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异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和风听屿不欢而散。
她离开以后,他愣愣盯着床单上一抹殷红,心脏闷闷地难过,半晌缓不过劲来。
后悔的人,原来是他。
他低垂着头,及腰的银丝凌乱遮掩了双眼,黯然尽数藏在阴影里。
“真是下贱。”他低声呢喃。
本以为被妖主逼迫在花楼当花魁就够下贱了,没想到竟堕落至此。
明知她厌恶他至极,内心深处竟还残存念想,一缕献身求她怜惜的旖旎念想。
真是不要脸。
殷异发现风听屿在躲他。
毕竟发生过不雅的关系,若真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是厉害了。
殷异一笑了之。
她故意也好,不经意也罢,他不愿再与她纠缠不清。
名不正,言不顺。
肮脏苟且,自甘堕落。
可有过那样贴近的肌肤之亲,怎么可能断得一干二净?
风听屿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时,给他送来两大箱好东西。
“我深刻反思过自己的行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强迫于你。”
“国师大人且看看,这些东西够不够补偿……”
殷异闻言,气笑了。
他坐在上位慵懒地撑着脸颊,散漫地把玩着一块白玉环。
“风大人第一次当嫖客,不知晓要我很贵的。”
他将玉环轻轻抛到风听屿怀里,力度角度完全是她能稳稳接住的。
可风听屿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去接。
砰——
玉环碎了,红绳躺在碎玉里仿佛流逝的血迹。
殷异愣了愣,悄无声息地攥紧五指,手背绷起骨痕。
他知晓那是她从小戴到大的护身符,那夜她凌乱的小衣下暴露了白玉红绳。
风听屿面色白了白。
“国师大人想要什么?我尽力去为你寻来……”
“不要。”
殷异冷冷看她一眼,冷声赶人:“风听屿,出去。”
“还有你的东西,全部给我拿走!”
风听屿抿唇,声音在愧疚的摧折下又轻又哑:“那晚我也不好过,只觉得疼……”
殷异一怔,面色更冷:“出去!”
他蓦然站起身,攥紧她的手腕将她使劲拽出去,砰一声关上房门。
好凶,好凶好凶呀。
风听屿被吓了一跳,唇瓣翕合不知该吐露什么,纠结之下还是转身离开。
他们又是不欢而散。
房内,殷异垂眸静静盯着一地碎玉,攥紧了五指压抑痛苦。
暴乱的妖气几乎要凝聚成杀人的恶鬼,再晚一点,她就感知到了。
半晌,他弯腰将碎玉一点一点捡在手心。动作轻柔温和,与方才赶走她的强硬姿态截然不同。
碎片浸染了她身上的温度与花药味,是他所剩无几的念想。
若不是苦心经营,她记不得他的名字,他永远也不会得到她一片碎玉。
偏执成狂,伤人伤己。
动荡的年代,天下恶战,民不聊生。
殷异和风听屿的关系越来越差,差到已经不能用你死我活来形容。
若非殷异有幸得了遗世的神迹,风听屿早该杀死他了。
若非殷异心头尚存爱意,风听屿早该死于殷异之手了。
他们注定不得善终。
已经继任家主之位的风听屿顶着万重压力连夜赶回上京,举上古镇妖阵之力,意图彻底诛杀恶妖。
要国师埋骨于冬日,葬身于宫墙。
风听屿万事俱备,不料殷异早有预谋。
风听屿输了。
她会输这件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定局。
她心中有原则,有大义,有太多束缚,而国师狠起来连自己都敢撕啃,血肉模糊,自虐自残。
殷异以为自己赢了。
登上皇座,一手遮天,他是人与妖唯一的共主。
帝王英姿,天下是他的,美人也是他的,一切都是他的!
殷异甚至想好了要怎么哄风听屿开心。
统一立法,分辖管制,人和妖在他的统治下井水不犯河水,可以实现她心之所愿。
他以为这是结局。
这分明是大好的结局!
