人间仙境了。如今看来,反倒是让人内心压抑。明明是平静的湖面,可背后却总是有冷风吹来。
湖心处,湖水一阵翻滚,从中钻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此人正是沈远。他眼神迷茫的看着湖面,手中提着一个副骨架,骨架细长,看起来比沈远还要高出一头来。
此时有踩水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由远及近,正是邓不还。沈远大有深意的看着邓不还,果然并非凡人。
邓不还看见沈远,他加快脚步来到沈远的面前,眼眶通红。此时的沈远在他眼中似乎老了几十岁,虽然皮肤还算细腻,勉强可算一个年轻人,但是那满头银发,眼角皱纹却让他心疼不已。他内心自责,自己怎会把沈远带来此地,不然也不会有如此劫难。
他伸出手把沈远从水里拉出来,见到沈远手中有一副还算完整的骨架,他扶住沈远的身躯突然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副骨架。
骨头已经被水泡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有了湖水的颜色,上面更是一块肉也不会有了。不知是何种原因这骨架竟然还能连在一起,没有了筋肉的骨架早该分开才是。
沈远虚弱的把骨架收起,瞬间消失不见,邓不还的视线也逐渐回到沈远的身上,他的眼睛又愧疚起来。
沈远被邓不还背起,并不硌人。他虚弱的问道:“挂梅兄可有熟悉的人被丢进这黄正湖?”
邓不还轻声说道:“未曾有朋友被丢进黄正湖。”
沉默良久,邓不还还想说什么,背上已经传来沈远的呼吸声。他轻轻一笑,喃喃自语道:“文安兄还真的命途多舛,这还没做官呢。”他轻轻朝着湖水啐了一口。
他走在湖面的脚步轻轻的,踏水的声音富有节奏,让人安心。
走着走着,这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大,他扭过头看见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走在他的身旁,他瞪大眼睛,老者摆摆手示意不要停继续走。
老人的长发梳在身后,只有几缕发丝随意散落在身前,一身粗布麻衣,左手还握着一根鱼竿,正是那日嫌弃晦气的老者。他此时一脸笑意的看着邓不还,就那么走在邓不还身旁,脚步与他重叠。
邓不还不知道这老人要做什么,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惹的,既然他喜欢玩这学人走路的游戏,那就让他玩好了。
老人似乎是玩累了,他双手负后,轻声问道:“累不累呀。”
邓不还沉默着,良久之后说了句不累。
老人的眼睛明亮亮的看着邓不还,逐渐满是笑意,最后开怀大笑。被邓不还打断,示意还有人睡觉呢。老人脸色有些尴尬,随后不知想起什么来,神情有些复杂,他问道:“你还要自欺多久?”
邓不还缓缓向前,不说话,老人说道:“我最不喜欢你们这些读书人,做事不爽利。有什么事情也不说出来,硬要别人来猜。好,那老夫就来猜一猜。”
“你不过是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能站出来说话的读书人。可是你也不想想,当年多少读书人站出来了?也不少了,好几个呢,可是有谁能为这天底下的百姓说句公道话啊?就算是方面的宋……”说到这他噎住了,随后又说道:“不也是远离庙堂,不知在哪个山疙瘩里孑然一身呢。”
见邓不还还是沉默,他轻叹一声,缓缓说道:“老头子我活的比你久,见过的事情也比你多,别看我老眼昏花,我这心里跟明镜似的。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你要是把握好了,说不定还能有个好结果。”
似乎是邓不还长久的沉默让老人有些生气,他狠狠甩袖,别过头不看邓不还,心说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邓不还幽幽开口道:“老先生对我了解挺多嘛。”老人不说话。
“老先生借我所行之事观道?”老人眨了眨眼。
“道成否?”
老人脸色铁青。
邓不还笑着继续向前走着。老人双手负后跟在后面。
邓不还问道:“老先生打拳的?为何用我一介书生观道?真如先人所说那样,文武不分家?原来老先生还是文武双全之人。不知老先生贵姓?”
老人没个好脸色,心说读书人真是没意思,他硬声道:“老夫姓吴,至于名字你就不必知道了。”
“为何?”
