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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十区

    面包又涨价了。

    短短一个月,价格几乎就比之前翻了一倍,即使这样,此类日常必需品还是供不应求。

    维亚从拥挤嘈杂的小卖部里捧着一纸袋的面包出来,将防风衣的衣领上拉掩住口鼻,从兜里掏出护目镜戴上,现在正是中午,但天黑得如同傍晚,一走出防风门,强风席卷着漫天的沙土扑面而来——

    居民区已经被荒漠包围,就如同黄色海洋中的一小片孤岛,冬春季节的沙尘暴是这里的常客。

    第十区作为地球曾经的老工业区,毫无遮掩地展示着环境破坏造成的恶果,即使没有沙尘暴,平时的空气也好不到哪儿去。

    长年累月重工业污染的积累,导致这里一年到头笼罩着遮天蔽日的尘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燥的尘土味,阳光难以穿透空气上方肮脏的屏障,四季都是阴沉沉的,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被神遗弃的角落。

    房屋是古老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因为多年无人检修而显得灰败破落,绝大多数的大楼外墙都布满了裂痕,每一次沙暴的洗礼,都会有大楼垮塌导致居民死伤的事件,当然,那些躁动不安的暴力分子引发的爆炸也是摧残这些陈旧建筑的罪魁祸首。

    在这样的居住条件下,相对于住在密集的高楼里,中低层的建筑反而更加安全,因此与其他区域不同,第十区的楼房价格与楼层是负相关的,楼层越低,价格越高。

    地下轨道交通设施因为频繁的自然灾害和恐怖袭击被毁得所剩无几,地面上残留着大大小小的缺口,露出弯曲丑陋的钢筋,仿佛一张张血盆大口,对着阴霾的天空露出狰狞的獠牙,随时要将蝼蚁般生活在黑暗之中的人吞噬。

    “难以想象现在已经是2221年了,生活条件远远比不上我出生的时候。”奶奶活了82个年头了,亲眼见证第十区的破败和没落,每天对着外头灰蒙蒙的天唉声叹气,“如果不是电子钟的数字在增长,我还以为时间已经开始倒着走了。”

    维亚没见过那些日子,那些天空还偶尔露出蓝色,地里栽种着植物,沙尘暴还没有那么频繁的日子。

    从他有记忆开始,第十区就是这副样子,像一个千疮百孔的乞丐,捉襟见肘的布料遮不住浑身不堪示人的伤痕和羞耻。

    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偶尔驶过几辆燃油小轿车,这年头有限的石油资源已经濒临耗竭,燃油的价格也水涨船高,能够负担的人越来越少。

    而且这种落后的交通工具已经被其他区完全淘汰,不再有新的商品制造出来,因此数量越来越少,从生活必需品变成了少数富人炫耀的奢侈品。

    奇怪的是,再贫瘠的地方,也总有一些人能够聚集起大量的财富,甚至能见到有人开着喷气式悬浮车在街头巷尾无所事事地盘旋,只为了收获路人惊叹的目光。

    一辆喷气式悬浮车可以让普通人一辈子吃穿不愁,而且有价无市,没有一个商家愿意费力气跨越高墙向封闭的第十区售卖这些东西。

    从便利店回家要经过几道阴暗的小巷,那些如同迷宫一般的巷子是罪恶的聚集地,如同这个城市溃烂的血管,穿插在破败的断壁残垣之间,充斥着危机、暴力和犯罪。

    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在无数个角落中苟延残喘,像匍匐在阴影中的野狗,时不时朝着路过的行人露出利齿,乞讨是不现实的,人人自顾不暇,善心已经和纯净的空气一样一去不复返了,如果还剩一分力气,就只有劫掠,否则只有活活饿死。

    维亚加快了脚步,不去看地上那些时不时绊住自己的东西,那或许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或许只是一具尸体,手中仅供一家人果腹的面包,没有办法再分给任何一个人,为了不陷入良心的挣扎,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可惜今天的运气实在不好。

    前方的巷道远远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

    “救命,救命,救救我,来人啊。”惊恐的女声隔着几道巷子传来,隐藏在居民区窗户后面的人扯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窥视,却没有人出门来搭救。

    多管闲事不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在这个无政府管制的区域,被饿死,或是被谋杀,没有太大的差别,都那么无足轻重,哪怕是一张薄薄的死亡证明都不会有。

    别过去,别自找麻烦了。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告诫自己。

    远远地有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向自己的方向跑来,她的衣衫被撕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停地在流血,一条腿上的伤更重,看得出来使尽了力气,却移动得十分缓慢,后面几个一身横肉的男人把玩着手中的刀,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像猫追赶着无处可逃的老鼠,显然取悦他们的不是捕猎的结果,而是被虐杀者临死前惊恐的表情。

