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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向北行军

    那一天的来临,深深的记在了黑夫的心中。

    无论是多少次从睡梦之中惊醒,他都无法原谅自己所产生的过错。多少南郡子弟的尸体就这么冷冰冰的躺在地上,苍白的手臂朝着家的方向伸去,五指张开,似乎想要抓什么。

    昌平君熊启,这个本应是秦王政最倚重的臣子,却在秦国即将走向巅峰的时刻给了伐楚大军最为沉重的一击。

    彼时身为淮阳郡守的昌平君熊启,掌握着十万伐楚大军的粮草军需。在他被张良以及楚王负刍鼓动内心的欲望之时,蒙恬还在项城与项燕对峙,而李信则刚刚率令精锐的车骑秦军攻占楚国的平舆。

    终于在那个晚上,昌平君熊启在淮阳城中举起了楚国赤红的凤鸟旗帜,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之下,整个淮阳沦陷,重新回到了楚国的治下,变回了陈郢。留守在淮阳的秦军都尉王政,根本想像不到,昔日秦国的相邦竟然会谋反。

    “跪下!”

    身着赤甲的楚军,狠狠的踹向了秦军都尉王政的小腿之上。猝不及防之下,秦军都尉王政打了个踉跄,但他很快便稳住了身子,对着面前这个头戴武冠,身披楚甲,一副楚人打扮的昌平君熊启,怒目而视。

    “昌平君,你为何要背叛王上!”

    看着就在眼前的昌平君熊启,秦军都尉王政暴怒的就像是一只野兽。

    毕竟白天他麾下的士卒们,还在军营之中操练,可只是一个晚上!那些精锐的秦军在吃了昌平君派发的肉食之后,竟一个个倒在了营帐之中!这些秦军没有死在战场之上,反而死在了阴谋诡计之中。

    这令都尉王政如何不恨!他恨不得生吃了眼前的昌平君熊启。可是都尉王政却被身后的楚军士卒用麻绳捆住,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面对着昔日在秦国的同僚,昌平君熊启脸上并没有任何的变化,他抽出斜挎在腰间的青铜战剑,架在了都尉王政的脖子上。

    剑锋处传来的冰凉触感,不仅没有让都尉王政感到害怕,反而令其越发的暴怒不已。

    “贼子,贼子,贼子!”

    “杀了吾,杀了吾!”

    都尉王政的叫嚣,让昌平君熊启攥紧了手中的剑柄,他冷冷的说道:

    “吾乃是楚考烈王之子,熊启!”

    “不是你们秦人的昌平君!”

    都尉王政听罢后只是“哈哈”大笑,丝毫没有顾及到架在脖子上的长剑,脸上狰狞的表情之上透露着不屑,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熊启之后,猛地吐了他一脸的唾沫。

    在遭受到了如此的侮辱之后,熊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阴狠的神色,他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手中长剑的剑锋之上已经斑斑血滴滑落。

    “降!”

    “或者死!”

    秦军都尉王政的腰杆越发的笔直,他抬头望了望远处咸阳的方向,转头用轻蔑的眼神看了一眼熊启,梗着脖子大声的叫喊道:

    “降楚?”

    “尔等做梦!”

    “吾求速死!”

    听到这话之后,熊启知道眼前的都尉王政是一心求死,不愿意归降楚国。既然如此的话,那便给他一个痛快!

    只听“唰”的一声闪过,都尉王政的脖子之上鲜血猛地喷溅而出,他瞪大了双眼死死注视着眼前的熊启,踉跄着想要冲至其面前。但刚走了几步,都尉王政便直挺挺的倒在地上,浑身颤抖了几下之后,再也没了声息。

    熊启掏出袖中的丝帛,仔细的擦拭了下长剑上的血渍,接着长剑归鞘。不多时熊启的亲卫,便将另一名身着麻绳的秦军军侯蔡起拖拽了过来。

    军侯蔡起在见到都尉王政的尸体,冷冰冰的躺在地上之时,便知道他是时候该做出决断了。就在军侯蔡起脸上阴晴不定之际,熊启跨过都尉王政的尸体,来到了他的面前,开口说道:

    “你是楚人吧!”

