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扩路过高院墙,阡陌中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了刑律司门口。
刑律司里一间黑屋中间摆着一张石床,床上绑着一个四肢被定住的老翁。
老翁的手腕与脚腕被割开缓缓地放血。
石床下面用竹管连接着一个石釜。釜中有草药和石块一同熬煮血液。
一个蒙着面巾的大老鼠说,“风口开至五刻,熬至浓稠有结晶析出。”
另一只操控风箱的老鼠应下。
牛扩进去后,一个鹿头人身的妖精上前汇报,“启禀大人,貂司长家婢子状告貂司长,被我等捉拿归案。当下正在受刑,大约一个时辰,炼其血液即可丹变。”
牛扩探头往里看了看,“这貂老儿又怎地被人告状?”
鹿妖呵呵一笑,“还不是老家伙嘴馋,早间用餐的时候婢子肉放少了,他便让家丁捆住那没化形的小妖精,割了一条腿烤来吃。那小妖精气不过,没等腿长好便蹦跶着来报案。”
牛扩摇了摇头,“这老家伙屡教不改,这次加上剜刑,好好让他长长记性。上次用他炼的丹药还有么?我拿来消食。”
鹿妖赶忙点头,“有的,我稍后便给大人送过去。”
牛扩也不多言,自顾往刑律司的公房走。
刑律司的司长被虞双叫去问话,公房里空着。牛扩大喇喇地坐在官椅上,随手拿起几份卷宗摆在桌上。
刑律司的司长是个老猴子,字写得不错。一千八百多年,五大妖精带来的文书帖子都被他临摹个遍,反反复复,字迹已自成一体。
虞双喊他来便是要书写杨暮客一行人的道牒。虞双书法平庸,虽当得执宰,却少有动笔时候。遂不愿在这道牒上留字露丑。她说,老猴儿笔记。
国主鸩禾相邀紫明道长做客于邵阱国,午宴招待,谈笑风生……
下午时候道牒被虞双亲自送到院中,杨暮客差玉香上前接过。此间事了,一行人重新上路。
初春雪化,走出一片迷蒙之后冷风刺骨。
季通紧了紧大麾,下山路虽快,却颠簸。小楼被杨暮客背着,未坐马车。
贾楼儿贴着杨暮客的脸,“弟弟,你身上怎这般凉?”
杨暮客嘿嘿一笑,“冻得。”
小楼心疼地问,“那为何不多穿些,你做了许多道衣,都是那薄衫。”
“弟弟又不惧寒冷,修行自然,如今修为尚浅,与天时同凉热。过些日子修行好了,身子便暖的。”
小楼却不信,问边上的玉香,“他说着可是实话?”
玉香只得答她,“婢子也不知少爷所修功法。”
他们一行人下了山坡,自有一段坦途。树林不密,季通不需下车伐树开路。走着走着,杨暮客瞥见了有山神迎接。
玉香放出真灵上前问了几句话,而后回来小声报与杨暮客。
“再往前便是炁脉交汇枢纽,乃是灵山。扶礼观山门距此处还有八百余里。这山神非是人道供奉,乃是扶礼观敕封。受扶礼观俸禄。”
杨暮客想了想,进了车厢跟小楼说,“姐姐,如今妖国见识了,没几日弟弟便带你去看看灵山福地。”
小楼放下书,“可是那周上国所说的扶礼观?”
“正是此地。”
“周上国书记中说,扶礼观修建于莽荒密林,非凡人可至。其观内四位仙人,二人出身周上国。既是仙人居所,你又哪儿来的本事去参访?”
杨暮客嗤笑一声,“姐姐莫信了那书中乱诌,周上国才建国多少年。扶礼观的仙人定然不会是周上国之人,就算仙人乡土乃是周上国未立国之前的土著,也不可一概而论。师傅交游广阔,这扶礼观必定以礼相待,如何去不得?”
小楼听了后只信三分,但依旧问,“若是入了那山门,可否见着仙人?”
杨暮客摇摇头,“仙人乃飞升上界修士,又怎能轻易见着?到了那观中可莫要言说此事。”
小楼点点头,“入了那观中,可要守什么规矩?”