    他们是“独眼鹰”的人。

    他们很少单独行动,总是仗着人多势众肆意妄为,每一队人里总有一个领头的会蒙住一只眼睛,那是优越性的象征和对其组织领导者的拙劣模仿。

    这是一帮以杀人为乐的残暴分子,第十区臭名昭著的毒瘤,比蝰蛇还要令人厌恶。

    别多管闲事!那个声音继续在维亚耳边回荡。

    女人毫无意外很快被追赶上了,他恐惧地看着围住自己的人,语无伦次地求饶。

    “求求你们,我还有个女儿,她快要饿死了,她还在等着我找到食物带回去给她,我不能死,不要杀我,求求你们。”

    带眼罩的男人舔了口刀尖上的血,露出如同品尝美酒般沉醉的表情,继而慢悠悠地,把刀伸向女人的另一条腿,红色的美酒和全生的牛排,多么优雅的搭配。

    “她说她女儿快饿死了,你说,我把从你身上割下来的肉,喂给你女儿吃,她会不会吃得很开心?”

    女人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满是血污的脸上只剩下苍白和绝望,在这群没有人性的家伙面前,示弱没有任何用处。

    新鲜的血腥味和陈旧的腐臭味混合在一起,那味道令人作呕。

    和这帮人的任何一个单打独斗,他都不一定打得过,傻子才会为了一个陌生人得罪一个庞大的暗黑组织。

    维亚在心里给自己下了一个决定,如果这个女人死在这帮人的手里,他就偷偷溜走,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如果她还剩一口气……

    可是她还有个女儿,看她的年纪最多三十上下,她的女儿,等着永远也回不来的妈妈,该有多么的绝望。

    隔着一道围墙,他听着女人的哀嚎从凄厉到越来越衰弱,而那帮残酷的施刑者也终于对玩弄她失去了玩弄的兴趣。

    维亚无力地靠在墙壁上,叹了一口气。

    等独眼鹰的人走远,维亚看着这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倒霉鬼,两条腿上都是血窟窿,还在汨汨地淌着浓稠的血。

    维亚刚想去探她的鼻息看看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却发现她的手指正微微收拢。

    她的掌心握住一枚亮黄色的太阳花图案发夹,棉布制成的花朵一半被血浸湿。

    维亚犹豫了片刻,还是从纸袋中拿出两个面包,放在了女人满是污泥和血渍的手中。

    第十区在外面的世界被称为“废墟”,充斥着社会底层的劣等人类。

    所谓的劣等人类,并非单以经济地位而论,而是基因评级E级及E级以下的人类群体,这些人往往因为各种基因缺陷而有不同程度的身心残疾,抑或有犯罪行为记录,为了产生优质的下一代,不被允许与其他正常人交配,也不被允许进行基因改造,因此便被驱逐至第十区。

    这些人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rubbish,意为毫无价值的,被遗弃的垃圾。

    维亚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这个地方。

    说来奇怪,他完全记不起六岁以前的事情,但六岁以后,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下半身不能够走路,两条枯瘦的腿无力地垂在轮椅上,就像树枝一样干瘦难看,周围的野孩子总是以此嘲笑他。

    但是在克莱尔医生的治疗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便能够像别的孩子一样行走了。

    小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像一台破旧的机器,总是出问题,现在却可以比其他同伴都灵活,不得不说是克莱尔医生的功劳。

    至于他用了什么方法,维亚自己也不清楚,总之不是单纯地植入基因修正器,因为他并没有在自己的颈部发现这东西。

    尽管联邦政府公认劣等基因的垃圾并不具有改造价值,但总有许多不甘认命的人,催生出第十区大大小小的非法基因改造所,克莱尔医生的大部分收入,就是源自于此。

    被这个社会遗弃又如何,自己都放弃自己了,那才是真的完了。

    从黑市上可以购买到不同等级的基因修正器,这些修正器只有米粒大小,厚度不足一毫米,它们储存的信息来自于Algol星的基因编码技术,只要设定好选择表达的基因,将修正器植入颈动脉壁,就能够释放一些信号分子,改变体内的核酸转录和表达,这一过程本来十分缓慢,但催化剂的注射可以让蜕变缩短在一个月内,甚至只需要几天。

    当然,如果运气不好,或者进行改造植入的医生技艺不精,其排异反应也足以在短时间内摧毁全身。

    这是一场价格高昂的博弈。

    从六岁到十六岁,维亚的身体一天天拔长,但十年来克莱尔医生的容貌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那张藏在参差不齐的胡渣之下的脸看不到任何一道新添的皱纹。

    睡眠和研究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除了面对电脑上那些闪动的DNA条段会露出欣喜或者惊讶的表情之外,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引不起他任何兴趣。

