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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车道迟迟行,二人曼曼坐。

    走了许多山路,那马拉着车却不似当初灵便,一行人放慢了速度。驾车的季通生怕一点儿颠簸,转进了大路,才稍稍放开脚刹。

    杨暮客手里捧着刀,偶尔低头看看刀锋,偶尔抬头看看天空。

    季通在御座抓耳挠腮,似有言,却难说。

    杨暮客轻轻摸了摸刀身,冰凉,光滑,细密,沉重。这的确是金属,之前的某些定论在一把陌刀面前被推翻了。

    于是他轻声问出了心中疑惑,“为何兵器可以用金属,却不受炁脉影响?”

    小楼在车厢中不做声,不知在干些什么。

    但季通却找到了发泄口,他再也憋不住了,“这个我在卫所受教的时候学过。”季通美滋滋地看着前路,然后笃定地继续说着,“兵器用材需冶金之时,必须先对矿石进行生祀,然后用灵泉淬火。这样的金属冶匠称为活铁。民用的可能差一些,毕竟他们也弄不到灵泉,平日用的刀具农具受到灵炁侵蚀就要找冶匠回炉。若嫌麻烦好好封存,经常生祀也能久用。”

    杨暮客听到了季通的回答思量了一番,忽然想到了那山中遇到的赵喜。他亦是有刀的,那刀也是被自己顺手给丢的。遂开口问道,“山民不懂科仪,如何生祀?”

    季通虽不解详情,但也知其一二,毕竟与刀兵打交道总要了解一些。解释道,“那生祀倒没那么麻烦,也没什么咒语,自然不用识文断字。所谓生祀只要将器物埋进土里,杀些动物拜祭一下就行。有了山神社稷神来收敛祭品,就算成了。当然,若是有人主持祭祀典仪效果会更好。”

    他话匣子打开了,就顺着说道,“古时炉火不盛,作战兵刃都是以兽骨制成。许多山中都有前元大妖留下的骨矿,稍加磨砺就可以制作兵刃。后来也有过一段时间使用青铜,玉郎说,正因为有青铜才有当今人道。其中细节我也未问。但据说道祖飞升以后单质铜铁器物就开始快速腐化,不再适用了。那个时候国与国征战都是巫王带领巫兵御兽作战。然后木石火器兴盛了数千年,活铁问世以后,火器就渐渐被取代了。”

    杨暮客听到火器二字的时候兴奋了,“那火器是个什么样的?”

    季通张张嘴,“这还真难住我了。我也不知那时火器什么样。但如今也有,也用。”

    “那便说说当今的。”

    季通手比划了一下大小,两只手好似抱着一个大瓜,“这么粗,直径大概一尺半的中空长柱。里面装了火药和油管,也有不连油管的。不连油管的叫炮,不叫火器。炮便是打子母蛋,不过更大。用河里大鳄龟的蛋装了药还有磁粉引天雷。”

    霍,杨暮客听完算明白了。战争需要总要整出差不多的玩意儿。这火器是火焰喷射器,那炮还更牛逼点,是电磁武器加天气武器。但武器都发展到这个水平了,为什么没有导弹之类的大杀器呢?但是他马上也明白了在这个世界是不现实的。若是平射还好,但若抛射,天空中有罡风,注定了无法延伸火力投送的距离。

    生产力这个世界已经足够高效了,他看过木制的灵车。那玩意在城里不比有轨电车差多少。同样用在运输,也不会差。武器更是有高效杀伤种类,更别提那搬山移海的修士。

    他轻轻抚摸着陌刀的刀身,觉得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块拼图似乎终于补齐了。

    三十六天是凡间修士的上升通道,而修士控制了宗门,每个宗门都有自己固定的辖区,通过游神与俗道以超然的姿态管理辖区。而辖区的凡人则有自己的治理方法。

    凡人们形成了城邦,国度,彼此也会征伐。火器完全没有必要小型化,因为大型化才能有效杀伤。人与人相搏,就季通那绿洲里的表现,经过气血功夫训练的战士战力高得吓人,火器又有屁用?

