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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离了扶礼观,山中又没了路。

    杨暮客在车中有些懊悔,书没看完啊。

    贾小楼看着茫然的杨暮客,弟弟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很重要。

    杨暮客静静地看着树木匆匆退去,山峦肆意地向后奔跑。季通驾车很稳,稳得像是一只舟。滑行在草木的河。

    明明能做更多,明明能大义凛然地指着那些道貌岸然的私利者说,你们看不见人世间的劫难吗?

    但路途啊,它不会停。向着东方,可东方有什么呢?那未曾到过的山门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吗?

    那些因战争流离失所的人们能吃上饭吗?孩子的父母会活着吗?父母的孩子们健康吗?

    山河路远,无人抱怨。

    抵达昭通国边境的时候,土地出来请安。

    巧缘拉的马车还带着出山后未曾散尽的灵韵。土地以为是扶礼观的行走来了。

    玉香障眼法用真灵出了车厢招呼。车未停。

    经扶礼观一站之后,玉香手中的道牒有了份量。因为两位真人留了道号。单用这道牒世间神道所辖便是畅通无阻。

    昭通国游神得了土地神的消息,远远赶来引着巧缘来到了官道之上。

    东西畅通,往西便是周上国。不多时便有车马路过,载着货物向西而去。上了平路,玉香在车中烧水泡茶,小楼焚香读书。杨暮客依旧靠在车窗边上发呆。

    银丝碳的果香与檀香的味道在一丈见方的车厢中流转,杨暮客回头看了看贾小楼。

    他轻声问,“若弟弟能造福许多民众,却置之不顾。姐姐是否觉着弟弟太过自私了?”

    小楼抬眼看了看他,“心有不甘,便折返回去。本姑娘陪着你,治一治那些个腌臜。嘴上说这些又有何用?说了又不去做,装得一副愁容,庸人自扰。”

    “诶嘿,被我装到了吧。”杨暮客哈哈一笑,“本道士胸怀天下,路见不平,却奈何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我是背不动那高山仰止的德行,且让他们自己去忙吧。”

    入城之前,自是一段嬉笑怒骂。

    昭通国是周上国东边的属国,东西相连有一条官道,官道建于一条地下河之上。南边密林常年储水,密林之北地势较低,洼地中数十万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地下湖。湖上有雪山,乃是冰夷所居山脉。

    昭通国本是周上国初建之时分封东吉候属地。原有三十四万人口,占地一省大小。后因周上国与中州贸易,挖凿地下河,建地底流通之道,用以运送物料。地下河自西向东而流,于北部冰山脚下入地下湖。地下湖与熔岩温泉相连。官道以此开始修建,横贯东西。东吉侯子嗣昭通君经营有道,逐年兴盛。地底之道逐渐荒废,这地上官路成了周上国与中州交易物流命脉。

    昭通国之西极,有城名曰周通。周通城方圆三百七十二里,雄城占地十万亩。遍地良田,盛产瓜果。

    杨暮客他们抵达周通城城门下的时候,两个泼皮正在跟那边检的捕快骂街。

    那大个儿的人来疯,见着道上来人便不骂了,还捂住了矮个儿的嘴。大声嚎道,“这官道你说封就封,咱们乡亲的果子再过几天就要化了,全烂在窖里。咱周通城乡亲都指着开春往周上国运冻果过日子。你还让不让乡亲活了?”

    “就是。前几日告示上写的是封五日,这都第六天了,还不开?”

    那些个捕快也不吭声,这条官道现在是往周上国运送军粮的生命线。他们没权利开放民用,只能等着上面给消息。

    好长一段日子不见有车从西边儿来,季通所驾马车是开年头一个。

    捕快推开泼皮,走上前去。

    “敢问车驾从何而来?来我昭通国有何贵干?”

    季通从怀里摸出来通关文牒,里面有在周上国郡城鸿胪寺办好的通行证,一手捏着马鞭一手递了过去。

    捕快拿过去翻开看了又看,那通行证上有鸿胪寺的大印,还有周王的印玺盖章。他顿时额头冷汗直冒。

    “放行!”

