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相思少年郎,谁愿上船房……
时值初夏,富春江里几条楼船上传来女子悠扬的歌声,那歌声如仙音降落凡间,唤起江面上层层水雾翩翩起舞,不愿散去,江岸上的懵懂少年、青壮汉子、花甲老者都勃发起异样的青春,迷醉在酥酥入骨的弥音里,不愿自拔。男子们似乎闻到了少女的芳香,在耳边吐气如兰,被撩拨得馋涎不已。
前朝才子,曾赋诗于富春江:
候晓起徒驭,春江多好风。白波连青云,荡漾晨光中。
四望浩无际,沉忧将此同。未离奔走途,但恐成悲翁。
俯见触饵鳞,仰目凌霄鸿。缨尘日已厚,心累何时空。
区区此人世,所向皆樊笼。唯应杯中物,醒醉为穷通。
故人悬圃姿,琼树纷青葱。终当此山去,共结兰桂丛。
“船家,船家,船家……”一名坐在乌篷船头的短椅上欣赏着两岸暮色下风景的青衫男子呼喊船夫。
握着竹竿撑船的中年人不情不愿地回过神来,不耐烦地问:“什么事情?”
“请问,船家,那唱歌的女子是何人?”青衫男子问。
“客官竟然不知?”船家听男子如此问,仿佛奇痒无比却挠之不到的地方被人抓了一下,瞬间来了感觉,得意的说道,“那是江南最最美艳的女子,司马欢欢。成鱼落雁,倾国倾城,乃是我江南西施之后,千年以来最美的女子之一!”
“之一,莫非还有与她一样美艳的女子?”青衫男子好奇问道。
“自然!江南还有一名娇艳女子与之齐名,名唤肖玉儿,两人号称江南双骄!”船家的脸上尽是倾慕之情,却无一丝一毫的亵渎之意。他接着道:“两位姑娘不仅貌美,而且都才艺超群,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最令人仰慕的是,两位姑娘都有菩萨心肠。”
男子轻笑一声,问道:“她们是哪家的官宦之女,还是哪家的富家千金?”
中年船夫洋洋得意地回道:“两位姑娘并非官家之女,也非富家千金,玉儿姑娘是七星楼船上的花魁,欢欢姑娘是天秀楼船上的花魁!半年前,两艘楼船一前一后来到江南。”
“只是巡游到此的歌姬,算不得江南人!”一个坐在青衫男子身侧的独眼虬须汉子,听船夫介绍后插话道。
中年船夫听人如此不客气地评价,心中颇为不悦,本欲发作,但见说话人的凶煞长相,只能故作未闻。他身形消瘦,皮肤黝黑,说起两名女子却是满面红光,他兴冲冲地解释道:“两位姑娘,用你们文人的话咋说来着,对,卖艺不卖身,嗯,对,对,卖艺不卖身!洁身自好,可了不得了!”
青衫男子意味深长地喃喃道:“呵呵,洁身自好嘛!”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快些救人……快些救人!”中年人兴致勃勃地赞颂那司马欢欢之际,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呼救声。
船上的青衫男子听闻呼救声,对船夫吩咐道:“船家,划过去!”
谁知这中年船夫并未惊慌,仍是慢悠悠地撑着竹竿,稍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客官不用吃惊,这富春江上哪一日不死几个人啊!前几日就有两个女子,因丈夫长久寻欢作乐不归家,妻子假意投江寻死,结果却真的溺死了。昨日有几个刚烈女子被逼良为娼,不愿迎合而投江寻了短见,结果没能捞上来,香消玉殒了。先前还有几个花花公子,享乐后却无银两支付嫖资,被投进了江中,还不知道有没有被人捞上来……这富春江上,吵吵嚷嚷的,形形色色的,谁人管得了,又谁人在意呢!”
