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腹诽的时候,一只硕大的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猫妈回来了。
看着齐刷刷醒过来的六只小崽子,猫妈大吃一惊:“哎呦卧槽,我就出去遛了个腿,你们这群倒霉孩子咋都醒了?是饿了还是有谁作妖了?”
五只小奶猫毫不犹豫地看向易宁:“是他!”
“嗯?”猫妈钻进了窝里,打量着明显有些不合群的易宁,与此同时,易宁也在好奇地看着自己这具身体的妈妈:全身棕灰色与黄褐色交杂的毛发,脑门上显眼的黑色斑纹,眼角两道棕色的笑面纹,还有那标志性的大花臂。这副模样在易宁脑海中越来越眼熟,直到与记忆里的某个影子重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卧槽!傻猫?”
“卧槽!铲屎的?”
傻猫,本名七月,易宁养的第一只猫,纯种中华田园猫,还有一只异父异母的亲妹妹,猫中美女——三花猫玖月。毕业工作后,因为带着猫租房住实在不方便,易宁便把它俩送回了农村老家。后来母亲因病去世,父亲也在不久后检查出肺癌,易宁辞了工作回家带父亲住进了县医院。七月和玖月当然是不能带过去的,等四个月后易宁再回到家里,办完父亲的葬礼,找遍了全村也没发现这两只傻猫。
七月惊得尾巴上的毛都炸了:“卧槽铲屎的你咋变猫了?”
易宁更是把全身为数不多的毛炸成了刺猬:“卧槽我哪知道!卧槽傻猫你怎么认出我来的!卧槽这都什么鬼!”
一大一小两只猫对视着,两脸懵逼。旁边围观的五只小猫好奇地看着,五脸懵逼。
最后还是七月首先淡定了下来,它蹲下来舔了舔爪子,说道:“铲屎的,你现在的眼睛里,有你以前的影子。”
易宁一愣,但他现在也看不见,只好说道:“这中间的事儿说来话长,简而言之,我死了,然后就变成猫了。”
七月点点头:“嗯,一听就感觉挺惨的。”
易宁脸色一黑,岔开话题:“怎么就你自己,玖月呢?”
七月继续舔了舔爪子,然后给自己擦了擦脸,说道:“死了。”
易宁神色一黯,声音也低了下来:“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们。”
七月显得很平静:“生死有命嘛。去年冬天你不在家,我带着它在一户人家院子里的垃圾堆里找吃的,那家的老太婆朝我们泼了一盆开水。玖月那只馋嘴猫,我跟你讲它吃起东西来不要命的,没躲过去。皮被烫烂以后掉了好多毛,然后就死了。”
“是哪个老王八蛋泼的水?”易宁怒火中烧。
“早死啦,冬天没过完就死了,听说是得了什么新型流感,坟头上的供品都被我们吃啦。三黄鸡你知道不,就那只被她敲断了一条后腿的黄胖橘,把屎都埋她坟头上了。”
七月越说越开心,旁边的几只小猫崽却不乐意了——它们完全听不懂,而且肚子真的好饿!
“妈!我饿了!我要吃饭!”
在一只金被银床的小橘子嗷出第一嗓子后,就到了喵喵喵时刻,五只小崽子手脚并用,爬向自己的干饭窗口。
七月无奈地叹了口气,侧躺下来露出自己的肚皮,哀叹道:“真是造孽啊。”
“咕噜噜。”
肚子里发出的声音在提醒易宁,他也该去吃饭了。但是,在得知自己的猫妈居然是自己养过的七月之后真的好丢人啊,易宁心中落泪。
他往前挪了挪,想要挤进那一群正在干饭的肉团里,没想到七月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不能给你吃。”
“凭什么它们能吃,我不能吃?”易宁哪受得了这种委屈,当即质问。
七月仔细地想了想,说道:“它们是我亲生的。”
“那我也是你亲生的,你这是区别对待!”易宁据理力争。
七月又仔细想了想:“它们管我叫妈。”
“那我也”易宁的声音渐渐哑了下去,果然还是太羞耻了。
七月眯了眯眼睛,翻了一下身,留给易宁一个毛茸茸的后背。
“妈妈!饿饿!饭饭!”