    几个泼皮看到这架势一声不吭。

    那城墙下头的泥缝儿里钻出来一个游神,飞过来贼眉鼠眼地看看,小心翼翼地往巧缘的屁股上画了个圈。

    城里很安静,至少西城门这边的确安静。车道凹凸不平,是经年累月的伤痕。很多摊位的油渍还未干,仿佛昨日就在此地摆摊。那两个泼皮也随着马车进了城,他们一直坠在后头。

    季通伸着脖子用银镜看了看,车夫都有支杆加长的银镜。镜面凸出,可观后路。玉香捧着裙边挪出了车厢,说不必在意。季通才放下银镜安心赶车。

    进了城后随便找了个客栈停下。再出发的话还需做些准备。季通去寻昭通国的地图,玉香去采买物料,主要是巧缘的草料。

    毕竟在深山里,唯独不缺巧缘的吃食。哪怕冬天草是干的,但根是活得。入了灵山,在那扶礼观更有灵炁催生的草料吃。扶礼观的草料都是染灵之物,带不走。但重入世俗就不一样了,城市里哪里来的草地,即便有,也不一定能吃。所以必须多多采买才行。

    只见那旅店周围小道士一个人随意溜达,但那两个泼皮跟了上来。

    “这位道长。”

    杨暮客抬头一看,“二位拦住贫道可是有事儿?”

    泼皮甲讪笑一声,“道长是坐马车来的?”

    嗯。杨暮客点点头。

    甲乙二人相视一笑,甲继续问,“道长用得是什么路引?那边检的捕快怎地如此松快?”

    “此事都是家中亲随处置,你们问贫道,是问错人了。”

    甲呵呵笑着,那泼皮乙瞪大眼睛,“嘿,你这人怎么这么傲气呢。你家里的事情你还能不知道?”

    甲赶忙拉住乙,“咱家弟弟不懂事。道长自是有身份的,别计较。咱们主要是想请道长帮咱们说道说道,这官道不能一直封下去。”

    “就是。”乙附和。

    杨暮客觉着这俩人挺有意思,先看了看面相,再抬头看了看炁脉和星象。呵呵一笑,也算一段缘分。

    “你们想找贫道与边检说情,但你们怎就知晓贫道可以帮你们说情呢?”

    甲眉头一皱,对啊,这马车的人怎么就一定能帮咱们说情呢?万一他去说了,那捕快不答应,这道士得多丢人呐。

    乙却哼哼唧唧地说,“咱平日里过边检多了,也没见过那捕快点头哈腰。整日一张臭脸,你们一来,那本子递过去那捕快就成了咱村口的狗似得。”

    杨暮客笑道,“你们是哪个村的?怎能常在这边关?”

    甲马上答杨暮客,“咱们就是城边上小李庄的,咱爹妈走得早,打小就在这边扛活儿。我弟弟是这城里要饭的,他生下来脑袋就有个坑。被丢在臭水沟,城南的叫花子当儿子养。去年我跟弟弟一起给那叫花子披麻戴孝送得终。”

    “走吧,带我去你们村里看看。”

    “咱们小李庄可远了,得走上三四个时辰呢。”

    “不远不远,待出了城,贫道教你们段口诀,只要贫道跟着,你们就能走得飞快。”

    “真的?”

    “贫道骗你俩作甚?”

    说着三人便往城北走。

    城北尽是些个小作坊,烟尘滚滚。那大门守得也不严,来往进出的人熙熙攘攘。

    待离开那护城大阵,杨暮客掐了一个《清风神行变》的手诀,吹了口气到二人身上。

    “来跟着我念,嘛米嘛米哄。”

    两个泼皮认真地跟着念。果然念完了觉着身子一轻,跟光腚没穿衣服似得。

    “前边儿带路。”

    “道长跟好了昂。”

    这俩泼皮本是乩童的命。何为乩童?非常人也,灵媒也。

    两个泼皮。一个是幼时高烧,烧坏了脑器,神思不能定藏,游走不定。一个是先天脑器残缺,没生爽灵。

    乩童一定是傻的吗?不是。但傻的一定易惹精灵。因为精灵要借肉身行事。心思健全者怎愿出借肉身?便是借了,性命亦难相合。

    果然,没走多久,三人来到了一处荒村。

    泼皮甲大声喊,“李老头,咱们村来贵客了。”

    那李老头是个没化形褪了横骨的蛇精。猫在村头坟地的棺材里,不敢出来。

    杨暮客手中掐诀,障眼法懵了两个泼皮。

    那蛇精见躲不过去,从棺材里钻出来。

    “小妖见过道长。”

    杨暮客开了天眼打量蛇妖,“你养着他俩想做功德?”