    军侯蔡起刚欲反驳自己是南郡子弟,但他转念之间便又想到这南郡多年之前便是楚国的境地,尤其是云梦泽,那更是昔日楚王狩猎的地方。

    熊启眼见军侯蔡起没有辩驳,便知道他与那关中出身的王政不同,并没有愿意为秦国献出一切的心思,当下熊启便再次说道:

    “吾也是楚人,吾深知秦国的朝堂之上那些秦人的心思。”

    “楚人终究还是楚人,那些关中秦人始终对吾等抱有一定的戒心。”

    “回到楚国来吧!”

    “回到这杆楚旗之下吧!”

    军侯蔡起望着四周按剑持立的楚军士卒,再一想到此战淮阳已经陷落,此番秦楚之战,楚国必定是赢家。当下他便十分干脆利落的单膝跪地,抬头望向熊启,大声的说道:

    “楚人蔡起,拜见楚国公子!”

    “好!”

    “好!”

    “好!”

    熊启在一连说着三声好之后,亲自为蔡起解开身上的束缚,然后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往后的时间之中,你定不会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他日,你定为楚国的封君!”

    说罢,为了表达自己千金买马骨的决心,熊启更是解下了腰间所佩戴的长剑,亲手赠予了眼前的军侯蔡起。而军侯蔡起也十分默契的展现出了自己精湛的演技,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令熊启都感到动容。

    在解决掉秦军留守在淮阳的两名重要军官之后,熊启封锁了淮阳变更旗帜的消息。还是如往常一样,将粮草军需通过颖水支流送往项城外的秦军。但是此番运送粮草的士卒,皆是由熊启亲卫以及那些失去邦国的遗民假扮,粮草之中,更是已经暗藏了许多火油之类的易燃物!

    而远在项城军营之中的黑夫,则收到了都尉冯去疾的军令,由他前去接收从淮阳运送而来的粮草。

    作为刚从生死一线中回来的黑夫,并没有觉察到有什么异常,在内心之中反而感到有些确幸。毕竟接收粮草一事,不仅不累,反而有很多油水可以获得,可以称得上是一份好差事,想必这是都尉冯去疾因为前些时日阻拦楚军车骑一事,给予黑夫的补偿。

    当下黑夫便点齐自己麾下的兵马,脸上洋溢着愉快的笑容,前往渡口处出发。等到黑夫等人刚抵达渡口处没多久,便望见不远处千帆竞过,大大小小的舟船井然有序的朝着黑夫等人驶来。甲板之上,手持长戈短矛的秦军士卒,一脸面无表情的看着岸边驻守的南郡士卒。

    行驶在最前面的大船靠岸之后,一名身着漆皮大铠的秦军军侯大步走了下来。黑夫眼前一亮,此人正是那已经归顺楚军的蔡起,与黑夫一样皆是南郡子弟。昔日更是黑夫的直属军官,两人可以说是颇有渊源。

    不过现在的黑夫当然不知晓,眼前这位军侯蔡起已经叛秦归楚,还当他是自己之前所熟知的那个人。当下便迎上前去后,施了一个军礼:

    “蔡军侯,怎么你来运送粮草军需了?”

    军侯蔡起一见到前来迎接自己的是南郡子弟,紧绷着的内心一下子便松懈了下来。怪不得熊启让其押送军需前来之时,一副智珠在握的表情,原来此番行动他早就有所准备,想必这秦军大营之中也是有楚人的内应。

    “原来是黑夫啊,许久不见,你都已经是五百主了呀!”

    “这还要多谢军侯昔日对吾的提携啊!”