易宁闭着眼睛嚎了出来,再睁开眼时对上一只硕大的猫头,还有七月的大眼珠子。
“铲屎的,我养你啊。”
吃饱喝足的易宁一骨碌滚到了箱子的边上,另外五只小奶猫在干饭的时候就已经进入了梦乡,七月抖了抖肚皮,把身上挂着的几个小肉团抖了下来。几只小肉团滚到一处,又开始了熟悉的“叠猫猫”游戏,流利自然地摞成了一个猫球。
“傻猫,我们这是在哪?”
看着正在给自己舔爪子的七月,易宁也有样学样,想要舔一舔自己的爪子,奈何四肢绵软无力,压根举不到嘴边。
七月一爪子拍在他头上:“叫妈。”
“妈。”
果然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顺滑多了。
七月眯了眯眼睛,继续舔着自己的爪子,边舔边说道:“我们现在在你家,这箱子还是你去年冬天走之前放的呢。”
家,一个温暖而陌生,熟悉又遥远的字眼。易宁的心里五味杂陈,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猫也会有如此复杂的感情吗?
他奋力站起身,晃晃悠悠地爬到箱子的出口下面,试图往外爬。
“你干嘛?”
“我想出去看看。”
易宁用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爬上去哪怕一厘米,反而是摔了个四脚朝天。
“真是麻烦。”
七月嘟囔一句,爬起身来咬住了易宁的后脖颈,轻轻一跃跳出了箱子。
易宁眼前的世界再次发生了变化,那种灰白色调逐渐被丰富细腻的色彩填充起来:
这是家里放粮食和杂物的仓房,用来做猫窝的纸箱子放在一张单人木床上,床上铺着一条军绿色的海绵垫。这张床是易宁的父亲亲手打的,不怎么好看,甚至可以说很粗糙,但是好在足够结实,易宁在上面睡了十几个年头。床头的栏杆上还刻着一个名字,是易宁当年上初中时暗恋的第一个女孩子。用来放粮食的铁皮囤立在屋子一角,里面的粮食早在去年给父亲治病的时候就已经卖掉了。墙面没有粉刷,都还是灰扑扑的水泥面,天花板和墙角结满了蜘蛛网,窗户上的玻璃也脏兮兮的,而且并没有关严,显然是特意留了一个给猫进出的缝隙。
七月叼着他跳上窗户,来到了院子里,水泥硬化过的地面上有一层灰土和落叶,墙根处留下的一溜儿土地上面是疯长的杂草,母亲养在花盆里的那些花早就枯死了。只有院子南边的那棵银杏树和东边的那棵柿子树长得正旺,在盛夏时节的院子里投下一片荫凉。
七月叼着他重新回到了窝里:“别看了,等你长大了自己出去看,你哥他偶尔会来这里打理一下,说不定到时候你俩还能见面。哎呦卧槽,铲屎的,你眼里的影子咋没了?”
易宁也是一脸迷茫,他好像完全恢复了作为人类的彩色视觉,但是猫眼敏感的感光能力和动态视力他也依然保留着,如果被那些动物学家发现了大概会被当成生物学上的奇迹切成薄片好好研究,只是现在他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老天似乎跟他开了个玩笑,确诊尿毒症的他不愿意再给自己那苦命的大哥添麻烦,于是选择远走他乡,跳海自杀。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操控着,让他再度回到了这块生养他的土地,还成了自己养的猫的孩子。
这操蛋的命运!易宁咬牙切齿的同时却又有着一丝感激,上辈子他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家看看,但他明白,那样一来只会让自己的大哥一辈子都活在懊悔和痛苦当中,大哥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已经付出了太多,所以他宁愿瞒着大哥自己一个人客死异乡,做一个孤魂野鬼。而如今,他稀里糊涂地变成了一只猫,还出生在自己家,也算是弥补了这一分遗憾了。
“傻猫,当初我回来找你的时候你在哪?”
