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像个神经病。”橘红叶说。
唐浅一愣,他用衣袖擦了擦淌过额前的汗水,“习惯了。”
“我要是有你这样的习惯,我想我可能会死。”橘红叶看着唐浅的眼睛,语气冰冷地说道。
唐浅轻轻擦拭着布都御魂,实际上这柄神剑根本不需要过多的擦拭,它的剑身闪烁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仿佛自身就拥有一种永恒的洁净和光辉。
沉默了很久,海浪声源源不断地传来,环绕在他们四周,哗哗作响。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唐浅喃喃自语道。声音轻得几乎被海风淹没。这句话像是从内心深处挤出来的一样。
一阵风吹过,吹乱了橘红叶的头发。她没意料到唐浅会突然蹦出这一句,她在这默默看着唐浅练了近五个小时的剑,这个男人除了不停折磨自己的肉体,屁话没一句。
其实不止唐浅,她也像是个神经病。
风渐渐变大,掀起了海浪,溅起一朵朵白色的浪花。
“收回我的话,有时候你还是个蛮可爱的人。至少某些时刻还像那个人,而不是机械。”橘红叶说。
唐浅不知道怎么回答,脸色尴尬。
“要是我死了的话,那柄剑就留给你了吧。”橘红叶说,语气平淡的像是在介绍她今天吃的什么早餐。
唐浅听到这句话后,心不由得一震,他瞪着眼看橘红叶,试图从她的表情中找到一丝开玩笑或者不认真的痕迹,但橘红叶的眼神却始终如一地淡然。
“为什么?”唐浅感到惊讶。
“因为你很可爱啊,像个蠢蛋。”橘红叶吐着舌头。
唐浅摸不着头脑,他对这个有点古怪的少女有些无奈。
他本以为作为布都御魂的持剑人,御三家暗地里培养的顶级混血种应该是一个冷酷的黑道小公主或者是那种飒飒的,不爱说话的日本女忍者风格。但这个少女不仅一点都不冷酷,反而还有些古灵精怪的,让唐浅有些捉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总是装得酷酷的,其实内心比谁都脆弱敏感,就好像一颗看似坚硬的贝壳,里面包裹着柔软的珍珠。”
唐浅想反驳什么,话到嘴边又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一样。
“又装哑巴,你还真是不讨女孩子喜欢的类型。”橘红叶说。但其实她错了,给唐浅写情书的女生能凑出好几个啦啦队,一个啦啦队看他踢球,一个啦啦队看他训练,剩下一个啦啦队得挑混血种,在他拎着剑砍向神的王座的时候为他欢呼。
“对不起。”唐浅不知道说些什么,道歉一般都不会有错。
“没事了,其实和你这种呆子讲话也挺有意思的。”橘红叶嘟着嘴,“他们给我的资料说你是个暴力狂、躁狂症、精神分裂症可能还带有一丁点的人格障碍。我还在为自己要和这样的一个人同生共死感到悲哀呢。”
其实后面这段话是她乱编的,唐浅是圣乔治最年轻、强大的执行部专员。他的血统纯度高的夸张,而且他还是一个极度理性的人,这使他很难失控,像个留着神血的机械怪胎。
“谢谢。”唐浅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是很在意在外的评价,他永远都是独往独来。
“真无聊,还我不给你了。”橘红叶像个怄气的小女孩,从唐浅手中抢过长剑。
唐浅松了口气,至少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总归要走了。
“陪我聊会天吧,就当我陪你练剑的补偿了。”橘红叶拉着唐浅的手坐了下来,坐在剑室的木板上,背靠着墙。
唐浅其实想说这算个啥补偿,但想了想还是算了,“没有人陪你吗?”
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橘红叶会守在这里看着他练剑,其实他练剑很无趣的,一遍一遍重复挥剑的动作,然后再进行斩、劈、突、刺的系列动作。
关于剑法唐浅并不会什么架势,小姨也没想过唐浅未来会从事这种宏而伟大的事业,在他的少年时期小姨秉持着怎么享受怎么来的原则照顾着唐浅。他都是练习最简单的基础架势,机械的重复这些动作让他的身体始终保持着极端的备战状态。
“其实日本练习剑道的女生很少,在二战结束前,日本女性则是不能修习剑道的。在古典剑道文化中,女性是居于从属地位。我是道场唯一一个女孩子,第一次进道场的场景我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时候我还没有走进道场,竹刀的撞击声已经混杂在一片呐喊声和脚步声中穿透了我的耳膜。曾经听说过练习剑道需要喊,但完全没想到,竟然喊这么大声。震耳欲聋已经无法形容当时的感觉了,作为一个完全没有经历过剑道训练的超级菜鸟,那感觉就好像是有人突然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耳机的声音开到了最大,震耳欲聋的声音瞬间充斥着整个耳道,仿佛要将耳膜撕裂。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心脏也像是被重锤敲击一般,剧烈地跳动着。整个世界都在竹刀的劈砍声中分崩离析,如雷霆万钧,似狂风骤雨。”
“我没练过剑。”唐浅说,实际上他连道场都没进去过,他的老师更多的是一个叫绯村剑心的男人,居合是他唯一会的日本剑式。
“看得出来,你练花架子都不会,你的招式我六岁时就玩得来了。”橘红叶说,“劳累,痛苦,心有不甘,感觉自己像个白痴。一次又一次遭受挫败。难看是难堪,但这才是剑道。”
唐浅无言,他承认橘红叶的每一句话都很对,他确实是个剑道白痴,更多时候他会习惯于靠着暴力撕扯开那群怪物的身体。
“其实剑道本身是一种臭烘烘的运动,它并没有高大尚。道场都是不通风的,它里面没有风扇空调,一群男人在接近密闭的空间里嘶吼,里面臭气熏天,我甚至能闻到好几个人的腋臭。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你是一只小白兔掉入了狼窝,狼群虎视眈眈地盯着你,甚至还能嗅到离你最近的几只狼的口臭。”橘红叶叹了口气,“道场就我一个女生,甚至连训练服我都只能穿大一码的,每天夹置在一群臭烘烘的男人之间训练,没有人愿意陪我说话。”
“为什么?”
