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
殷异觉得这两个词熟悉又陌生。
他年幼时几乎一直被凌娘锁在瓦房里,没听人说过回家。后来去了城主府,过了妖生第一次年,那夜他等了好久好久,没等来殷奎多看他一眼。
殷异沉默半晌,拒绝道:“不了,妖是不需要过年的。”
妖确然不需要在意民俗佳节。
风听屿清楚这一点。但知他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也不知为何,心头竟有些难以形容的郁然。
她抬头看向殷异,恍然看见少年唇角翘起微不可察的弧度,有些怔忪。
所以,他在偷偷开心?
她视线意味不明,殷异觉察到这一点,下一刻沉下脸,绷住疏冷与正经。
风听屿在心里憋笑。
她发现殷异变了许多。她在无妄城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会装装孱弱无害,可现在完全不装了。
生人勿近的外壳,动辄羞恼的内心,,糖果一样甜的异香,她觉得可爱炸了。
“讲真,你是不想过年,还是不想跟我回家过年?”
没等少年回答,她又说:“我家虽然也在上京,但并不在繁华区,清静得很。”
她以为他只是单纯不喜欢上京这个地方。
殷异轻声道:“都不想。”
不想去感受不属于自己的热闹欢庆,不想跟她回家,让她爹娘知道他一无所有,一事无成。
他是妖啊,捉妖人容不下的妖,以什么身份坦然面对她的家人?
风听屿仔细观察殷异的面色,见他不像是不好意思的样子,轻叹一口气:“那好吧。”
她尊重他的选择。
尽管她莫名其妙,真的很想很想拐他回家玩玩儿,看他冷脸红耳朵假装正派。
他不知道,他那个样子,是她的快乐源泉之一。
风听屿思及此,在心里唉了声,暗怪自己肤浅,竟受皮囊所惑。
长大后的殷异更为美丽撩人,前世也没见她被迷住了啊!
殷异听她叹气,低头看去,少女垂着个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他拒绝了她,所以她难过了么?
殷异默了默,视线不受控制地追随她,别扭道:“以后,以后一定去。”
风听屿听到他小老头儿一样的客套话,弯唇笑出声,愉悦不已。
“那可难说,我这个人啊不念旧,再见故人能记得打个招呼都算好了。”
殷异皱了皱眉。并不明显。
他们的关系源于敌对,终于合作,说起来不过几个月。
经此一别,再无瓜葛。
确实是故人。
“你对那个人,也是这样的吗?”殷异问,声音被寒风侵蚀过,低哑得很。
他记得喻自知,却不认识喻自知。
风听屿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谁?”
殷异抿抿唇,冷然摇头。
少年不说话,风听屿知道他定然闷了心事,想了想,说:“喻自知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战友。”
她第一次离家历练,明怜夫人怕她莽撞受伤,还拜托喻自知照顾她来着。
无奈喻自知嘴又直又毒,没少气她。
殷异依旧不说话。
风听屿感受到他的低气压,不明所以。怎么他好像更不开心了?
两人没再说话,没多久走到李娘家。
小男孩守在门外,望眼欲穿,看到少女的身影眼前一亮。
“大姐姐!大哥哥!你们可算回来了!”
风听屿下意识想摸出自己在喜宴上顺来的糖果,反应过来她的衣服落在了九重楼。
脑海忽然飘过一缕思绪,听屿微微蹙眉。
她真切走进了九重楼,说明那个世界不是幻境。那有没有可能,顶楼上酷似前世的殷异的尊主,也不是假象?
风听屿不堪细想。
“大姐姐?”小男孩呼唤一声。
风听屿回过神来,牵着小男孩走进屋头,看见被绑在柱子上的“小茹”。
她愣神,下意识看向李娘。
李娘看出她眸中不解之意,苦笑道:“姑娘你不知道,你们离开后没多久,小茹惨叫着乱抓自己,疯了一样,挠出了血都。”
她也是无奈之举。
风听屿走近小茹,不对,此时对方应该还叫温婉。
她注意到少女脸上红肿的刮痕,很明显,是擦拭过血迹后留下的伤痕。
“温婉姑娘。”风听屿轻轻摇了摇温婉的肩膀。
温婉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她,虚弱地微微勾唇:“你回来了。”
风听屿问:“温婉姑娘可是感觉到了神魂分裂之痛?”
没有中介达成交易占据他人躯体,就算温婉对此一无所知,夺舍为真,也难逃审判,产生排异。
温婉并不知晓裂魂之痛,于是坦白道:“我感觉有一双手在撕扯我的脑子。”
风听屿肃然道:“温婉姑娘,你五年前已经去世,魂魄本就残缺,就算杨延借狐妖之手复活你,也不能长久。”
与其说是散魂,不如说是执念。杨延潜意识里深刻的执念。
这件事,归结起来就跟真假无妄城一样,真魂已转世投胎,潜意识里复刻的灵魂化作不完整的傀儡。
温婉怔然:“我就说怎么会……分明我与爹娘一同遇难。”
“我记得杨延,太守公子,曾在元宵节赠我一盏月兔花灯。”
仅此而已。
风听屿弄明白了。合着杨延那个罪魁祸首是单相思,为了复活心上月光罔顾人伦,置人命于不顾。
她开门见山道:“温婉姑娘,你的寿命已尽,再留人间也不过平白受魂裂之苦。最重要的是,小茹,也就是你现在这具身躯的主人还在。”
“只有你自愿离开,我们才能让小茹回家。”
温婉恍然:“原来,当真有妖怪在作恶。”
她抬头看向风听屿,郑重而温善说:“我自愿离开,让小茹姑娘回来。”
她的存在本就不合理,亲人皆亡心中了无牵挂,留下不过平添烦恼。
最重要的是,有很多人在等小茹姑娘回家。人之生死,有时候需要看淡。
风听屿定定看着温婉。
对方面色苍白虚乏,像是经受不住风吹雨打的路边蔷薇。娇弱极了,却也有力量极了。
内核的强悍往往比武力更令人敬佩。
风听屿拍拍她的肩膀,笑意诚然:“好姑娘。”
温婉弯弯眼睛笑了,纯粹得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