    两人当下便进行了一番叙旧,在说到自己这五百主的职务之时,黑夫更是十分骄傲的抬起来头!

    “吾此番前来便是有军情上报冯都尉,不知他现在在哪里?”

    “原来是这样啊,既然如此的话便由黑夫带你前去吧。”

    说罢黑夫便将接收粮草军需的事情,交给了自己手下的百将韩启,随后带着军侯蔡起前往都尉冯去疾的营帐之中。

    此番刚到营帐外,黑夫迎头便见到了都尉冯去疾亲卫百将,他的族人冯栲。黑夫与冯栲也是旧相识,年少时曾经一同在安陆县中厮混,而后一同从军。后来冯栲被都尉冯去疾带到身边做了个亲卫,而黑夫则继续在军中奋勇拼杀。所幸两人都受到了冯去疾的照拂,一个升为了亲卫百将,另一个成为了五百主。

    当下黑夫便行了一礼之后,将军侯蔡起上报军情的事情告知了冯栲。冯栲听罢之后点了点头,便掀开营帐的帘子将其带了进去。

    随后黑夫刚想回去继续进行接收粮草军需的任务,却便被一个声音叫住。转身望去,亲卫百将冯栲在将军侯蔡起带进都尉冯去疾的大帐之后,又再次出现在营帐的外面。

    冯栲也不啰嗦,眼见四下已经无人,当即把黑夫拉到一旁低声说道:

    “今日接收粮草军需一事,无需要尽心尽力!”

    黑夫还以为冯栲,也要从这一批军需粮草之中过过油水,刚想拒绝。但转念一想两人也是旧相识,更何况冯栲还是都尉冯去疾的亲族,当下便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放心,吾到时候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冯栲眼见黑夫没有领略到自己话中的意思,脸上有些不自然的抽动了一下,招呼黑夫靠近他之后,冯栲便贴在其耳边轻声说道:

    “这是都尉的意思!”

    “而且,看在你我二人亲若兄弟的份上,此番送你一个大好的前程。”

    听到有好事来临,黑夫眼睛一下子便瞪得圆溜溜的,当下便问道:

    “莫非此次运送的军需粮草之中,有能攻破项城的神兵利器?”

    “若是这样的话,吾要请战先登。一旦攻破项城,吾的爵位可就要升上一升了!”

    听到黑夫这种毫无野心的话,冯栲轻轻的摇了摇头,举起粗壮的手,指了指脚下的土地说道:

    “爵位有何用?”

    “一旦触犯秦律之后,不光爵位被贬,土地还会被官府收回。”

    “而此番吾要说的大好前程,便是你我二人这脚下的土地!”

    此时的黑夫还没有体会到冯栲话语之中的深意,有些不解的问道:

    “那吾等脚下的土地,又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

    冯栲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些许,随后反应过来的他又压低了声音,一脸嫌弃的看着眼前的黑夫:

    “世袭罔替的封君,难道你不想要吗?”

    “不是彻侯才能拥有自己的封地吗?难道此番的先登之功,便能获得世袭罔替的封君之位?”

    “你这个榆木脑袋,吾说的是楚国的封君!”

    楚国的封君,身为秦将的冯栲怎么会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黑夫顿时瞪大了双眼。但是,他猛然间心中一下子便想到了前些时日,都尉冯去疾与他说的那些话。

    黑夫一下子便猜想到了都尉冯去疾是要叛秦归楚,这种想法一出,他的脑子一下子便像是炸开了似的。要知道秦军对于叛国之人的处罚可是十分严厉的,一旦叛国罪名做实的话,所有家产全部抄没,所有的亲人全都会被贬为奴隶。

    心中的那股惊惧之情,促使着黑夫当先便想要抽出腰间的长剑,可冯栲似乎觉察到了黑夫的心里变化,当下便是一巴掌重重的拍打在黑夫的肩上,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你还未看清楚局势吗?”

