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镇东头,两间茅草小屋,中间隔着一垛竹篱笆墙,有草垛大门的那间是汉源的家,另外一间是桑婆婆的家。
没有人见过桑婆婆的家人,也没有人留意过汉源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兰花镇的。日子就在大家的忙碌中一日一日的重复着。
和平日一样,西山坡上的兰花香气随着风,总是一丝一丝的从镇西飘到镇东,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也从未间断过,总会在每天清晨,汉源打开窗户的一刹那扑到屋里来,香得迷人眼,香得安人心。香气和着晨光,破旧的草屋显得也没那么不堪,五米开外的草垛门更是在晨光的照耀下变得金黄金黄的,还有些水汽氤氲。
一丝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泻下来洒在汉源的脸上,睡一觉后,昨天被王屠户家那只死懒死懒的胖花猫抓伤的伤口已经干涸,没有血丝再渗出来,疼痛感也减轻了几分,手和膝盖的伤口也感觉愈合了一大半。他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瘦弱的小身板,感觉全身都轻松了许多,“哈哈,又是新的一天”。
窗户转身五步的距离就是灶台,是汉源从昊河边拾来的鹅卵石垒起来的,黑亮黑亮的,很干净,除了做饭时会临时支起一口小铁锅外,平时看不出来是灶台。
灶台边上有一个小竹盒子,专门存放桑婆婆给的食物。有些时候汉源不在家,饭点到了桑婆婆会把食物放进去,等他回来吃。汉源小心翼翼的打开小盒子,昨晚桑婆婆给的菜饼还剩下半块没有吃完,顺手又从旁边水缸舀了半瓢水,就着水,半块饼下肚。一看到饼,汉源想着桑婆婆的咳疾不能再拖了,今天一定要带她去看郎中。嗯嗯,吃完就去找桑婆婆。
“死汉源,你还在干什么?还有快点给我滚出来!”正在出神的汉源着实被吓了一跳,嘴都没有来得及抹一下,看来躲是躲不过去,“小姐,我在,我马上就出来”。
门口的草垛下,王屠户家14岁的独生女儿王盼盼,着一身青绿色小衫,头顶两个发包,一边一根白色的发带,可能是因为主人走得太快,一根横在额头前,还半遮住了眼睛,一根已散了一半,搭在肩头上,正双手叉腰对屋子咆哮着,和往常无二,贴身丫鬟水儿惶恐不安的跟在她身后,生怕又做错了什么惹得小姐更生气。
就因为昨天要骑马马时,汉源觉得气都喘不上来了没让她揪耳朵生气呢,后来,她追了他半个镇子,直到汉源跳进昊河里才躲过去了,没想到都过了一晚上了,她还记住这个事呢。
远远的,桑婆婆一只枯瘦的手半依在门上,另一只手无力地扶着腰,一头灰白色的头发用一根木簪子简单的绕在脑后,绿色的抹额正中间有一颗蓝色的珠子,她摸了摸珠子, “哎”了一声不知要出来还是要退回去,只好愣愣地转过头进屋去了。“难道真的要成欢喜冤家?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汉源被王盼盼揪着耳朵,十五岁的身板看着比王盼盼小了一大圈儿。王盼盼一路上骂骂咧咧的,好像汉源欠她家好多钱一样,镇子两边,从他们身边路过的旁人似乎见惯不怪了,能躲着不看的也就躲了起来不看,平日里,又不只是汉源这个穷小子有这种“待遇”,只要惹到王盼盼的小厮好多人都享受过的。
丫鬟水儿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小姐的步伐。
很快,汉源被拖到了王盼盼家门口,门前铺面上有个人在买肉,几个铺面的伙计见状赶紧往后退,但又不敢离肉铺太远,又赶紧往前挪了几小步。
站在门口的小厮看到小姐回来了,赶紧上前开门,丫鬟水儿在后面边提着王盼盼的衣裙边小声说道,“小姐,咱们小点声别大声嚷嚷,让老爷听到了可不好!”