杨暮客琢磨了下,“姐姐非修行之人,便是去了也见不着非凡景象。与寻常入俗家道院供奉香火一样便可。”
小楼答他,“我记下了。”
晚上的时候安营歇息,玉香给小楼准备了丹丸。小楼以俗人身份入修行之境便要辟谷。否则会染了灵炁,迷蒙心性。这一路杨暮客教她辟谷之法也是因此缘由。
季通自然也是一样,他还本想入林猎取肉食。
杨暮客打趣他,“你若进了这林子狩猎,怕是给那些灵兽送口粮去。”
灵炁浓厚之地,这里的野兽与那些寻常林子的自然不同。且不说有没有成妖之资,就是普通的野兽也壮硕非常。季通就算搬运气血,也不一定敌得过那些野兽。
临睡前杨暮客低声唤来了玉香,取出了早就写好的一封拜帖交予她。让她送给扶礼观的游神。
这事儿杨暮客可不敢跟迦楼罗一般掐个诀就把人家唤来。他虽辈分高绝,毕竟没入上清山门正式受箓。更何况修行低微,直接掐诀来唤未免颐指气使。玉香此次也非真灵出窍,而是真身飞出了山间。不多会儿回来,告诉杨暮客拜帖与道牒都交予扶礼观游神。
他们一行人休息,但那些个山神土地却休息不得。山神挪树铺路,土地架轨修桥。一晚上,这林子外头竟然修出了一条官道。车轨与那车辕严丝合缝。大路笔直,直通扶礼观。
路途中驾车的季通身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道士,那道士轻声耳语,介绍山山水水。季通冷汗淋漓不敢吭声。
杨暮客掀开车门帘一瞧,“你这道士怎地不进车里说话?”
那道士赶忙回头,纳礼道,“晚辈道号斯基,拜见上人。”
杨暮客其实很想问一句,是拖拉司机,还是卡车司机。但忍住了……想来出处大概也跟那朱程理学那句话类似——枢纽在方寸,运化斯为基。
所以杨暮客笑呵呵地问,“何以为基?”
斯基道长再恭敬解释道,“礼教乃治民之本,以斯为基。”
“出自何典?”
“扶礼观礼经卷首。”
杨暮客这才道上名号,“贫道紫明,喜迎斯基道长。”
斯基道长未觉紫明道长怠慢,毕竟他与紫明道长辈分悬殊,人家一句喜迎,端的体面。
斯基道长乃修行一千九百年,内丹正法,成丹已久。内丹法与外丹法不同于,内丹法乃耗己身气力,化神凝丹。是水磨的功夫。一千两百年成丹算是常数,成丹之后再一千两百年化虚。他前路无忧,遂领了迎客堂的职务。迎来送往是他最喜做之事。
于是斯基道长掐引神诀,唤来周遭山神土地游神结伴而行。好不热闹。
未至春暖,但一路繁花似锦。水汽弥漫,香风阵阵。车厢里小楼好奇地在杨暮客身后探出身子,张大了嘴瞧着。
杨暮客遂向斯基道长介绍,“于贫道身后的是家姐,凡人之身。因要入灵山,已经辟谷。”
斯基道长未敢多看靓丽少女,介绍道,“贫道所行乃是六万年前何春道派接应上清门行走的古礼。《长相史经》有云,客从西来,隆冬不开,化灵韵为途,当以水泽覆于两路,兑与香风,未之大吉。”
小楼听不大懂什么水泽,兑香风,但她好奇那《长相史经》是本什么书。“女子敢问道长,那史经可借我一观?”
道长背身哈哈一笑,“待姑娘入了贫道山门,藏书众多,那《长相史经》怕在入不得姑娘妙眼。”
路途之上自是一番闲聊,他们渐渐可见远处是一片平原。平原里房屋错落,竟有个小村庄。小楼看了会路上风景,但久观而无趣,又进了车厢读书。
斯基道长给一旁的小道士介绍道,“此村庄乃是观中火工道人的子嗣。火工道人根基不牢,无长生之命,遂结婚生子。久而久之,亦是留下许多人口。这些凡人因染灵炁,再不能于人道相合。所以本观修整土地,给这些凡人居住。”
小道士托着腮打量远处的山村,田中有坟茔,坟茔里住着阴鬼。鬼修游荡的痕迹遍布在村落周遭。想来那些火工道人以这样的方式护佑着他们的后嗣。小道士好奇道,“若这些俗人倦了村中生活,何处可去?”
斯基道长老实答道,“无处可去。”
“这般与囚徒何异?”
