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宁确信无疑自己已经死了。毕竟他亲眼看到那位略有些秃顶的中年医生极为程式化地叹了口气,摘掉了鼻梁上的眼镜,随后两名护士便手脚麻利地用白床单盖住了他的脸。
好吧,这个场面确实挺震碎三观的。但很快,易宁就欣然接受了这一事实,尽管不能离开自己的身体太远,但终于远离了黑心的老板、坑爹的同事,再也没有了无休无止的996,再也没有人整天在耳边念叨房子、车子、票子,再也没有人问他“你有没有好好工作”
真的是,太幸福啦!
事情还要从昨天晚上开始说起。
八月十五,中秋夜。
今晚的天色有些阴沉,浓厚的云层像是给夜空拉上了一层帷幕,风吹卷帘动,零零散散的月光便从帷幕的缝隙里洒落,在黑黢黢的海面上溅成一片细碎的银白。
要涨潮了,略带腥咸的海风裹着丝丝凉意吹向陆地,隐约能看见一道水墙从海天交接的远处涌来。海滩上的游客纷纷跑向海岸的更高处,有些走得太深的,被潮水推着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发出一声声惊呼。
易宁背着自己沉重的荒漠迷彩背包,运动鞋踩在沙滩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包里匆忙装进去的石头棱角有些锋利,顶在肩胛骨上隐隐作痛,他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与一群群撤向岸边的游客错身而过,坚定地向潮水涌来的方向走去。他全身黑衣,在这月光昏暗的夜色里几乎无人发觉,一路上只有一个一袭白裙的年轻女孩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随后便被自己的朋友拉着跑远了。
海水的深度已经没过了易宁的小腿,潮水的力量让他的步伐有些踉跄,好在有包里的石头帮忙稳定重心,还不至于被冲倒。他深吸了一口气,扒开了已经被海水打湿的一次性口罩,继续向深海走去。
潮水的声音越来越大,身边早就没有了人的身影,耳边的世界嘈杂又宁静,涌动的海水依稀映着岸边的灯火,在他腰间围成一圈细碎的光带。
“喂!回来呀,危险!快回来!”一阵微弱的呼唤声逆着海风传进了易宁的耳朵里。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视线落在岸边一块突兀的礁石上——一个模糊的白色的身影在上面晃动着。
“谢谢。”微弱的低语刚离开唇齿便被海风吹散,丢下最后一丝留恋,易宁张开双臂拥抱冰凉的海水。
“爸,妈,我们可以团聚了。”
岸边终于有人发觉了茫茫潮水中那个微不足道的小点儿,人群中的话语声盖过了嘈杂的海潮——
“哎,快看!那边有人自杀诶!”
“唉,有什么想不开的啊,非要干这种傻事儿。”
“真是晦气,大晚上遇见这种事儿,多吓人啊!”
“就是就是,这要是有人去救他,出了意外可怎么办,他赔吗?赔得起吗?”
他是坐火车来到这座海滨城市的,而父母早已在数年前相继因病去世,再加上他留在背包里的遗书和病情诊断书,警察很快便得出了自杀的结论,随即结案、火化遗体。
之后,易宁便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被推进太平间,拉进殡仪馆,送进火化炉
但是,随着炉火熊熊燃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几天来一直束缚着自己的那股力量也在越来越弱,眼前的世界变得越来越明亮,一切轮廓与色彩都逐渐隐没在白色的光芒里,越来越轻盈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处无限混沌的空间,上下无限高,前后左右无限远,入眼尽是白茫茫一片,像是鸿蒙未分之时的奇点。
“嘀!检测到灵魂能量不足,无法执行轮回操作,开始启动充能程序。”
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在他脑海中响起,随即,眼前的光芒骤然熄灭,变成一片漆黑,一股沉重的坠落感传来,易宁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失去了意识。
“我是谁?我在哪?”易宁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要思考如此深刻的问题。他恢复意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上帝说,要有光,世界便有了光。易宁也觉得光是一个好东西,但无论他在心里念叨多少遍,眼前依旧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他隐约能感到一个温热又粗糙的东西时远时近,似乎还有微弱的声响,只是这些感觉遥远而模糊,就像他和世界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被。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期间,易宁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但对外界的感知随着时间的推移却越发清晰了,同时逐渐感知到了“身体”的存在。是的,之前在外面飘荡了那么长时间,易宁已经习惯了那种轻盈自由的感觉,重新回到躯壳的束缚中让他极为不适。同时,他的心中也泛起一阵阵绝望:自己都死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见到自己的父母呢?难道他们已经轮回转世了?