“我怕什么,要怪就怪这个死汉源,他竟然敢跳到河里去不理我,今天看我不弄死他才怪”。
“盼儿!”,内间传来王屠户的说话声,声音很大,把正要跨进大门的王盼盼给震了一下。
“爹爹,您要出去呀,我没有欺负汉源,盼儿只是想他陪我玩嘛”。
“好呀,那就放开他,让他好好陪你玩,爹爹要出去一趟,你在家要乖哦”。
“好的,盼儿听爹爹的话,乖乖的”。
王盼盼拉着王屠户的衣袖一边摇晃一边撒着娇说道,眼睛却是恶狠狠的藐着汉源看了又看。王屠户也看了一眼汉源,起身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王盼盼拖着汉源走过了前门,穿过厅前花园,弯弯绕绕的又经过了一个大花园,四个回廊,两座假山,过了好久才到了后院门厅处的圆拱门前,一把把汉源推倒在了门前芭蕉树下的空地上,旁边有棵苦杏树正在开花,由于杏花在王家不受人待见,无人采摘欣赏,花落了一地也无人管。
汉源从被揪着进大门,头一直是低着的,只是王屠户出来的时候汉源低眉顺眼、满脸堆着笑对他作了个揖。一路绕过去绕过来的,汉源心想,“家大业大,他们家后花园真的很大,要是王盼盼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了,我该怎么出去呀?”。
又是兰花香味!没想到王屠户家的深宅大院里兰花香味也这么浓烈,香气袭来,汉源感觉像在家里一般,闭着眼睛一阵阵心安。
“水儿,把我的无量尺拿来!”
“小姐,还是不用无量尺吧,要是让老爷知道了又会生气的。”
“生气就生气呗,反正他也不会真不理我!”
“让老爷知道了就真不好,又说你欺负汉源。”
“你啰嗦什么呀,快点去拿,反正爹爹这会儿又不在家,再不去拿,一会连你一起打!”
水儿身子一紧,转身向后走过圆拱门,上五步台阶入了内室,半盏茶水的功夫,水儿双手托着无量尺走了出来,不知道是被门沿拌到了还是怎么的,无量尺差点就掉地上了,水儿眼一急,半颗泪已储在眼眶中,怯怯的看了小姐一眼,又硬生生的收了回去。
无量尺有两个面,正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针,长短不一,长的有三寸,短的有两寸,最短的有一寸。反面坑坑洼洼的,不用时,没有什么,需要用的时候,王盼盼会在上面涂抹一些生盐。手把是用白玉做成的,王盼盼总说那白玉能“冬暖夏凉,久用生香”,用着很顺手。
汉源见又是无量尺,看都没有看王盼盼,只是闭着眼睛等待着,等着一定的时间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王盼盼停手了,接过水儿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又甩了回去,说道,“好了水儿,我舒服了,回去睡觉吧”,“水儿,别忘叫厨房多给死汉源一张饼”,说完这话,绿色身影就飘进了后院。
水儿捡起地上的无量尺捧在手心,拽紧了手帕,一刻也没敢停留,跟在王盼盼身后朝后院内间走去。
汉源躺在地上一动没动,起不来呀,还好,小吠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知道,小姐一定又会用无量尺打人,上次也是因为骑马马的原因,小姐就是用的无量尺,当着他们两个铺面伙计的面打的汉源,还说,无量尺只是汉源专用,别人不能用,摸得不准摸,谁摸打谁。
十七岁的小吠身板比汉源稍稍大一点点,他扶着汉源一步一步,弯弯绕绕,好不容易走到厅前花园,近门的回廊上,那只胖花猫正闭着眼睛趴在栏杆上死懒死懒的晒着太阳。
门外,一行人正拥着夫人快步的走了进来,夫人怒气冲冲的样子,两眼盯着前方,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此刻,镇西山坡上的兰花树显得格外明亮,绿叶簇拥着一朵朵怒放的兰花儿,阳光洒在叶上,洒在花上,花瓣尖上挂带着一颗颗小露珠儿,晶莹剔透,五光十色开始向四周扩散开来,兰花树整个都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中,真让人怀疑是哪位仙人遗留下来的法宝。
树下的男人一袭青衫,表情凝重,头发用简单白冠束于头顶,双手合十于胸前,口中念叨着“花神保佑,保佑我家夫人为我王家添一男丁”“再无男丁,我有何颜面去见老祖宗啊”“保佑盼儿将来有个好归处,那我死也能瞑目了”。
阳光都转了弯儿,身下的影子从西边转到了中间,他都没有动,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几瓣兰花花瓣落在这个男人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再打了个转儿才落到地上,一瞬消失不见了。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汉源没让小吠扶,自己一路跌跌撞撞的回到了家里,刚一躺到床上就跳了起来,背上的衣服已经没有一块好地儿了,布满了像蜂窝一样密密麻麻的针眼,鲜血透过衣衫从针眼里不断的往外冒着。侧躺试试也不行,两个胳膊一碰就钻心的痛,只有脸朝下,直直的扑倒在了床上,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痛了。