这青衫男子游历江湖十年,早已过了踏浪救人博取满江喝彩的年龄。他见中年船夫并未动身,也不去催促,而是低垂眼帘,默不作声,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是,男子时不时瞥一眼远处的这个细微动作,还是出卖了他的故作冷漠。
小船徐徐而行,透过薄薄的水气,依稀可以见到一个年轻女子被几个膀大腰圆的赤膊男子从水中拉上来,随后被恶狠狠地拖入了船房之中。
一顿饭的功夫后,乌篷船缓缓靠岸,那名青衫男子付了二十枚铜钱的船资,随后一个纵步踏上了厚厚的青石板铺成的渔船码头。跟在青衫男子身后的独眼虬须汉子轻轻一蹬船板,身形忽地跃起,像被风吹起的纸鸢一样,轻飘飘地踏了上去。只是那条乌篷船的船头猛地向下坠去,下坠的船身吃水不浅,吓得那船夫急忙撑起竹竿稳定身形,那一瞬中年船夫感觉自己的小船要沉入江中了一样。他痴痴地望着上岸离去的两条背影,呆立了良久,最后喃喃自语地撑船离去,也不知他说了什么。
世人都说江南好,处处金银遍地宝。然而,谁人知道万千穷苦人,风里来雨里去,为一口糟糠吃食艰难挣扎。谁人知道一个稍大些的浪头就可能吞没掉一个当家渔夫,从而让一家几口沦落街头,让十几岁的女娃变成换钱活口的娼妓。江南和大梁的各府各郡一样,富足的只有皇亲国戚,豪绅富贾,穷苦人家只是变了个艰苦地活法。
青衫男子和独眼虬须汉子,行走在长满苔藓的鹅卵石街道上。街道两边青砖瓦房上爬满碧绿碧绿的爬山虎,一幢幢房子就像一座座拔地而起的绿色堡垒。街边用毛竹编制成的篮子、簸箕、竹床上铺着满各式各样的江南小吃和山间野味,空气中弥漫着江南特有的香甜软糯。
成群的稚童,赤脚在滑不溜秋的街道上追逐嬉戏,天真烂漫的欢声笑语游走在潮湿的大街小巷,遮盖着世道的艰辛。江南,果真繁花似锦,歌舞升平。
“打,给老子狠狠地打。”一声恶狠狠地呼喝声打破了祥和的氛围,引得好奇的孩童们蜂拥围观。
青衫男子闻声走去,远远地便见到一群人挥着拇指粗的藤条、竹枝,轮流抽打着被围在当中的一个青年。竹枝划空而过,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只需听声音就能知道落在身上的疼痛是多么深沉。
“二爷,再打就打死了,不能再打了!”一个头戴小毡帽的中年人,缩着头向一个锦缎长衫、腰束玉带、手摇折扇富贵逼人的公子爷“讨饶”道。小毡帽那种弓腰缩头的模样,像是要把奴才做进自己的骨子里去似的。
“哼,打死!打死便打死了。”公子爷鼻孔朝天不以为然,眼珠骨碌碌一转,拿捏着兰花指道,“欠债还钱,乃是千古不变的道理,父债子还也是天理常情。如今这兄妹两人想要赖账不还,哼哼,那还有何道理可讲!”