“叫妈。”易宁又挨了一爪子。
“还能在哪?躲着你呗,跟你回去只能住水泥盒子,吃猫粮,晒太阳都找不到地方。留在这里这里多好,想去哪去哪,想吃啥抓啥,太阳随便晒。”
易宁不得不承认七月说的很有道理,猫与狗不同,特别是田园猫,它们和人类之间并不是那种赖以生存的主仆关系。它们有着独立的生存能力,也就有着独立的个性和猫格,无论你贫穷还是富有,它们都平等地——看不起你。这种生灵更适合生活在乡野丛林,而不是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人类将它们带进城市,无异于将海豚圈养在海洋馆的水池子里。讽刺的是,在人类将它们遗弃之后,还要反过来倒打一耙,指责它们是城市中的动物杀手,破坏生态,同时对那些人为灭绝的物种视而不见。
自私、冷漠、傲慢、狡诈、愚蠢、暴虐穷尽所有形容词也难以描述人性之恶,毕竟,还有什么东西能比人更坏呢?
“喂,铲屎的。”七月扒拉扒拉易宁的头,把他逐渐走向脱缰的思绪拉了回来。“你咋就死了呢?这么长时间不见,混这么拉了?”
如果还有什么东西比人更坏,那一定是七月的舌头,易宁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生死有命嘛。”
易宁对这件事现在倒也看得挺开,毕竟怎么着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有经验。况且他本来也不是那种喜欢伤春悲秋的人,只是接二连三的打击实在是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再加上明知自己时日无多,不愿意苟延残喘,这才选择跳海一了百了。现在既然有了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他自然是要好好珍惜的,毕竟,做猫,可是他上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我要出去打猎了,你看好家。”七月最后一次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纵身一跃,轻盈地跳出了箱子。
易宁嗷了一嗓子算作回应,然后趴在窝里打量旁边那个还在不停蠕动起伏的猫球。得益于新的视觉,他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兄弟姐妹,哦不,弟弟妹妹们的毛色。七月本来就是一只狸花和金渐层的混种田园猫,是易宁花了一张毛爷爷在学校附近的夜市上买到的,毛色有些驳杂不纯。它的孩子们的毛色就更加多种多样了,不过倒是意外的都很漂亮。有一只小橘子,整个猫头、后背和尾巴都是正宗的橘色斑纹,偏偏脖子、肚子和四只爪子都是白色,易宁知道,在古代这种毛色被叫作金被银床,很是喜庆。他还特意扒拉开小橘子的尾巴看了看,发现了一个小揪揪,原来是个弟弟。还有一只则和小橘子相反,鼻子以上、后背和尾巴全是灰黑色的狸花斑纹,嘴巴、脖子、肚子和爪子都是白色,这种花色被叫作乌云盖雪,是一个眉清目秀得小妹妹。另外一只弟弟和它同款配色,只是狸花斑纹一直盖到了四肢,只有鼻尖儿和四只爪子是白色,唤作踏雪寻梅。另外一只弟弟则是“绣虎”,通体白色,只有脑门、尾巴和后背上几块橘色斑点,还有一只妹妹则是猫见猫爱的三花小美女——玳瑁猫。
挨个打量完弟弟妹妹以后,易宁又看了看自己,他首先看的就是肚子下面的某个私密部位,是两个小铃铛。易宁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给自己弄错性别,虽然变成猫这件事情已经足够离谱,但他还是不希望朝更加离谱的方向发展——变成一只母猫。至于毛色则是正统的灰黑狸花,只不过由于太小,毛发之间的颜色界限还不明显,看起来像个灰扑扑的肉球。
也不知道七月跟谁风流快活以后生的孩子,毛色一个个都这么有特点,易宁不无恶意地猜想。
等待的时间总是无聊且漫长的,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易宁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来自身体的本能战胜了意识,他也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