    天地相通后金属制品易被炁脉侵蚀则限定了铸币的稀有性。

    杨暮客是看过西岐国的钱币大子的,就是一个圆环的暗金色钱币,印花很精巧,但携带并不方便。纸币不能代替大子的原因估计就是金属制品的稀有性。产量稀少和必须定期回收重新锻造,稳定了流通钱币的价值,如此便控制了物价。城邦之外的生存压力让豪强权贵没有意愿进行土地兼并,不能滥发货币产生通货膨胀也让资本捆住了手脚。

    几千年如一日,不外如是。

    想必那溶洞阴界里的兵士秩序井然定然也是生前军纪严明,毕竟争夺大位是追求治理国家的合法性,而不是单纯的发泄私欲。

    至于语言,杨暮客也想明白了。其实他曾经好奇过。为什么季通和小楼没有特别大的口音差别。毕竟天南地北,甚至国度都不一样。偏偏语言是一样的。

    很简单,真正的上升通路有且只有一条,修行。

    想到这里杨暮客笑了笑,“你说你在卫所受教,难道你们兵士也要上学读书么?”

    季通叹了口气,往事不堪回首一样地笑了,“若是当个兵卒自然不需受教,但若为将为相怎能不通兵阵,不读历史。几年的捕快生涯,很多东西都还给先生了,哪还记得许多。虽记不得经典,但字还是记得清楚。嘿,话至此处,敢问杨兄……我……能否修行俗道?”

    杨暮客听着季通话音越来越轻,抓着陌刀翻了个棍花,刀刃银光闪烁。重新拿住刀柄他乐道,“不是早就同你说了吗,能教你的自然都会教与你。”

    季通坐直了身体,转身瞪眼看着杨暮客,“你虽是这样说,但你在那山上大显神通,我却都不曾见过听过,让我如何信你。”

    杨暮客转过头看着季通期望的眼神,不知如何作答。

    车厢中小楼却开口了,“季壮士莫要好高骛远。我弟弟教给你的东西你好好学就是了,他与你不同。”

    这番话很伤人。一泼凉水浇在了季通火热的心头,他清醒了许多。又叹了口气,自嘲道,“是我莽撞了。如今已经算是幸运之至,能跟随二位是我季某人的福分。”

    杨暮客抿着嘴扣了扣下巴,把陌刀递了过去。季通把刀刃收进刀鞘,将陌刀塞到车厢下面的暗格里。

    气氛有些尴尬。

    又是过了许久,杨暮客第一次降妖的高山已经沉入了地平线。

    那马儿拉车该是最累的,可它一丝汗水未出。很多事情在季通这个车夫眼中已经似是而非了。越是去想,便越是不解。而他越是去问,两人的答案都未能解惑。但他还是忍不住去问。

    季通摸了摸发髻,好奇道,“对了,在那山上。明明可以让山神用挪移之术搬运物品。为何你作法之前没使唤他?”

    杨暮客本来不想多谈山上的法事,但是季通问了,他也不想继续尴尬下去,只能作答,“第一,我非青灵门修士,他乃青灵门治下山神。科仪礼毕之前我不能唤他施法相助。第二,斋醮科仪需谨慎行事。我未曾筑基没有法力,只能动用凡俗手法。若是借助外神法力,则事倍功半,甚至科仪不成。”

    季通听着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为何你请来了什么将军座下的游神?本地的游神不行吗?他也未言说是我西岐国人,那他来自哪儿?”

    听到这个问题杨暮客眨眨眼,来得不是青灵门游神他能理解,但是听季通这么一说,这门派自己也不知是哪儿的。

    车厢中久不出声的小楼再次替杨暮客答道,“青灵门治下的城隍怎会不知这里有阴兵洞?他们不想管,也懒得管。毕竟这也是他们当年留下的孽果。虽说青灵门封山,但是城隍探查阴界上报之能还是有的。本来开山之时就应有行走前来处理。弟弟,记得你在那衮山郡曾有一卦吗?”

    “小楼姐,是未济。”

    “想起来就行,我这也有一卦,讼卦。合计来算一算。”

    杨暮客捏着指头掐算了一会儿。嘶。有意思。这两个卦象合起来说明自己一行人会陷入到政治倾轧的环境之中,并且会遇到一些困难。而未济则说明他要遵照自己的道德标准行事,不能过分强求。

    曾经他以为这个未济是针对娃娃的,但现在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有意思昂,这是有人针对自己的阴谋。看来德王与太子争夺大位的事情还没完,前面的路好像有人安排好了。

    “小楼姐,这头顶上还有别家的游神候着吗?”