“因为我是外来者,他们是家族一开始就着重培养的优秀血统,我只是一个旁支,再加上我以前从来没有练过剑,只能从最基本的招式开始练起,他们在练习拔刀斩和刺突。我就一个人在角落里,连把竹刀也没有,拿着根木棍机械重复的练习素振,就因为我不是本家的。”
“你讨厌他们?”唐浅问,橘红叶的脸色一直很平静,但是语气里的悲伤他却听得出。
“谈不上讨厌吧,毕竟我和他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家族会把本家那些优秀血统集合起来进行训练,他们都是从小到大一直在一起的天才,和我这种人不一样。”橘红叶笑笑,“没有人会喜欢在外流浪的孩子,哪怕她尽力得伪装得一干二净。”
“可是你不是布都御魂的持剑人吗?橘家对应的应该是月读命吧,御三家中负责掌控黑道的家族。在日本神道里掌管黑夜的神明。”唐浅说。
“就因为是这样啊,不是本家的月读,这在橘家的历史上也是第一例。我的母亲不是御三家的人,她体内的血脉已经稀薄到可以说连混血种都算不上的地步了,只能在歌舞伎町打工,那里被称作不眠之街,其实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的母亲从来不肯告诉我,但是她还是生下了我。我的父亲是橘家的少家主,家族不会管他在外面怎么疯狂都没事,整个日本都是他们的,他们不在乎。但是家族的血脉是绝对不能流落在外,本家只允许和拥有同样高血统的女人生下孩子,母亲瞒着家族偷偷生下了我。她是一个很传统的日本女人,偏执还有一点蠢,因为大着肚子没办法接客,于是她就拿着所有的积蓄去外面开了家店,在狭小的二层小隔楼里一个人默默顶着大肚子生活。”
唐浅在脑海中想象着,和日剧电影一样的二层木板房,穿着传统的日本女人顶着大肚子,客人问她孩子父亲呢,她笑着回答在外面工作呢,客人喝着热汤说真好啊,谁又能知道呢。
“你不要用那种同情的眼光看着天花板。”身旁的橘红叶不满的用腿踢了踢他。
唐浅不知道橘红叶是怎么看得出他顶着天花板的眼睛有同情的意味,她比他矮了半个头,按理说她是不可能看得到自己仰着头的眼睛的,“对不起,我可能只是觉得你母亲很棒吧。”
“她当然很棒了,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些都是我瞎编的。”橘红叶笑了,笑的很勉强。
唐浅看着那张白洁,不施任何粉黛的脸愣住了。
“我出生之后就被带回了家族,他们决不允许有任何本家的血统流落在外,家族给了我一个旁支的身份,他们发现我的血统浓度很高,很有可能就是这一代的月读命。其实我挺讨厌这个身份的,因为我的血统浓度很高,但是生我的人只是个近乎普通人的女人,我的身体没办法成为月读的容器,很多时候我就连自己的身体都没办法控制。家族就把我软禁了起来,我宁愿就做好一个普通的人,我经常想,我的母亲那样一个传统的日本女人,她的孩子被别人带走会有多难过啊,想到她我就会厌恶自己,要是没有我的话,很多人就不会难过了。”
又是海浪声响起,没有人再说话,剑室有巨大的落地窗,能直接看到蔚蓝的海洋,风夹杂着海浪激起的雾气,轻轻拂过这里。
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唐浅想到了这句诗。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听一个奇怪的女孩讲故事,只是听着她说话,心平静下来,和用刀剑切开它们身体的感觉一样清爽。每个人都有一段往事的吧,他想,有些人把这些事藏在了心里,有些人把它当成故事说了出来。但是没有任何人想忘记往事,就像泰戈尔那个故事,《修士与拾柴的姑娘》。
故事讲的是有一个修士希望开悟成道,进入天国,有个拾柴的姑娘,用裙子给他兜来水果,又用绿叶编织的杯子从小溪给他舀来清水。但是修士的修炼很艰苦,他从不吃姑娘送来的东西,那拾柴的姑娘悲伤不已。上帝知道了这个故事就设计让姑娘诱惑修士。苦行的修士该离开森林,到一个山洞去完成苛刻的修行的时候,姑娘噙着热泪问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夺去我侍候你的机会?”修士留了下来,但是姑娘却因为自己耽误了修士的修炼而感到悔恨。第二天,她前来向苦行的修士行礼,并且说她必须离他远去,希望得到他的祝福。修士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脸蛋,然后说:“去吧,祝你如愿!”
在这之后年复一年,他独自打坐修炼,直到功德圆满。众神之王从天上降临,告诉他说他已经赢得了天国。修士说:“我不再需要了。”上帝问他希望得到什么更加丰厚的报酬。
“我要那个拾柴的姑娘。”
每个人都有一段殇,想遗忘却欲盖弥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