“你管老夫,老夫害羞还不行吗?我说你这个年轻人,老夫像你这么年轻时,杀伐果断、雷厉风行,谁听到我的名号不害怕,说出来怕你吓死。”
邓不还翻了一个白眼,这使得吴姓老人脸色通红,他瞪大眼睛说道:“得亏是老夫老了,这人老了心就软,要是老夫年轻时,像你这样的我是最瞧不上的。”
邓不还轻声说道:“老先生还是快去钓鱼吧,要是回家晚了,说不得要被老婆婆说教了。”
老人啐了他一口轻声说道:“老夫孑然一身,婆娘早死了。”
邓不还话音又跟上:“趁年轻,再找一个,来段浪漫的黄昏夫妻情。”
老人拿起鱼竿就朝邓不还打来,快要打中时又停下,原来沈远还在邓不还的背上。老人悻悻然收回手,他指着邓不还骂道:“你小子沾了他的光了,我今日放你一回。”
邓不还笑着说道:“老先生真是不知媳妇好,我可不能和你学,我家媳妇可是在家等我呢。到时候我金榜题名时,就买一身好行头,再来一匹好马,风风光光的把她娶回家。”
老人看着邓不还,一脸冷笑。邓不还瞅了他一眼,问道:“老先生一生必然潇洒快活吧?不知娶了多少老婆啊?”
老人抬起手,有三根手指凸出,邓不还笑道:“看不出来老先生还是个妙人。”
一旁的老人说道:“不过是媳妇罢了,回头看,老夫本就不需要这些。”
邓不还问道:“老先生就没有什么遗憾?”
老人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勺,他冷眼看了看邓不还,随后消失在这片湖面,只留下一句:“老夫看得起你才与你说这么多,成与不成全看你自己,你要是不觉得累,还要找什么和你一样的读书人,皆随你,不过你的时间不多了。”
邓不还站在原地良久,直到沈远醒来,他才回过神。此时掖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眼泛泪花,似是很委屈的看着沈远,像是个被欺负的小媳妇。
它看见沈远伤的极重,连忙把沈远接过来放在自己的背上,此时的沈远几乎不能动弹。他睁开眼睛呆呆的看着雾蒙蒙的天空。邓不还问道:“昨夜发生了何事?”
昨夜他看见沈远窜进湖水中便出现了大火,沈远的身体躺在掖熊的背上四平八稳,他轻声说道:“我看见了尸骨成山的湖底,看见了万千冤魂朝我哭诉,可我却无能为力。”昨夜那火焰起始是万万不能说出的,但这些悲惨的情景说了也无妨,如今不过都是枯骨罢了。
他悄悄扭头,看着邓不还的眼睛平静的说着:“我看见了那日割草的老人,他就在这湖底看着我们呢。”
邓不还咬着牙,握紧了拳头,他脚下的水面骤然泛起波澜。可他的拳头又放下去,水面又平静下来,只得轻轻叹息一声向前走去。
驴子跟在邓不还身后,全身泛起绿色的微光,沈远拍了拍驴背,示意感谢。他再一次问道:“挂梅兄当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被丢弃在湖水中吗?”
邓不还脚步一顿,随即又继续向前走去,他笑着说道:“当真没有什么朋友被丢进黄正湖,我就是一个考试的书生,哪里有什么朋友啊。”
沈远躺在驴背上闭上眼,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
那老者又来到了原先的钓位,长杆悬于水面,冒着蒸蒸热气的湖水看起来有着别样的情绪。老人怔怔地看着浮漂,像是看见了回忆。他的眼角滑过一滴泪水,在他苍老的脸庞上留下一丝痕迹。他看着那静止的浮漂,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酒葫芦,口中喃喃自语着:“南山飨酒,竹鸣孤冢。”
天空中小雨飘荡,好似春风的愁绪。老人拿出斗笠蓑衣披在肩上,浮漂在水中摇摇晃晃。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何处归?
——
历史滚滚,洪水滔滔。昨夜湖上,天火四起,有龙吐纳,万灭归寂。
话说昨夜黄正湖上,白色火焰不知从何而来,不知欲往何处,那火势蔓延极快,眨眼间就要烧尽黄正湖百里方圆。就在生死存亡之间,有火龙凭空出现,与那火焰之间翻转腾挪,如穿针引线。那火焰虽如神鬼,变化万千,可火龙也并非凡物。
吐纳之间,可吞天地。那火龙乃天生地养一条火中霸王,这天下间所有火焰无不听从号令。万物相生,万物相克,这火龙吞完火焰便藏于黄正湖湖底,只待有朝一日,狂风四起,雷霆万钧,火龙便会乘风而上,化仙而去!