    “此番攻战,多是吾等这些南郡颍川子弟,在前方流血流汗。而那关中秦人则在营帐之中养精蓄锐,只待项城之中楚军展露出疲惫之态,便可轻松攻入城中。”

    “如此一来,既可以消灭楚军,又可以削减吾等这些原先楚国旧地遗民的力量”

    “难道吾等南郡子弟要这样坐以待毙吗?”

    “只要此番功成,切断消息的传播。到时候吾等便可以率领车骑先行返回家乡,救出亲人之后,做那楚国世代相传的封君了。”

    “这岂不比吾等浴血奋战之后,才能苦获爵位来的容易得多!”

    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语,让黑夫本欲惊慌失措的心中变得平静起来,他展目望去,此刻的营中士卒个个面露喜悦之色,闻战则喜本就是秦军能够从六国之中脱颖而出的一项巨大成就,可现在看起来却是如此的令人讽刺。

    一番剧烈的思想挣扎之后,黑夫最终点了点头,张嘴说道:

    “吾知晓了!”

    眼见黑夫被自己说服,冯栲那溢于言表的喜悦之情,便已经明显的不能再明显了。他拍了拍黑夫的肩膀之后,便起身返回了营帐之后。在门帘掀开的瞬间,黑夫见到都尉冯去疾与军侯蔡起两人相谈甚欢,眉宇之间皆是喜色。

    原来此番从淮阳押送粮草而来的军侯蔡起,竟然也是已经归顺楚国的人了。那想必此时的淮阳已经陷落了,而直至现在淮阳失去控制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能有如此通天手段的,想必只有那淮阳郡守,秦国的昌平君熊启了。

    一瞬间,黑夫便在心中将整个局势剖析的十分透彻,但局势越是清晰,黑夫的内心便越是感到悲凉。一旦在淮阳调拨大军粮草军需的昌平君熊启发生叛乱,此番秦国伐楚一事便成了笑话,现在这十万大军该想的是如何退回秦国的境内之中。

    望着正在被北风不断吹拂的玄色旗帜,不远处,秦军攻城的号角之声又再次的响起。

    本来应该像往常一样龟缩在城池之中的项城守军,突然像是吃了什么补药似的,朝着秦军的三座项城大门猛然间被拉开,身着赤色铠甲的楚军,驾驶驷马战车再次朝着秦军的营帐之中袭来。战车身后本来应该守在城墙之上的楚军,也一个个的倾巢而出,直直的朝着秦军的大营扑来。

    此时在项城外的秦军,根本就不惧怕项城楚军的袭击,营盘外数不清的壕沟与拒马便是为战车,这种战国时代杀伤力最大的利器所准备的。

    此刻厚重的鼓声在秦军营盘之中响起,在听到集结的鼓声之后,士卒们抄起手中的兵器后就朝着校场的方向之中走去。而营盘望楼上的弓箭手已经拉满了手上的弓弦,只待一声令下,就便将手中的箭羽抛射出去。

    刚结束警戒任务的黑夫部下,百将韩启等人正一脸茫然的望着营盘中准备战斗的同袍。百将韩启好不容易看到黑夫前来的身影,连忙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五百主,吾等是否要前去迎击楚军?”

    黑夫想了想,眼前的局势暂时还不够明朗,应当等局势明确之后,再进行判断。于是黑夫刚准备摇摇头,一股烧焦的气味突然迎面而来。

    此时营盘前的士卒正在与楚军进行交战,猛地闻到后方营帐处传来的烧焦味道,顿时有些惊慌的看向后方,而这一看不打紧,本来还因为项城守军主动出击,而欢欣不已的秦军将士,顿时满面骇然!