“灵炁侵蚀,入脑而乱性。久而久之,村中之人皆疯。自有行走道士下山,若可治,则治。而后迁地移民。”
马车行了一天,停下休整。那斯基道长暂且道别,飞去别处。待第二日清晨斯基道长再来接引。又行了一上午,终于在正午之时他们赶到了扶礼观的山门之前。
青山多绿柏,晕下有泉清。
画流年似水,言斗艳繁花。
杨暮客看到这山门的第一眼便酸了一首小诗。这扶礼观于初春,雪化清泉叮咚,梅花遍山。隐隐有樵夫歌唱,那是迷魂者泡影。阴间裹在阳间外头,游神引炁。
或许因不远之处的妖国阵法所在,这里的日光偏转些许,地磁异常。彩炁竟天,绚丽异常,这是极光。想到还有五年,这样的极光便要消失不见。杨暮客多少觉着有些可惜。
扶礼观的门楼不大,未设门兽。牌匾是块灰色的玉髓,阳刻云纹。扶礼观三个朱红大字于玉髓正中。里面有龙魂不停游动。忽然杨暮客想到了那日白天看到的冰夷子嗣,再细细看去,那玉髓中果真是条冰夷白龙。
迎客堂堂主立于门楼之下,身边带着两个童子。
堂主着青衣道袍,未留须,灰白发髻,当得仪表堂堂。两个童子着青红小袄,白玉似的面庞可爱至极。
斯基道长赶忙上前欠身,“斯基参见堂主。”
“师侄免礼。”
斯基道长起身站到一旁,向身后的杨暮客一行人介绍道,“这位便是我扶礼观迎客堂堂主,穗光道人。”
穗光道人听完斯基道长的介绍上前一步,对杨暮客掐子午诀,“晚辈穗光,拜见紫明上人。”
杨暮客也还礼,但不掐子午诀,只是欠身,“贫道紫明,有礼了。”
穗光道人不恼杨暮客怠慢。扶礼观乃受天道宗恩惠,跟这上清门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若杨暮客近亲起来,反而不知如何处置。
双方见礼之后,穗光带着一行人往门楼里面走。这次没人拦季通,车中的贾小楼也撩开窗帘环顾。
隔着一道山门,自是别有洞天。门内变化了四季,若深春和煦。阳光尚好,翠绿植株遍地。层层台阶直通平台,平台上有浮云之石。
穗光未等一行人登上平台,直接一挥手,众人腾云而起,落在浮石之上。浮石往高山之上飘去。穿过云雾,景色再次变幻。
亭台楼阁傍山而建,远处看去,琼楼玉宇鳞次栉比。山腰小路上,几个背着书篓的道童看到了空中的浮石,好奇地伸手搭了瓦檐眺望。
一行人在空中飘了一会儿,落在迎礼殿前。院中的石砖是似有云雾飘流的带絮青玉。
穗光引着杨暮客往里走,小楼被玉香搀扶着下了车。她有点紧张,抱紧了玉香的胳膊。也不敢出声言语,只是好奇地看。季通就更呆了,低头欠腰跟在玉香身后。
迎礼殿里头供奉的是道祖塑像,并未有扶礼观的道祖和天道宗道祖塑像。
穗光引着杨暮客上前烧了柱香。再邀杨暮客入座,而后端着铜盆的小道童上前。
杨暮客擦擦脸,这是接风洗尘之意。
别说,这水还真凉,比这尸身还凉。水中有灵韵药香。这时另外一个小道童端着一杯灵酒上前。杨暮客接过一口饮下。灵酒醇香无比,灵炁浓郁,入肠后烫似火。
后进殿中的小楼等人便没这个待遇,斯基道长引着他们走进偏殿。偏殿里供奉的非是塑像,是块天道牌位。玉香瞧着那牌位打量几眼,却拉住欲要上前敬香的小楼。
此时斯基道长才看出这婢子竟是个化形大妖。只能硬着头皮说,“这偏殿只给俗人礼拜。诸位都是紫明道长亲朋,自是不必多礼。诸位且先候着,正殿中堂主接待紫明道长,需交代参观访道行程。不多会儿便会由贫道引领诸位去后殿厢房休息用膳。”
玉香上前接话,“道长请让后厨不必准备。我家小姐当下辟谷,若是少爷赴宴,我等也不必跟着。只需领我等去留宿的静室便可。”
一旁的小楼出声问,“我等不与弟弟一同行动么?”
玉香附在耳旁说了几句,小楼点点头。
斯基道人不敢去听,只能腹诽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