砰!一声木头敲击木桌的声响传遍整座大堂,一位说书人拱手道:“至此,劫难已过,天下太平。”
台下突然有人大声感到:“你吹牛,火龙怎么会藏在湖底!”
台上说书人笑着说道:“昨夜火龙于天空中一切所做,自有多人看见,我所说是真是假,自有定论。”
说着便下台去了,邓不还与沈远坐在最后一排安静的品着茶叶,不时轻呸两声。邓不还说道:“昨夜火龙确实令人震惊。”
沈远喝了一口茶,看了看窗外的落日,他轻声说道:“不知道那颜楼还开不开。”
邓不还一口茶水喷出,差点落在前方一人的头上,他擦了擦嘴看向沈远,脸色更加震惊:“好呀,没想到你看似正经的沈远是这样的人,你都对不起你的这张正经的脸,你怎么还想着这样的事。”
沈远白了他一眼轻声说道:“若是昨夜火焰烧过来,今日我们就可以走了。可如今一切安好,那这颜楼自然要去看看。说不定会看见一些有趣的事。”
邓不还轻轻抿了一口茶水,他随意说道:“不过是勾栏罢了,听听曲,喝喝酒,睡睡觉。一夜细雨润桃花,风吹花香似酒香。”
沈远摇摇头,看来邓不还还真是一个妙人。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从远处的大地上消失,江三工带着侍女连真从远处走来。沈远与邓不还早已在此地等候多时。
颜楼门前的客人络绎不绝,似乎是昨夜的大难临头,今日的峰回路转,让人有些愁绪,于是颜楼便成了排解愁绪的好地方。
十几名身姿婀娜的女子身穿薄纱,山川美景若隐若现,手中挥舞的一条丝巾像是纯洁的白云在山边停靠,春风轻抚,便换一边。高山流水,白云山涧,就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邓不还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养眼的画面。
见江三工二人走来,他一脚踢在邓不还的屁股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的看着沈远,手中莫名多出来一条丝带,对着沈远甩来甩去。一旁的姑娘们看着这样的场景纷纷笑开了花,那一笑啊,就好像人间四月天,桃花朵朵开。
江三工从远处走来,看见这一幕,笑着说道:“原来邓兄还有如此爱好,沈兄当满足才是。”连真在身后偷笑。
邓不还连忙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笑着说道:“咱们快进去吧。”
江三工不再多说,他看了沈远一眼:“请。”随后带头走了进去。
一旁的老鸨子看江三工穿着不凡,连忙过来迎接,一张老脸笑成了麻花样,高声说道:“几位公子请进,不知几位公子可有中意的姑娘啊?”
江三工大手一挥,看也不看老鸨子,直接说道:“把你们颜楼最漂亮的姑娘和手艺最好的姑娘喊来,给我这二位仁兄伺候好了。”
老鸨子在一旁说道:“公子,您是才来的吧,我们颜楼最漂亮的花魁可是不接客的。”
说着向着三楼的一处高台指去:“你看那三楼的半空,那里是我们颜楼的望春台,还有一个时辰,咱们颜楼的花魁冬藏就要出来弹奏古筝啦。”
“所以还请公子见谅,我给您多找几个手艺好的姑娘陪着。”
江三工问道:“既然来了青楼,为何不卖身?还是说不给我卖身?”
老鸨子笑呵呵的,她拍了拍江三工的胸口求着:“公子,有些东西我们也不方便与您说,您呀就见谅则个,我呀给您找两个漂亮的,多陪陪您啊。”
“梨花、春雨,过来好好陪陪这位公子,把你们姐妹都喊出来,好好和几位公子喝喝酒,细致些,知道吗?”
此时从一旁走来两位姑娘,身姿婀娜,皮肤白嫩,脸颊微红,她们来到江三工身旁,伸出细腻的玉手就要拉着江三工上楼,却被江三工摆摆手打断,他说道:“就在这一楼的幕帷里喝喝酒就行,顺便听听曲儿。”说着就向着一处幕帷走去。
反观沈远和邓不还,沈远正经的脸庞看不出什么来,但是他僵硬的动作暴露了他的窘态,他连忙拒绝几位女子的投怀送抱,自己向着江三工的幕帷走去。
邓不还更是不堪,整个人都是软的,几位姑娘一靠近他,连头也不愿意抬起来了。低着头来到沈远身旁,看着沈远的脚后跟走路,这样的情形让几位见多识广的姑娘也相视而笑。
酒过三巡,几位姑娘兴许是才进这销金窟不久,酒量不行,江三工与沈远对视一眼,好像是在说看我的。
他对着一旁的姑娘问道:“姑娘生的如此美丽,怎么会进这里来?”