迷迷糊糊中,桑婆婆的脸出现在眼前,“婆婆,我一定要带你去看郎中,你的咳疾不能再拖了”“婆婆,我好痛呀”“婆婆救我,好痛呀”……
估摸着应该是晌午后了,汉源从迷迷糊糊中醒来,挣扎着起床下地,满屋子瞅了一眼,还好,没有王盼盼来过的痕迹,灶台上的小竹盒子好像打开过。
汉源把手伸向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口袋,里面是他好不容易上山采草药得来的几个钱,不用拿出来就知道有多少,给桑婆婆请郎中肯定是不够的,上次还欠着徐家药铺徐医师五个钱,用草药抵了还欠三个钱,说如果再不还钱,下次就别再路过那里了。
打开盒子,桑婆婆放的菜饼还是热的,汉源没舍得吃,用荷叶包着揣进怀里,走到草垛大门处拿起背筐就出了门。
背框一贴到背脊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深深呲一口气又会好一点点儿。
出门向南半里路就到了昊河。昊河沿河都是垂柳,河面水流不急,最深处刚没过膝盖,不适合泛舟,平时河边往来的都是匆匆行人。
河的两岸泾渭分明,对岸是连绵数里的深山,山上生长着上好多的药草,有些药草据说能让人长生不老、起死回生,主要是还能卖个好价钱。据镇子上的老人说,十几年前,有好几个采药人壮着胆子进去想找到这个药草,后都没能再回来,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仔细听,据说还能时不时的听到好像是有人呼救的声音,或者幽幽远远的长啸声,所以现在几无人迹,像禁地一样,很少有人敢再去。
河这边的兰花镇就不同了,热闹非凡、人声鼎沸,镇子中间一条路一分两开一边一半,两边药铺、肉铺、当铺、包子铺、布行……应有尽有。
镇子中心处有个半米高的石台阶,说书先生也不知道从哪年哪月起就一直在这里说着东家长西家短,镇子上的人都很喜欢来这里,但没有人关心他说的是真是假,来了就坐下听,听完就走人,各忙各的去了。
平日里闲下来的时候,汉源总喜欢一个人来昊河边柳树下的大石头上坐坐,有时候晚上也来,对着河里的鱼儿说一说心事,也问一问鱼儿,对面山上哪里能采到药草。可今天不行,桑婆婆的病不能再拖了,不能坐!
挽起裤腿下到河里,水温温的,伤口处溢来一丝丝血丝,引得小鱼儿把汉源的腿肚子围了一圈。汉源把手伸进怀里撕了一点碎饼给鱼儿,鱼儿就一一散去抢食去了,也撕了一小口塞进自己嘴里。
前不久,汉源在石阶处听说书先生说起过,传说昊河对面的深山里生长着一种叫“红灯笼”的药草,重病的人只要吃上它的一片叶子就能痊愈,垂死的人吃上它一颗果子就能起死回生,长生不老。那这回,要是真能找到“红灯笼”,让桑婆婆吃一颗灯笼果,桑婆婆不是就好了吗,就再不也会一直咳一直咳了呀。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林子边,一眼看过去,林子呈墨黑色,雾气笼罩着,看不清方向,让人有种迷迷糊糊的感觉,阳光从缝隙中射下来照在身上也让人觉得好冷。汉源默默念叨“花神保佑,让我不迷路”“花神保佑,让我能找到039039红灯笼039039,摘得灯笼果”。
刚入林子,离河岸几米远处,汉源就得到了一颗定风草,要不是脚还痛,估计他就要跳起来了,“哈哈,这下药铺老板的欠钱能还上了,还能再给桑婆婆多抓几副药呢”。
忽的,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再仔细看去的时候,这个东西在眼前一晃就闪进旁边的灌木丛中不见了。
汉源又心慌又害怕,大声叨咕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你不伤害我就行”“我只是想找点草药,能多卖几个钱,早点把欠郎中的钱给补上,把桑婆婆的咳疾治好 ”“你别出来,你走吧,我一定不会打扰你的。”
没过多久,又有一团灰白色的东西从眼前闪过!这次感觉更近了,就躲在一米开外的大树后面!
汉源更加害怕,小心翼翼的定眼看去,还是没有什么,他有点怀疑自己是饿眼花了,于是,又从怀里撕了点饼塞进嘴里嚼起来,尽管如此,但他总觉得还是哪里不对劲。
一口饼吞下肚,他正要抬头看,猛的发现,不远处的大树树枝上有一团小小的东西在慢慢挪动!灰白灰白的,长长的尾巴在树枝下来回晃动着,一双眼眼发着淡淡的黄光,黄中带绿,直勾勾的盯着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扑向他的意思,空气中似乎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味。
汉源吓得连连后退,小跑着退回到河边,幕色中,对岸柳树下大石头边上,桑婆婆依着拐杖,咳嗽声更加急促了,“汉源,汉源,快回来,危险!”
深一脚浅一脚的,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趟过昊河,刚到河岸汉源就后悔了,后悔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就退了回来。
还是桑婆婆眼尖,一下子就发现汉源身边少了些什么东西,“你的背篓呢?”
“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