    “是。”

    “乩童之命,若入其神,则灵性相生。已算不上天地功德。”

    “不是……”

    “到底是不是?”

    那蛇妖慌了神,“小妖就是想学着做人。这村子人口迁徙,土地也跟着走了。我占了剩余的香火。也才十一年。”

    杨暮客冷笑一声,“迁徙不迁坟?”

    蛇妖盘成一圈儿,缩成个弹簧。它吐着蛇信,“咱也不敢害人,那不孝顺的就是没迁坟。那棺材里埋的死了一百多年了。他就没人祭祀。”

    “那这两个乩童哪儿捡的?”

    “老大本就是这村里的。爹妈上山踩塌了山神的宅门,晚上那一家撞客。这家子又穷,带着病做工。死了,剩了个娃娃可怜。那老村长送到我那蛇山,给我吃……”

    “为何不吃?”

    “不敢……”

    杨暮客嗤笑一声,“敢养乩童,却不敢吃人?就这副胆色也想修成也神?”

    那蛇精吭哧瘪肚,半个字蹦不出来。

    杨暮客从袖子里抽出那四尺长的桃木剑,老蛇吓得团成一团。

    “道士饶命,道士饶命……小妖可不曾占过他们身子,他俩不过迷了心,小妖还指点这俩憨货去农庄寻活做。”

    “一个文乩,一个武乩。寿命也不过还有十余年。此地的城隍此时不管,但贫道历来有防患于未然的习惯。若等你占了他俩身子,混到市井之中,那才是贫道愚蠢。”

    蛇精趴在地上大哭,“哎呀……道士爷爷饶命。小妖不敢呐……没地方去,小妖只能窝在这荒坟里……周上国气运相压,入不得。北边有冰夷的大宅,咱们不敢近了,南边有灵山,有道士,也不敢去。这昭通国过去十多年还一直捉妖精,小妖精救了老大,好歹也养活了十多年。”

    杨暮客手持木剑听着,觉着还挺有意思,但它话也说得没错。若吃了,那当时便错了。但没吃,还养了十多年,虽然以乩童之法养,但给了这生命活着的机会。单是活着,已是不易。

    杨暮客继续问,“昭通国为何捉妖?”

    蛇精赶忙答,“昭通国主是周王的舅爷,周上国主三十多年前让昭通国杀妖练兵。昭通国吃过人的妖精被杀得差不多了。”

    “所以那村长送到你嘴边上你也不敢吃,对吧。”

    杨暮客俯视着那蛇妖,仿若遮天蔽日一般。

    “对……”

    “贫道呢,论迹不论心。你身上没有功德,还占了过去土地神的法坛,偷人香火。贫道也不是正法教的修士,没什么律法惩戒你。但你养了两个乩童,贫道说你蛊惑人心,不冤枉吧。”

    “不冤枉……但……小妖罪不至死……小妖定然痛改前非……”

    杨暮客等它说完,冷笑一声,“若想活命,那就老老实实让这两个乩童寿终正寝。二者已然是歹命……莫要再作践他俩了。贫道立符于此,你若有心修行,便于此地修建洞府。也别占了人家的棺材。虽不见亡魂,但总不体面。此地失肥力,需养地百年。修行之时闲来显法,入了城隍法眼,许你个神道官身有何不可?”

    蛇妖死里逃生,蔫着点点头,“小妖明了。”

    “嘿,你明了何用?且看贫道正法……”只见杨暮客一手举剑,一手掐法诀,心中念。敕令,上清九霄天火雷法,诛邪。剑尖金光入了地底,雷咒引而不发。

    那两个憨货被蛇妖吹了口妖气,入睡沉眠。杨暮客潇洒离去。走到村庄外头站了会儿,这时那边城的城隍才趟着阴风从阴间里走出来。

    “道长慈悲。”

    杨暮客对着城隍颔首,“修士本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