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一次收到黑夫与惊的家书已经过去了半年之久,此刻远在安陆县的衷,心中也是涌起了焦躁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处在军营之中的两个弟弟是否收到了家书,不知道他们是否收到了寄去的衣物及钱财。
毕竟此时的前方项城一带正值战乱,道路阻隔,衷害怕消息无法顺利的传达到黑夫与惊的手中。
夜晚,凄冷的月光透过桑皮纸糊住的窗框,轻柔的撒在了衷的脸上。此刻无心的睡眠的他,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心中忧虑着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一不下心不小心发出的动静,让身侧旁的葵一下子便惊醒了过来。
而为了不打扰到另外一侧正在熟睡的幼子署,葵便贴身搂住了衷,轻声的问询道:
“良人可还是为了这些天的事情,而感到担忧?”
“是啊,不仅如此。吾还在担忧黑夫与惊,不知道他们此刻,是否收到阿母所缝制的衣物。”
葵在月光下望着自己良人紧皱的眉毛,也知晓此刻的他心中定然是十分的焦虑,毕竟此时家中只有他一个男丁,所有的重担都承于他的肩上。
而葵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用手轻轻拂去其眉间的愁绪。
多年的夫妻之间或许没有那么多言语之间的交流,可是此刻在最需要的时候,葵给予了自己良人最温暖的感觉。
床榻之上,两人就这么互相拥抱在一起。似乎是无论多少的风雨,都无法吹进这小小的房屋之中。在葵的一番安抚之下,衷感觉到了心中舒畅许多,刚要招呼身边的葵再次入睡之际,窗户外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哭泣之声。
这阵哭泣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但是两人却听的什么真切,似乎就是在这院房之中。楚人喜好鬼神,尤其是在这夜间传出的抽泣之声,让葵一下子便握紧了衷的手臂,随后感觉不妥当的葵,又将在一旁酣睡的署紧紧的搂在了怀中。
而睡的四仰八叉的署,在被葵拖拽的时候,则在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白嫩的手臂,当闻到自己阿母身上的熟悉的味道之时,还在睡梦之中署发出了一声呓语之后,便再次沉沉的睡去。
“良人?”
尽管葵此刻害怕的全身都在不停的抖动,但是她还是强撑着直起身来,想要望向窗外究竟是哪里传来的声音。
而衷已经翻身起床,从枕下摸出一柄锋利的短剑,他一边示意葵不要轻举妄动,一边靠近窗户边上朝着院中望去。衷顺着声音展目而望,此刻空寂的后院之中,有一名女子正在菜圃旁低声的不断啜泣,而借着月光,衷发现这女人的身影竟然酷似惊的新妇-和妴
“良人可瞧见那声音,究竟是从何人传出来的?”
“莫非院中真的有鬼神?”
“还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葵压低着声音问道,唯恐吓到自己怀中的署。却见衷转过身来,有些不确定的回复说道:
“并没有人在院中装神弄鬼,只有一个女人的身影。”
“吾观那后院菜圃中的女人身影,酷似和妴。”
“和妴?”
在听到衷言语之中的不确定,葵壮了壮自己心中的胆气,随后也学着衷的样子,借由窗框之中的缝隙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衷与惊的新妇和妴不甚熟悉,可葵每日与和妴一同做工,朝夕相处的过程之中良人十分的熟悉。因此葵自然一下子便瞧出这院中的瘦小人影,正是和妴,当下葵便对着一旁的衷说道:
“那是和妴,她怎么在哭泣啊!”
“这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得去瞧一瞧,免得出了什么差错。”
说便葵便立刻起身穿衣,想要前去看看和妴因为什么在夜半独自哭泣。衷放心不下,随后也披上了一件衣服后去葵一同前去。
后院的菜圃之中,葵一边用石镰割着菜地之中的韭菜,一边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葵来到她的身后之后,轻声的问道:
“和妴,和妴?”
听到身后有声音传来,和妴害怕的举起了手中的石镰,但在转身见到是自己的最为熟悉的嫂子之时,不由的松了一口气。就见和妴赶忙站起身子,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后,将手中的石镰插在了腰间:
“姒妇,你怎么来了?”(姒妇,古时候对于大嫂的称呼。)
“我听到这边有动静,便想着过来看看,没想到却是你在这里。”
葵上前拉住和妴的衣袖后,轻轻的拍打着她的肩膀,此时和妴的眼睛又红又肿,一定是哭了好久。葵见状有些心疼的为她擦拭着眼泪,她知道和妴一定是遭遇了什么,这才在夜里偷偷的哭泣,身为女人的葵十分理解和妴同属于妇人的内心感受,当下她刚想细心的安慰和妴一番,便听到身后传来衷的声音:
“和妴没事吧?”
“啊,伯兄!”
“我没事,我没事。”
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两人的身后,手里还拿着一个棕色葛布包裹着的东西,正一脸焦急的问询道。
和妴眼见因为自己偷偷的哭泣,而打扰到了葵和衷,当下便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当真是走了也不是,留在这里也不是。
而一旁葵眼见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又好气又好笑的给了其一个白眼。尽管她知道衷是担心她们姑嫂两人,但此刻的和妴肯定是不想见到衷,故葵便开口说道:
“良人手里拿的是什么?”