众人听他所言再定睛看去,在被围殴的青年身下,果然还窝着一个女子。只是这女子被青年护得死死的,不露丝毫破绽,所以众人才未察觉女子的存在。
见手下这群喽啰停下来,公子爷顿时就不悦了,他顿足怒骂,竟如少女娇嗔:“给我打呀,你们上去把他拉开,拉开,把小妮子给我抓回去。快些呀,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哼,快被你们气死了。”
那几个围殴青年的喽啰,扔下手里的藤条、竹枝,抢上去抓青年的肩头,谁知当先一人手刚触到他的肩头,那青年猛地回头,一口咬住喽啰的手腕,就像饿狼扑咬猎物,又快又狠。
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幕,剩下几人一时间痴痴的愣在当场,直到听到哭爹喊娘的痛呼声才醒悟过来,赶忙冲上去对青年拳打脚踢。但这青年真如饿狗、饿狼一样,打的越重咬得越狠,血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喽啰手腕上扑簌簌滴落在地。
‘砰’的一脚,势大力沉地蹬在了青年的脸颊,青年晃悠悠地向后倒去,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地,随后便一动不动了。抽出手的喽啰也是穷凶极恶之辈,顾不得被咬断手筋还在冒着血水的右手,猛地几脚跺在了青年的小腹上,跺得青年口鼻喷血,惨不忍睹。
“哥!哥!”那个被青年一直护在身下的少女扑到青年身上,用相同的办法死死地保护着自己的兄长。单薄得如同一片柳叶的身躯,岂能经受住这群喽啰的肆意踩踏,只不过三两脚便被踩踏得口鼻喷血。
公子爷见状,一脚踹翻喽啰,骂道:“啊哟,啊哟,你个蠢材,分不清轻重!踩死了这小妮子,拿你妹子来抵!”
喽啰被吓得屁滚尿流,赶忙起来站到后面,默默为自己包扎伤口,深怕惹了公子爷的晦气,满心满脑地一边后悔一边担惊受怕着,竟不敢生出半分怨怼。
“哼,把小妮子带走!”公子爷吩咐一声,准备转身离去。
“且慢”,正当这群人想上去拉扯少女之时,场外响起一声断喝。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名青衫男子从人群里走来,剑眉星目,俊逸非凡。
公子爷瞧见来人气度不凡,模样俊俏,不由心头一颤,他虽为男子,但瞧不起那些五大三粗的腌臜货,素来喜欢俊逸的俏儿郎,一时间失了应对,傻愣愣地呆在那里,像是痴了一样。
小毡帽素来有师爷般的见识和小谋略,见到公子爷老毛病犯了,赶忙扯了一把他的衣角,轻唤几声:“秦爷、秦爷……”
公子爷好容易醒转过来,干咳两声:“这位公子,为…为…何阻止。”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莫非想要逼良为娼!”青衫男子厉声喝道。
“啊哟,公子误会了。我哪里会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只是这兄妹二人的父亲赊了很多银两,现在他们父亲已经死了,父债子还应该是天经地义。公子认为对吗?”公子爷一甩折扇,折扇上秀美的富春山居图甚是醒目,他轻轻扇动折扇故作一副潇洒姿态。
“父债子还?可有凭证?”
“自然有借据为凭证。”公子爷从怀中摸出一张薄纸,轻轻展开在众人面前晃荡,信誓旦旦地说道,“这便是他们父亲签下的赊账借据。”
“大梁新律,凡赌债、烟花场上的风流债皆是人死账销!你不知道么!”青衫男子一声断喝,隐隐有一股迫人威势,慑得众人连连后退。
姓秦的公子爷同样连退三步,眼神中浮现出异样的亮光。他抬眼见到青衫男子冷峻的目光后,眼神闪烁不定,不敢与之对视,气势上不自觉地弱了一筹。这秦姓公子爷,唯唯诺诺地说道:“哼,自……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欠……欠债还钱,父债子还都……都是至理!”
“说破天的道理,难道大得过国法吗!这位公子,莫非想造反不成!”青衫男子的声音并不响,但却是有一种很强的压迫感。
秦公子爷并非当真怕了言语上的恐吓,只是青衫男子的那种威势让他隐隐有些心虚,思忖片刻后,收起折扇,朝着青衫男子微微欠身,抱了抱拳,招呼一群喽啰道:“走!”
谁曾想,秦姓公子刚要动身走人,那青衫男子一步踏出拦在他面前,冷冷道:“欺男霸女,当众行凶,就想这么离去?”