    克莱尔医生是第十区颇有身份地位的人物,因为医生对于第十区来说本来就是稀缺资源,更何况像克莱尔医生这样看起来知识渊博什么都懂的医生,被他抚养长大的残疾小孩就是他医术精湛的证明。

    所以奶奶常说,克莱尔虽然不会做饭,但他恐怕会是第十区最后一个饿死的人。

    克莱尔医生的家在维亚所住中层建筑的一楼,一室一厅的旧屋,里面没有多少家具,但是堆满了一摞一摞的文件资料和各种机械器具,几乎没有能让人落脚的地方。

    作为医治维亚的报答,奶奶会每天送来食物,顺便帮他收拾一下屋子,这是他至今还没有被这些杂物湮没的原因。

    维亚、妹妹和奶奶住在六楼顶楼,年久失修的屋顶满是裂痕,漏风又漏雨,风雨天气总担心它随时可能坍塌,但顶层的阳台仍然是妹妹最喜欢的地方。

    天气不那么糟糕的时候,他会推着妹妹去阳台看天空,夜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两个孩子从未见过奶奶口中说的群星璀璨的星空,但冥王2号的光芒,即使是在白天也很明显,到了夜晚,一轮看起来几乎与月亮等大的圆盘散发出温柔的光,因为距离近,比月亮看起来还要清晰许多。

    那是Algol星人生活的地方,说是神之领域也不为过。

    即使是消息闭塞的第十区,地球人对Algol星人的敬畏也深深刻入骨髓,这种敬畏就如同几千年前平民对于封建王朝统治者的臣服一般根深蒂固,如果按照地球人的基因评定标准,任何一个Algol平民都是A等以上,他们强大,而且不可战胜,导致任何的反抗势力都如同蚍蜉撼树般可笑。

    尽管第十区的人还从未见过真正意义上的Algol星人,但这种敬畏奇特般地穿过高墙,像病毒般地散布开来。

    自从冥王2号建成之后,除了军事基地还留有一部分军队人员,Algol的居民大部分都搬离了地球,只有少数留在了第一区,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贵宾待遇。

    这些都是柯奇告诉他的,如果不是每次都能从柯奇那里看到外面的世界,维亚就会像其他人一样逐渐忘记时间,第十区的时间是没有意义的,人没有生活,只有生和死两种状态。

    维亚回到家,奶奶正在煮土豆浓汤,质朴的食物香味在屋子里弥漫,她佝偻的背影在厨房里忙碌,每一个动作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她朝着锅碗瓢盆叹气,每次维亚出门,她都要提心吊胆一整天,直到看到他毫发无损地回来才能放心。

    世道太乱了。

    全麦面包配土豆浓汤,再加上一颗营养剂,这已经是相当丰富的晚餐了。

    维亚端着餐盘走进妹妹的房间,安蒂正戴着吸氧面罩昏昏沉沉地睡着,面罩下的脸苍白而娇小,如同一个易碎的瓷娃娃,安静地躺在那里。

    维亚轻微的动作仍然惊醒了她,看到哥哥的身影,安蒂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吃点东西。”维亚把她扶起来,将靠枕塞在她的后背,长期卧床让她全身的肌肉都已经完全萎缩,手臂和双腿纤细得仿佛一用力就会轻易折断,这个动作让她疼出了一身冷汗,但她只是咬着牙,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妹妹的肠胃只能消化流质的食物,面包对她来说太硬了,不过在汤里泡软之后倒是可以稍微喂她吃一些。

    这是一种类似渐冻症但严重得多的疾病,全身的运动神经元受到了自身免疫系统的攻击,起初是四肢的无力,后来渐渐扩展至全身,如今靠她自己的力量仅能活动的范围只剩下头部,而且疾病的进展伴随着神经如同被蚂蚁啃食般的刺痛,尽管每天摄入大剂量的吗啡,也不能让她完全摆脱这种疼痛。

    连克莱尔医生也对此束手无策,这种疾病对于现有的人类技术来说是不治之症,不过他说过A星的基因编码技术可以将一个人的遗传信息完全替换,虽然代价高昂,但这或许是治愈妹妹唯一的机会。

    不管身体多么的疼痛,安蒂从不在维亚面前哭诉,这张曾经如同天使一般美好的脸蛋现在已经瘦到凹陷,笑起来再也看不见那一对甜甜的酒窝。

    但她依然是那么的美好,坚强,又勇敢。

    “给我讲讲外面的事吧,哥哥。”安蒂费力地咽下一口口汤,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望着维亚。

    奶奶从虚掩的门缝中望着兄妹俩,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她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年纪大了,最近总是容易想起以前的事。

    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光,想起那个曾经让自己依靠的肩膀,想起在自己怀中渐渐冰冷的孩子,而如今那些身影都逐渐远去,只剩下自己是两个孩子唯一的依靠,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这两个孩子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