    “想知道?”

    了然的杨暮客呵呵一笑,“算了,您都封了法力了。我也不问。”

    季通看着这俩人打哑谜一样,说的东一嘴西一嘴听不明白。“杨兄,额,不,紫明道长,能把话说明白一些吗?前路有危险?”

    杨暮客摆摆手,“叫我杨兄就行。咱们都是自家人,不用外道。”

    “所以杨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暮客沉吟了一下,“唔……性命之危肯定是没有的。所以你也不用怕。”

    “那……”

    还不等季通再问,杨暮客又说道,“总有人喜欢揣摩上意,未必是主人意思,但下面的人喜欢闻声而动,就好似蝇虫寻味。”

    季通竖着耳朵听,点了点头。原来修士也这样啊。

    小楼在车内听了却恼道,“什么比方?他们若是蝇虫你便是什么了?换个比方。”

    杨暮客呲着牙也觉不妥,“嗯……狗仗人势?”

    “还行。”

    “嘿嘿,姐姐满意就好。对了,字号字号,我道号有了,但字还没有。不若姐姐给我起个小字吧。”

    车厢里又稍稍安静了片刻,“大可不必,大有可为。就叫大可吧。”

    “嘿,得嘞。山塘,你以后就叫我大可。我唤你山塘。如何?”

    季通眼珠一转,抱拳道,“季通季山塘,戴冠七年。”

    杨暮客随手作揖,“杨暮客,杨大可,未曾加冠,束发三年。见过山塘兄。”

    “见过大可少爷。”季通又转身对着车厢里面吆喝了一声,“见过贾女士。”

    小楼自是不应的,她端着,不是因为非凡人。她端着因为她是贵人……

    车厢里小楼安静的打坐。她一动不动,身上的出尘之意越来越少。身子忽然一震,最后那点妖气都褪去了,真真地化成了一个凡人。

    季通开了窍,不恼这女子冷淡。他于三人之中终于找到了定位,毕竟这官身仍在,他还有些用处。他来过这山,见过这水,大大方方开始向杨暮客介绍。

    车厢里小楼也一心两用听着。凡人视角的山水,自然与妖不同。

    衮江上立着一座拱桥,季通指着那桥说,“鄙人曾在那救落水孩童,佩刀便是落水的时候丢的。”

    杨暮客放眼望去,一座长约三十余丈的木制拱桥架在石墩上。山峡高五丈,怪石嶙峋。他听着那湍流声感慨句,“你当真是命硬的。”

    过了这桥就算出了衮山郡,关隘有捕快盘查。季通只是亮了下腰牌,那守卡的便速速放行。

    杨暮客指了指那腰牌,“你知这是獬豸,那你可知其栖息何处,知其习性?”

    季通自然不知。

    于是乎杨暮客卖弄青灵山所学新知,“这獬豸生于灵土神州与济灵寒川交界的冻土苔原中,喜食灵草,守于路中,若歹人借路则啖其魂。”

    她拿着书本轻声唱了句,“现今没了,都在仙界看门儿呢。”

    笔直的官道向晚,达达马蹄声路过,他们是归人,也是过客。

    德王举兵是昔日云烟,但历史的痕迹总有人指指点点。小楼不知道那苏尔察大漠的漠匪是不是真的匪徒,毕竟她从来没在意过家门口凡人的死活。但是她知道那藏兵洞里的军士不是死在瘟疫下,而是饿死的。

    自封法力,不开天眼。她看不见那些鬼魅的本相,但是她曾是妖修,十里外她就闻到了那些鬼魅的味道。其实她的话已经很明白了,若是杨暮客露出青鬼法相,很多事情不需多言。但杨暮客似乎也怕了他那另外一种样貌。

    赤发鬼是怨气滔天,而那溶洞里却有大半是饿鬼味道,剩下的才是阴兵。

    阴兵拦着饿鬼不能出山作恶,赤发鬼留着残破灵炁阵法封印,黄皮子精灵不回山领命,青灵门行走刻意延后处置阴间。这里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能说的清楚呢。

    最能打动小楼的还是杨暮客最后那一鞠躬,那一句,此番因果,紫明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