眼见葵问到了手上的东西,衷便举起手中的包裹,脸上露出了和黑夫一般无二的憨厚笑容:
“哦,你说这个啊。”
“吾看和妴心情不是很爽利,便将署的饴糖给拿了过来。”
“吃点饴糖,心里会畅快一点。”
一听到是美味的饴糖,和妴的嘴里便分泌出了不少的唾液。但她的理智却制止了自己的口腹之欲,更何况这饴糖还是署的,身为署的婶婶,又怎么能吃被他当成宝贝的饴糖呢。
可尽管和妴当下连连摆手拒绝,但葵却一把接过衷手里的饴包裹,掀开外面包裹着的葛布后,略微有石块大小的饴糖便静静地躺在里面,在月色之下露出了微微泛着香甜的黄色。
“啪嗒”一声的脆响。
葵将拇指头大小的饴糖掰了下来后,一把将其塞进了和妴的嘴中。正在和自己理智做斗争的和妴一下子睁大了双眼,尽管她想立刻将口中的饴糖吐出来,但是那股沁人心脾的香甜味道,却不断拨撩着自己的内心,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道:
“等一下,等一下,再多品尝一下就好!”
和妴那闭眼陶醉的表情令衷和葵不由的轻声笑了起来,听到这笑声的和妴一下子便反应过来,脸上猛地泛出了红晕。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回去,等下署要起夜的。”
眼见着衷还傻愣愣的站在一旁,葵没好气的甩给他一个白眼。尽管衷能十分细心的想到拿来饴糖,令葵不由得称赞其一句善解人意。可是他现在还站在这里,只能当得上是一个榆木脑袋了。
不过还好,衷并不是真正的脑袋没有开窍,在察觉到葵想要支开的想法后,衷便一脸憨笑点点头,接着便转身慢悠悠的晃了回去。
“你慢些走,路上黑。”
在目送衷推开房门之后,葵这才转身拉着和妴坐在了一旁的垒土之上,接着皎洁的月光,又掰下了两块饴糖。
“不不不,姒妇,你吃吧,你吃吧。”
和妴连连摆手,刚才吃了一小块饴糖之后,她已经感到什么的不妥了。当下这葵再给她的这块饴糖,她说什么也不能再吃了。可是葵却不管不顾,甚至还有些强硬的让和妴吃下去。最终在葵的注视下,和妴只得将手中的饴糖放进了嘴里,霎那间,那股熟悉的美妙味道,又再次充盈着她的口腔之中。
葵轻轻的笑了笑,也将自己手中的饴糖放进了嘴里,接着闭上双眼细细的品味了一番:
“这股香甜的味道,我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了。”
“上一次吃到饴糖,还是在我与衷成婚的时候。”
说着说着,一旁的和妴似乎也是想到自己与惊成亲的时候,所吃到的那块饴糖,心里一下子便感觉堵的慌。而葵也敏锐的觉察到了一旁的和妴,似乎突然变得不是很高兴,便小心的问道:
“是想到惊了吗?”
“恩!”
和妴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泪水猛然间从眼眶之中滑落,她一把抱住身边的葵,哽咽着说道:
“姒妇,我梦到惊了。”
“我梦到惊就站在菜圃之中,浑身是血的朝我招手,惊说他饿了。”
“等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便怎么也睡不着了,脑海之中全是惊浑身都是鲜血的样子。”
“我便想着来到菜圃为惊割点韭菜,给他做点吃食。这样他是不是便不会浑身是血的,出现在梦里了。”
“我好想惊啊,姒妇!”
“我好害怕呀!”
尽管此刻和妴的心中是如此的悲伤,但她却仍不敢放声的哭泣,只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葵的身边响起。而葵也是十分的能够理解和妴此时的心情,当时她的阿父上战场的时候,她的阿母便整夜整夜的哭泣,直至最后眼睛都哭盲了。
月光之下,两个女人互相依偎着,她们彼此之间倾诉着过往的一切。不知不觉中,天已经微微的亮了起来。而比鸡鸣声更先响起来的,却是署这个小家伙凄厉的叫喊:
“阿父,阿父!”
“阿母怎么不见了?”
“阿父,阿父!”
“我的饴糖不见了!”
“我的宝贝饴糖哪去了。”
葵与和妴两人对视了一眼,随后噗嗤一笑。
伴随着炊烟缓缓升起,衷这一家人又开始了新的一天。在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衷又迈着不太利落的腿脚,来到了安陆县邑旁的柳树边等候。午后,那颌下长着稀疏胡须的小吏,又再次从县邑的侧们施施然的走了出来。
眼见衷一脸兴奋的朝着自己走来的时候,那小吏赶忙将怀中的黑色布袋塞到了衷的手上,接着也不等衷那寒暄的话语刚说出来,转身便快步折返了回去。
尽管小吏表现的是如此的不耐烦,可衷只是丝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便拆开了手中的黑色布袋。
良久,从安陆县城返回家中的衷,正一脸兴奋的挥舞着手中的家书对着和妴等人说道:
“黑夫与惊被调到了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