    黑夫也一脸绝望地看着,颖水河岸边,秦军囤积粮草的营盘之中,竟然一瞬间就冒起了熊熊的烈火。火势之大,从上方朝下望去,就像是一条赤红色的火龙在秦军的营盘之中狂舞,所到之处全部被炽热的火焰所灼烧。

    而身着赤色甲胄的楚军,像是疯了一样进攻秦军的营盘,他们踏着脚下的尸体,一个接着一个的攀上秦军的栅栏,嘴里不断地叫嚷着:

    “祝融之火,燃烧万物!”

    “伟大的火神祝融又再次眷顾了他的子孙,”

    此时中军大帐之中,蒙恬听着属下的汇报情况,眉头紧皱。这河岸的仓库之中所储存的粮草军需,皆是沿着颖水一系顺流而下,从淮阳调拨而来。怎么会无缘无故发生如此的火灾,这种火势一眼便看出是有人在蓄意纵火!

    “今日可有淮阳调拨的粮草军需前来?”

    蒙恬的话音刚落,一旁的书吏便起身回答说道。

    “禀将军,今日有驻守在淮阳的军侯蔡起,押送粮草军需前来。”

    “那今日又是哪个率部,执行粮草收发的警戒任务?”

    蒙恬将军赫然起身,快步走到书吏的面前,脸上的表情有着些许的恼怒。

    而在听到蒙恬的问询之后,书吏不假思索的说道:

    “今日执行粮草收发任务的,乃是南郡军。”

    “南郡,南郡,南郡。”

    蒙恬嘴里不断念叨着南郡的这几个字,一瞬间他就想通了所有,将整个事情全都串联了起来。

    从淮阳而来的军侯蔡起是楚人,南郡都尉冯去疾不仅是楚人,他们祖上昔日更是楚国的贵族。而那淮阳郡守昌平君熊启,更是楚国的公子!

    淮阳已经发生了叛乱!

    当想到这一层的时候,蒙恬的脸上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就算是他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昌平君熊启会叛乱,到现在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由不得他不信。此时的蒙恬只能做出最坏的打算。

    “蒙恪!”

    “属下在!”

    蒙恬的亲卫都尉蒙恪应声答道之后,蒙恬扯下自己腰上所佩戴的将军符节,交到了蒙恪的手上。

    “速速率领两千亲卫,前去南郡营中!”

    “拿下冯去疾去蔡起,特殊情况,允许你就地处死两人。”

    此时的蒙恪也知道如今情况十分危机,当下便应声答道,但接着又有些担忧的看向蒙恬:

    “吾带走了两千亲卫,何人来拱卫将军你的安全?”

    “无需担心,吾坐镇中军,无人可扰。”

    就在蒙恪带领亲卫前去南郡军中准备弹压叛乱的时候,整个河岸边已经乱做一团,不知从哪里冒出身着赤甲的楚军士卒,正与守卫码头与仓库的秦军激战了起来。此时停靠在岸边的舟船由于都是木制,当下已经四处燃烧了起来,押送粮草军需的民夫吓得抱头鼠窜。

    而此时最让秦军整体崩溃的事情出现了,整个秦营侧后翼,本应是南郡军驻扎的地方,此刻竟然已经有大量的楚军士卒攻入,这些楚军士卒攻进营中之时并没有追求扩大杀伤,反而四处纵火。

    借着北风,顿时成火烧连营之势。

    此时在南郡营中的黑夫,亲眼见到冯栲身着赤甲,四处砍杀秦军士卒。那些本是同一营的南郡子弟,此刻正分成两派互相砍杀。一派是身着赤甲的冯栲,与之针锋相对的另一位是掌管军中律法的军司马杨盈。此人虽然是正儿八经的关中子弟,身材十分高大魁梧,但却面容俊秀,整个人比较偏向于文人士子一类的作风。此时的杨盈正率领一部分幸存的秦军士卒且战且退,而黑夫这一支生力军的到来将决定两方人马最终获胜的天平。

    却见冯栲望到黑夫率众前来,心中大喜,当下便放声大笑:

    “哈哈”

    “黑夫还不快来速速助吾,待你我二人擒下杨盈此人,便更是一番功劳。”

    在听到冯栲猖狂的话语之后,军司马杨盈一脸绝望的看了看,身后那些带伤的士卒,转头也对着黑夫叫道:

    “黑夫,莫要自误!”