直到暗卫统领将风听屿的尸体抱来他面前。
“陛下,前朝余孽射杀大理寺少卿,臣已将其拿下。”
前朝余孽,赫然就是前太子了。
殷异夺位时派暗卫去抓风听屿,殊不知后有太子埋伏,趁风听屿和暗卫缠斗时偷袭射杀了她。
她死了。
连一口残气都没有。
就算大妖生生剖了元丹喂给她吃,她也不可能睁开双眼。
帝王一声不吭,恍若静止,鎏冠下一双紧缩的重瞳死死盯着断了气的少女。
她纤长的睫毛挂着雪花,发间缀上星星点点的雪,如珍珠一般洁白纯净。
若是没有血,她眼眸紧阖的样子应当安然而清雅,圣洁如神女。
她终于不会再气他了,她终于对他服软了。
乖乖的。
“臣办事不力,没能活捉大理寺少卿。”
暗卫只道君王要活捉了仇敌千刀万剐,所以在风听屿被一箭穿心的时候果断丢下她去追太子。
殷异这么恨风听屿,她死了,他不是应该很开心么?
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臣斗胆,借陛下登基之喜,允臣将功补过……”
“什么是功?什么是过?”殷异艰难地出声打断。
他年岁不算大,清隽的外表看上去比少年更像少年,此刻声音却喑哑沉重如垂垂老矣。
“陛下,大理寺少卿属于中立党不假,可她与陛下为敌……”
“孤问你,什么是功?什么是过?”帝王抬眸,静静然问。
一双重瞳不见阴冷与暴戾,却比声嘶力竭地怒吼更叫人胆寒。
暗卫统领压低头颅说:“未完成陛下之令是过,铲除异党是功。”
“异党……”殷异轻声呢喃。
“对,她与孤为敌,一心要杀孤,从不肯正眼看孤。”
“她是异党,她是异党,她该死……”
他这样说服自己,视线却定定落在她裙摆上一滴一滴落下来的血,攥紧碎玉的拳头鲜血淋漓。
一场夺权的杀戮血腥残暴,弄脏了她,让她不美丽了。
分明封后大典就在眼前,分明她马上就要属于他了……
功败垂成。
帝王闭了闭眼,酸涩得很。
她那么怕冷,死在最寒冷的冬季,手脚定然冻木了。
“把她,给我。”
殷异接过暗卫怀里寒透的尸骨,缓缓坐在龙椅前的阶梯上。
他握住她的手,弯下脊梁将她冰冷的指尖轻轻贴在脸上。
可惜,一个冷血动物,体温低,呼出来的气都是冰凉的。
捂不热她。
他从头到尾都捂不热她。
“你不是要杀我么?来啊,来啊,我不还手……”
“陛下。”
满朝文武方经历过一番血洗,见识过昔日矜雅温柔的国师杀起人来有多恐怖。
他们的新帝,暴戾恣睢,杀人不眨眼,竟,竟疯了一样试图温暖一具尸体!
“你不杀我,我就杀光全天下……我要杀光全天下!”
“陛下!”
群臣惶恐,低伏的身躯更低几分,如遭重山压顶。
风扬起金銮殿外染血的旌旗,凝重沉肃,时间也静止下来。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皆在一刹。
“你来杀我啊……”
帝王死死抱紧怀里的少女,像个孩子一样无措地哭出声,谁也不敢抬眸去看。
“我允许你杀我了。”
哒哒哒……
鲛珠滑过听屿惨白的脸颊,滚过衣裙,坠落在地上还未滚远便彻底破碎。
求而不得,无甚始终。
国师这一生,太苦了。
为她生,为她死,九千阶通神之路,为他虔诚供奉的少女。
千余年死寂与孤冷,夜深人静时,殷异时常悔恨难抑。
如果没有他,她会风光大嫁;如果没有他,她会长命百岁;如果没有他,她会儿孙绕膝……
如果没有他……
那便,提早杀了他吧。
让他早一些解脱。
甚好,甚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