“你,你想如何!”两人对面而立,约莫五尺半有余的公子爷比青衫男子足足矮了小半截,仰头而视让他更加弱了气势。
“报官拿你,叛你一个不遵国法意图谋逆,或赔出银两为他们兄妹二人治伤疗养!二者选一!”青衫男子冰冷地低喝道。
秦公子爷犹豫不决,脸色难看至极,他权衡几息后,咬咬牙恶狠狠地威胁道:“赔你便是,希望他们有命花销!”公子爷扔下一个绸缎绣的钱囊后,愤然离去。围观的众人中有几个胆大之人带头发出嘘声,喽啰们如丢盔弃甲的逃兵,灰溜溜地跟上姓秦的公子爷,狼狈至极地一同离去。
青衫男子掂了掂绸缎钱囊,俯身拾起青年的手腕,为其把起脉来。青衫男子把完脉后,在那青年的胸腹处轻轻按压了一阵,随后又在他的百会穴轻轻一按,约莫过了数息,地上的青年便幽幽醒转了过来。青年醒来后,猛地喷出一口淤血,原本惨白的脸色随着淤血的吐出,逐渐变的红润了一些。
见青年吐血,一直在啜泣的少女吓得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在青年后背轻轻拍打,不停地唤着:“哥哥!哥哥!”
“你兄长没事,只是稍微伤到了一些脏腑,我给你们写一个药方,喝几副药就会慢慢康复了。”青衫男子宽慰道,“只是这位姑娘,能否让在下也把一下脉,我见姑娘气色不佳,怕是也伤得不轻。”
“这……”许是天底下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都怕见到风流倜傥的俊逸男子,这少女羞赧不语,也是低头不敢看这青衫男子。
“多谢这位公子救命之恩,肝脑涂地不足为报。烦请为小妹把脉诊治一番,在下……在下……”稍稍恢复了一些气力的青年说着便将小妹的手举到了青衫男子面前,但想要说些酬谢的话时,竟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根本就没有能力报答眼前的恩公,一时间羞愧难当,讷讷无语。
“得罪了!”青衫男子知其窘迫,但并不在意,他告罪一声后,将手指搭在了少女冰冰凉凉的腕上。少女不自觉地浑身轻颤,脸颊如沸水般滚烫,红得如夏日盛开的花朵,娇艳欲滴。
约莫片刻功夫,男子松开了少女的手腕,神色平常地说道:“姑娘原本身体虚弱,今日受伤不轻,体内已蓄留了淤血,除了每日服用药方上活血化瘀的药外,一定还要吃一些滋补的食物,好好调养,否则积累下来日后恐怕会成为大患。”
“哎,多谢恩公提点,可是我兄妹二人身无分文……”青年满眼绝望,看着少女无奈叹息,眼中尽是愧疚和不甘。
“这是刚才那个小子赔偿两位的银两。”青衫男子将绸缎钱囊递给青年道,“尽管拿去使唤,谅他也不敢再来寻两位的麻烦。”
见青年迟迟不愿接受,男子只得将钱袋塞入他的手中,劝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即便为了令妹也应该收下这些银两。”
青年看着眼前瘦弱无助的小妹,眼神里挣扎之色渐渐褪去,他猛地磕下头去,“砰砰砰”三声沉闷的磕撞后,抬眼看向青衫男子,眼神坚毅地说:“秦志忠叩谢恩公救命之恩,不知恩人贵姓高名,还请告知,我与舍妹愿为恩人立下长生牌位,往后日夜为恩公祈福。”
“男儿膝下有黄金,快些起来。何况路见不平,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如此。你可以拿着它,去七星药堂抓药,倘若没有地方落脚,不妨将你的实情告诉七星药堂的掌柜,说不定他可以为你谋个活计!”青衫男子从街边铺面里借来纸笔,用特殊的手法写下药方,递给青年后,转身离去。
混乱不安的世道里,恃强凌弱,逼良为娼的惨剧随处可见,不胜枚举。青衫男子之所以愿意出手相助,也是因为这对兄妹让他回忆起了曾经的自己。因为这个青衫男子便是十年前的那个孤苦少年,牧辰。而他身后的虬须独眼中年人,正是长安城里的师伯,聂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