    “吾秦国实力尚存,那楚国已经江河日下。”

    处在双方人马之中的黑夫等人,则十分惊慌,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哪个一方的人马。就在黑夫举棋不定的时候,一旁的百将附耳说道:

    “五百主,吾等麾下士卒皆是南郡子弟。兵败之后,军中肯定会论罪处罚,那吾等当立下功勋,免受处罚。”

    看着身后跟随着他转战南北的乡里子弟,黑夫知道一旦叛秦,就算是自己能够得到封君的奖励,可这些给随他的人并不一定能获的好处。他想了又想,最终挥剑直指身着楚军赤甲的冯栲。

    “吾等皆是秦人,此番前来乃是为了伐楚!”

    “二三子,与吾一同诛杀楚人!”

    “诺!”

    黑夫的决断让跟随他的秦军士卒们当下心来,毕竟在这些士卒朴素的思想之中,他们早就是秦人。他们畏惧秦法的严苛,但是更拥护秦国的统治,毕竟在秦国的治下他们能看见遥远的未来。

    黑夫的一声令下,让本满心欢喜下的冯栲,猝不及防的遭到了猛烈的重击,他有些不解的朝着黑夫大声的叫嚷道:

    “黑夫,你是疯了吗!”

    可是黑夫麾下那群早就已经按耐不住的士卒,当下便列队之后,朝着身着赤甲的楚军士卒冲去。一番剧烈的搏斗之后,冯栲死在了乱军之中。已经气喘吁吁的军司马杨盈,却一下子拽住了黑夫的肩膀:

    “现在那冯去疾已经率部前往中军大营了,看样子是想直取主帅。”

    “可是吾已经精疲力竭,不能再战了。”

    “可是黑夫你,,你一定要率部前往救援主帅。这是为了你们这些南郡子弟的将来,就算是尔等全部战死,也一定要阻止住冯去疾的叛乱。”

    ……………

    “后来呢?”

    如此曲折离奇的事情,让惊听得越发入迷,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黑夫,不断地催促着他接着讲下去。

    黑夫用手指摩挲着颌下的短须,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之后,脸上的悲伤之情溢于言表。那日冯去疾的叛乱被带着两千亲卫前去的蒙恪所镇压,但也蒙恪也因此被冯去疾一剑砍到了脖颈,而后重伤不治。

    当时的秦军在前后夹击之下,士气大减,整个营盘之都陷入了混乱之中。于是,主帅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在当时的情况之下,放弃营盘这种优势而选择撤军,只会遭受到楚军无穷无尽的衔尾追杀,到时候可就是全军覆没的局面。

    因此,便需要有人起殿后阻拦的作用。说是殿后阻拦,但实际上就是要用人命,来铺平友军逃跑的道路。

    十分不幸的是,发生叛乱的南郡军,被主帅选中做这个断尾求生的尾巴。尽管南郡子弟的心中多有抱怨,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南郡子弟都参与了冯去疾的叛乱,还是有一部分追随军法官杨盈与黑夫奋勇抗击楚军。

    可是军令如山,随着军令的下达,军法官杨盈火线上任成为南郡军新的都尉,并喝令南郡兵在他的大旗之下列阵迎敌。在杨盈亲卫接连斩首了十几个想要趁乱逃走的南郡士卒之后,其余的士卒也终于开始按照原先的阵列排阵。

    “最后杨盈被流箭射中,吾等拼死才将其护住冲了出来。”

    “后来吾等才知道,当时中军大营并不是李信将军,而是蒙恬将军坐镇中枢。”

    “那李信将军亲率车骑从侧翼出发,可惜在平舆一带与楚军僵持,后因轻敌而被楚王负刍所率领的军队击败。”

