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彻底暗下来。
喻自知收完债,也帮老战友摆平了一桩忧心事,拜别过风家祖师爷便离开了。
风听屿引着慕瓷坐下,注意到先前的茶水冷透了,取来一罐珍茗重新泡上一壶。
她手法之粗陋,与其说是泡茶,不如说是交差了事。
慕瓷含笑接过她手里的茶具,娴熟地投茶醒茶,一举一动皆雅致,令人赏心悦目。
风听屿任他夺去瓷器。
她发现眼前这个谦谦君子,看着温文尔雅,实则有些强硬?
慕瓷奉一杯新茶到风听屿面前:“少主,请。”
风听屿有些抗拒。这种茶前世殷异逼她喝得太多,她其实很不喜欢。
慕瓷笑而不语,目光定定落在她嫣红的唇上,像是不亲眼看她喝下去,就会很失落。
风听屿顶着这一道目光,实在拒绝不得,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
“好茶。”她皮笑肉不笑。
慕瓷哼笑一声。尾音染上些愉悦。
风听屿放下茶杯,试探着问:“喻吱吱应该跟先生提过了,就是我,那啥……”
她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慕瓷善解人意道:“在下晓得,在下愿意。”
风听屿连忙摆手:“先生不必如此谦逊!平称就好,直呼我的名字就好!”
她的名声在上京世家圈其实不太好听,宫廷琴师重声誉,说来是委屈了他。
“先生应当知晓我的名字,我叫风……”
“昭昭。”慕瓷说。
风听屿梗了梗。
一个刚见面不久的男人,并没有那么熟吧?和喻自知认识那么些年,少年脸皮薄都没怎么唤过她小字呢。
风听屿抬眸看向他,男子温润浅笑,刻在骨子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他端坐在侧,眉目一派清明。饶是这样亲昵的称呼,从他薄唇吐出半分不显暧昧。倒像是个关爱学生的好老师。
脾气太好,对所有人都温善以待?
风听屿忽略掉心头的异样,提议道:“我们来签订合同吧!”
公平交易嘛,肯定得把甲乙双方的利益与退让都列清楚。
慕瓷找来纸笔:“昭昭说,我写。”
他的眼睛实在太过漂亮,似乎汇聚了清辉月阑,叫人不自觉想要对他好,害怕那双眼里流露出失望失落。
风听屿索性任他去了。
一个称呼罢了,总归得分道扬镳,无足轻重。
风听屿想了想,说:“风听屿、慕瓷双方自愿立约……在合作期间,两方维持表面的婚约关系,不得逾矩……风听屿有权拒绝慕瓷的一切无理要求,比如赡养老人,暖床陪睡……”
慕瓷失笑:“昭昭多虑了,慕瓷举目无亲。”
风听屿愣了愣,下一刻听到他说:“慕瓷所求,不过一隅遮风挡雨之地。”
他低垂着眼帘,在眼尾留下一抹阴影,弧度优美。
许是藏了心事,清隽如画的面容平添一笔阴翳,像是朵庄重却隐含颓败之势的冰莲。
风听屿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风光霁月的男人也和殷异一样,无亲无故,无处安置。
她微微偏头:“先生妄自菲薄了。世上人有千千万,能当宫廷琴师,已是不凡。”
慕瓷并不言语,笑容悄然加深。
两人继续订立条约。
风听屿走来走去,把自己能想到的一切都说了个遍,还时不时询问慕瓷是否同意。
他当真淡泊宁静,似乎毫不在意利益所向。无甚野心,只是应好。
风听屿看了看他,增添几条条款:“若慕瓷心有所属,中途想要解约,风听屿无条件答应。”
福利不能少,她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强行拖着人家不放,硬生生拆散一对眷侣。
慕瓷停笔,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
他笔下的墨字重叠了一层无形的金字,上面写着:
“风听屿嫁予殷异后,殷异有权触碰妻子,尽夫妻义务。若风听屿心有所属,想要和离,殷异有权拒绝……”
妖灵婚书,分一半气运结连理。若用心至诚,被天神看到,则会受天神护佑。
他知道自己一身血煞与杀孽,永无回头路可走,也不可能得到想要的祝福。
可他等了她太久太久,机关算尽,恶事做尽。怎么能轻易放手?
风听屿就着蜡烛检查合同,其上墨迹龙飞凤舞,条条框框无比清楚。乍一看不偏不倚,实则利益她占大头。
风听屿下意识看向慕瓷,注意到对方指尖泛红,应是冻僵了。
一双手,是练琴人最珍贵的宝物。
风听屿利落地收好合同,帮他抱起琴:“慕先生,马上就要过年了,学琴等年后再说吧。”
学琴本来就是个幌子,代指定亲。听慕瓷的意思,他会留下来过年。
慕瓷点头。他知晓明怜夫人怕她与妖有染,会赶忙给她定亲。
前世,不对,于他而言是从前。
从前也是这样,虽然晚了几年,但是非经过几乎一模一样。
风喻两家强强联合,天之骄子般配登对,羡煞旁人。而他独坐寒山,没有得到她半句承诺。
她根本记不得他。准确来说,是她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风听屿觉察他情绪低落,顿了顿说:“你若不愿,等我找到合适的人选也可……”
慕瓷抬眸看她一眼,眼眶布上层血丝。风听屿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怵。
“我愿意。”他垂眸,嗓音太低太哑。
风听屿看了看天色:“先生赶路而来,应当是疲倦了。我带先生去休息。”
慕瓷点点头。
风听屿合上古籍往外走。男人路过桌边,伸出手感受了一遍,能摸出是“上古妖史”四个鎏金大字。
他的身影有片刻静止。
风听屿怀疑过慕瓷是前世的殷异,却也因为他一双明亮的眼睛打消了猜疑。
她不知道,他确然看不见,不过是在装正常。
能精准锁定她身上的气息,记得她所有小习惯与小动作,一颦一笑深入骨髓,饶是幻化一双假眼睛,他也能感受她。
她曾经存在于他荒芜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