一旁的春雨是个温婉的姑娘,她满面醉意,轻声说道:“生的越美丽越要早些进这里来啊。”
江三工疑惑问道:“这是什么道理,这里难道是什么好地方?”
此时梨花开口了,这同样是一个温婉的姑娘,她说道:“当然了,这里就是好地方,这里管吃管住,还给我们钱,还能让我们变漂亮,如何不是好地方?”
江三工问道:“可是进入这里岂不是没了贞洁,沦为玩物?”
春雨说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在家都是吃不起饭的,人都要饿死了,还管那些作甚。”
江三工问道:“为何吃不起饭?”
春雨说道:“公子定然身份高贵,不知世间琐事。如同我们这样的百姓,家里的土地都赔给官老爷和高墙大院里的老爷们了。”
“赔?”
“有天灾人祸的时候,没钱治病,迫不得已就会把土地抵押给有钱人换救命钱,或着借钱还不起,也要把土地赔出去。”
“土地赔完了,要么成为佃农,要么成为流民。运气好些的被有钱人带回家当小妾,能少伺候一些人,要么成为我们如今的模样,要伺候很多人。”
沈远口中喃喃:“天灾人祸。”
许是喝了酒情绪有些伤感,梨花同样也多了些话:“如今这附近都没有什么村民了,曾经我们村还是有很多人的,我来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家了。”
“如今在这里,能赚些钱活着,也挺好的,妈妈说了,我们只要干到三十五岁就可以放任我们离去了,到那时我们就可以重新找一个地方,好好活着,过一过干净日子。”
沈远欲言又止,江三工脸色无奈,他看着沈远的反应应该也是通过什么方式了解了这里的细节,他那日听那死去的黄林说过,这里的女子没有活过三十岁的。
突然,沈远看见老鸨子从门外进来,大声喊道:“来人,喊两个龟奴把秋月抬李员外家里去!”说着便上了楼。
沈远问道:“这龟奴是什么?”
梨花说道:“那呀,是抬我们姐妹的男子,有些客人不愿意出门,我们就要有人能把姐妹们抬过去,这么大的颜楼也要有人干些重活不是?”沈远点点头。
几人喝酒喝到半夜,客人离去大半,此时江三工也带着连真离去,他的身份实在不能久留。沈远二人见江三工准备离去,也起身同时离开。站在空旷的街道上,沈远转过头看着此时已经没有什么人了的颜楼大门,他对着邓不还说道:“挂梅兄,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邓不还点点头,他此时已经醉了,摇摇晃晃的向着客栈走去,嘴里念叨着:“你才受伤,可不要乱跑啊。”可惜他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了。
沈远一闪身便消失不见了,他来到颜楼的二楼,只见老鸨子拿着一把剪刀进入二楼的一间房间,里面有一个女子在惨叫着。
沈远给自己身上贴了一个符箓,整个人瞬间消失不见。房间的门被敲响,老鸨子推开门伸出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眼睛顿时眯起来,他喊了几声,一个彪形大汉走了过来。她此时的声音变得无比刻薄,尖声说道:“给我把门看好,绝不让一个人进来。”
此时的房梁上已经蹲着一个隐形的人了,正是沈远。他一进来就看见一个女子虚弱的躺在床上,口中不断发出呻吟声。
老鸨子走过来,她的眼神无比锐利,一把掀开床上的被子,那女子大腿根处有些鲜血溢出。老鸨子愤怒的说道:“你得病了?”
那女子声音虚弱的说着:“妈,我好疼!我好疼!”
老鸨子眼睛一横,厉声说道:“疼?疼你也要给我起来赚钱!”
女子虚弱道:“可是我那里都烂了,疼的我下不来床了!”
老鸨子冷笑一声,她才不管那些,随即上前一巴掌打在那女子的脸上,冷声说道:“你都多久没赚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