    “因此,这第一次伐楚之战就这么草草收场。”

    “而追随吾的那些家乡子弟也多战死沙场,事后进行追责,多亏了都尉杨盈为吾等开脱。我这才落得个爵位被贬,没有被处死的下场。”

    在黑夫娓娓道来的战争过程之中,惊深刻的感受到了其中的凶险与可怕,就算是如李信将军那般被寄予厚望的将军,也会被楚军打的大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仲兄的惊,憋了好久之后才说道:

    “伯兄可要万般的小心才好,须知还有良人等你归乡。”

    “放心吧,吾可是不会就这么轻易死在战场之上的,因为吾答应了阿母与伯兄,要将你平安的带回去呢。”

    听到自己弟弟惊的安慰,黑夫那颗千疮百孔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温暖,当下便展颜一笑。

    而就在黑夫与惊兄弟二人,于营帐之中互相袒露彼此之间的心扉之际,远处的校场之中传来了聚集的金鼓之声。

    秦军军律规定,一鼓整兵,二鼓习陈,三鼓趋食,四鼓严办,五鼓就行。闻鼓声合,然后举旗。严苛的秦军律法规定,一旦有人违反这个规定,轻则遭到鞭笞,重则会被斩首示众。

    因此,当金鼓之声响起之后,整个南郡军中营帐一下子就沸腾了起来。为了避免自身被当做以儆效尤的对象,所有士卒们立刻返回各自的营帐之中去找寻自身的装备。

    多年来在军营生活的黑夫,一下子便被唤醒了镌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他立刻就站了起来开始整理自己身上的衣物,在检查完毕之后。黑夫发现惊似乎还在不慌不忙的将那柄青铜短剑,斜插在自己的腰间。

    从小便懒散惯了的惊,看样子是还没有真正的适应军中的生活,这让黑夫有些恼怒。生怕这懒散的弟弟哪一天便被军法官逮到之后,明正典刑。

    “啪”的一声!

    黑夫一巴掌重重的甩在了惊的发髻之上,随后大声的呵斥说道:

    “听不到召集的鼓声吗?”

    “军中律令是怎么背诵的,不怕被砍头吗?”、

    惊在黑夫的呵斥这下,这才不情不愿的加快了自己手上的动作,等到他们兄弟两人掀开营帐朝着校场奔去的时候,路上只有零散的几个士卒了。

    不过,还好,黑夫与惊险之又险的在最后的鼓声落下之时,赶到了队伍之中。这让那些手持宽剑,一脸凶恶在校场周围把守的军法官,有些可惜的摇了摇头。似乎在为自己没能砍下几颗头颅,而感到十分的懊恼。而这下,顿时感到自己脖子凉飕飕的惊,终于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军法。

    一名身着秦军高级铠甲的将领,大步走上了高台之上,在环顾了四周兵卒的神情之后,大声的说道:

    “奉王将军之名,甲率乙率明日起兵拔营,丙率丁率原地继续修整!”

    在这名军官传递完王翦王将军的军令之后,聚集在校场之中的士卒们便四散开来,夹杂在人群之中的黑夫与惊一时之间竟然沉默无语。因为作为百战老兵的黑夫是甲率之中的士卒,而惊作为新征发的士卒被编入的是丁率。这一道军令下来,将本就好不容易才相聚到一起的兄弟两人,一下子又分离了开来。

    回到营帐后,黑夫刚准备收拾自己的行李之时,惊却走上前来,默默的开始为黑夫收拾换洗的衣物。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惊又从自己的包裹之中掏出了一双黑色的布履,递到了黑夫的眼前:

    “这是阿母临行之前,托吾带给仲兄你的。”

    “这些时日吾都忘记给你了,你快试试合不合脚。”

    黑夫将布履拿到手上,摩挲着上面还有些粗糙的纹路,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他已经许久没有穿到阿母为他缝制的衣物了,年少时他在外面厮混,身上的衣物总是时不时的在打斗中撕扯坏掉。

    尽管阿母总会大声的呵斥他,并言明若是他再将衣物撕扯掉之后,便不许他穿衣物。可他总会在第二天的清晨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缝制好了之后,放在自己的床头。

    在惊的催促之下,黑夫脱下自己脚上的那双已经破烂的鞋子,再用布头仔细的擦拭自己的双脚之后,黑夫小心翼翼的穿进了布履之中。一种家的感觉猛地席卷着黑夫全身,此刻的黑夫仿佛看到了自己远在家乡之中的阿母。

    穿着布履在地面之上走了几圈之后,黑夫脱下了穿在脚上的布履后,用袖子仔细的上面沾染的灰尘擦拭干净后,又不放心的吹了吹。他在确保鞋子干净整洁之后,便将其小心翼翼的收在了自己的包裹之中。

    “仲兄,你怎么把布履收了起来啊?”

    “这履不就是用来穿的吗!”

    惊看着黑夫将鞋子又收起来的样子,感到有些无奈,当下便劝慰着说道。黑夫当然知道这脚上的布履是用来穿的,可是已经离家许久的他只是想有个东西作为念想罢了。

    不过,一想到自己与弟弟惊分别在即,黑夫就想着在叮嘱一番自己的弟弟。

    “惊,你还记得吾与你说的那冯去疾吗?”

    听到冯去疾这个名字,惊立刻便想到了第一次的伐楚之战,当下便点头应允道:

    “当然,仲兄,吾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个人呢。”

    “你记得就好。”

    黑夫点了点头,趁着周围还都在各自收拾彼此的行李,小声的对着一旁的惊说道:“吾本不愿离间你与友人之间的情谊,可是吾观那名叫垣柏的人,实在是心机深厚。”

    “他一个安陆县中的豪族子弟,来到军中不思杀敌报国,获得爵位。反而引诱军中南郡子弟进行赌博,你说他这安得可是何种心思?”

    “吾告诉你,第一次伐楚之战之后,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的进行调查军中的喋细,可是私下里进行调查的事情可是不少。更何况上次那冯去疾反叛,已经让吾等南郡子弟陷入了极大的困境之中,若是再来一次的话,南郡子弟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所以,吾在这里告诫与你,若是再让吾见到你还有赌博的恶习。尤其是还与那垣柏进行赌博的话,吾就亲手了解了你,省的你日后祸害吾等全家之人!”

    黑夫这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兵,一旦动怒的话,身上的煞气足以令人如坠入深渊。尽管他只是嘴上说说,毕竟惊乃是他一奶同胞的亲弟弟,他又如何敢真的杀掉他呢,当下也只是恐吓一番,希望惊能体会到其良苦用心。

    而惊也知晓黑夫自然不会真的亲手结果了他,可是黑夫的一番提醒,让他自己也隐约察觉出了不对。在细细想来之后,这垣柏的确是十分的可疑。要知道在军中私自进行赌博的话,按照军律可是要遭受到笞刑的,严重一点的就是被斩首。

    可是那垣柏却丝毫不惧,不仅是他笼络了一大批南郡子弟,更是因为他自己还说与那军侯也有关系。这样一看的话,垣柏似乎与黑夫口中的冯去疾有些相似之处,都是昔日楚国贵族出身,喜爱笼络家乡子弟。

    若是垣柏真的抱着如冯去疾一般的心思,那可就十分的危险。一旦事情发生,像是惊这种平民自然是首当其中的垫脚石。

    当下惊便倒吸了一口凉气,想通了一切之后的他,在黑夫的面前赌咒发誓,言明自己之后再也不沾染赌博一事,更是不会在于那垣柏进行联络。

    看着自己的弟弟惊终于是明白了事理,黑夫一脸欣慰的点了点头,他可以放心的再次踏上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