早在自己亲眼看见自己的尸体躺在手术台上时,易宁就毫不犹豫地把无神论丢进了历史的垃圾堆。眼下他只能结合自己匮乏的知识做出一大堆毫无意义的猜测,全部记录下来大概可以写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那股温热又粗糙的感觉又来了,同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它在自己的头顶摩挲了一阵子,然后顺着后颈滑向后背,接着又卷着自己轻轻翻了个身,开始摩挲自己的肚子,最后便是菊部传来一阵酥痒的感觉。易宁不由自主地哼唧起来,发出一声微弱的猫叫。
等等!猫叫?!正在伸懒腰的易宁整个人,不,整只猫都僵住了,剩下的半截子声音也被他硬生生憋死在气管里。
猫妈看了看这只突然安静下来的小猫一眼,不再理会这不知道在作哪门子妖的倒霉孩子,转而给另外几只正呼呼大睡的小猫舔毛。
“我这是,变猫了?”在他意识到这件事的一刹那,来自身体的感觉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身下不知垫着什么,柔软而又粗糙,鼻子里钻进来一股奶腥味儿,身边有好几个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耳边不时传来一声呼噜声,或是微弱的猫叫。易宁花费了好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知道佛家讲究六道轮回,分为天人道、人道、阿修罗道、饿鬼道、畜生道、地狱道,难道自己竟然就这样稀里糊涂投了猫胎?
想到这里,易宁不由得欣喜若狂。上辈子易宁也养过猫,是个不折不扣的猫奴,如今终于翻身农奴把歌唱,劳动人民自己当家做主了。上辈子易宁就特别羡慕猫,特别是村子里养的猫,白天晒太阳睡觉,晚上出去混社会,心情好了逗逗村里的鸡鸭鹅,心情不好了就爬树上骂狗,简直就是逍遥快活的猫生赢家。如今这泼天的福气终于轮到自己了吗?也不枉自己死了一回啊。这一天大的喜事冲淡了易宁没能与父母团聚的遗憾,他也开始享受起自己焕然一新的猫生。
易宁还无法确定猫妈是不是流浪猫,但他可以确定一定不是被城里人豢养的宠物猫,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从来没有察觉到周围有人类存在的痕迹,这一点城市里的宠物猫是不可能做到的。
猫妈这一窝不知道生了几个孩子,每到喂奶的时候,一大群毛茸茸的肉球就挤在猫妈的肚子下面爬来爬去,你争我抢,力图霸占最好的干饭位置。尽管刚出生没多久,还睁不开眼,但是四爪开动,虚空索敌的威力也不容小觑,易宁就不止一次在干饭的时候被一只又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往身上招呼。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伸出双爪牢牢抓住猫妈的肚皮,有时猫妈被他抓疼了,就会发出几声不耐烦的低吼,起身把肚皮上缀着的一群小肉团甩掉,再重新躺下。然后易宁这个心无旁骛的干饭猫就会如附骨之蛆一般再度扑上来,惹得猫妈不厌其烦。
易宁这么做当然也是有原因的,刚生产的母猫在营养不足的时候,有可能会选择吃掉最瘦弱的小猫,来保证自己和剩下的猫崽的存活率,易宁不确定猫妈现在的身体状况如何,但他可不想万一有那么一天,成为那个倒霉孩子。动物的生活虽然简单,但是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却更加直观且残酷。对于现在的易宁来说,努力干饭,是保护自己的最佳方式。好不容易变成一只猫,他可不希望像自己上辈子那样,还没来得及享受猫生就英年早逝。
随着时间的推移,易宁终于能睁开眼睛了,他记得曾有科普节目说幼猫的视力并没有完全发育好,在刚睁开眼睛的时候视力是很差的。最初,他眼前确实朦胧一片,就像是小时候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糖纸看世界。但随着眼睛逐渐适应周围的环境,眼前的景象也迅速清晰起来:周遭的一切颜色似乎都被时间的洪流冲刷掉了,大片大片的白色和灰色占据了视野,点缀着黯淡的蓝色、绿色和黄色。由于光线有些刺眼,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等适应了周围的光线以后,他发现自己的视野似乎变得更加广阔了一些,眼前的景象也更加清晰。猫眼由96的视杆细胞和4的视锥细胞组成,而人类则由80的视杆细胞和20的视锥细胞组成。因此猫对于光线的强弱变化比人类要敏感得多,但同时对色彩的分辨能力却很弱。
易宁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待在一只大纸箱子里,身下垫着件旧棉衣,而自己一母同胞的几只兄弟姐妹正横七竖八地卧成一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努力地数了数,发现有三条尾巴、四个脑袋和九只爪子,而就在他数的过程中,这个猫球又重新排列组合了,无奈之下只好放弃。看眼下这个环境,应该是在北方地区的某个农村,这让易宁有了一丝亲切感。箱子上边是用另一只纸箱倒扣着的,只留了一个小口,从里面望出去只能看到还没有粉刷过的水泥墙壁。猫妈不在,易宁扯开嗓子嗷了几声,然后侧耳细听,也没有得到回应,看来是出远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努力撑起爪子,颤巍巍地站起来,想要爬到箱子外面一看究竟。只是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刚迈出一步,踩在脚下柔软的棉花上,便一个趔趄,骨碌碌滚到了自己兄弟姐妹们叠成的猫球旁边。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不偏不倚地插进了他的鼻孔里,惹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动静直接惊醒了正在酣睡的一窝小奶猫。
被吵醒的小家伙们各自伸了一个懒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猫球就此解散,软糯纤细的猫叫声此起彼伏。对于喜欢猫的人而言,这一幕大概会萌到整个人当场化掉,但易宁听懂了这些猫叫——
“呜哇,好饿呀。”
“妈,我饿了!”
“妈妈,饿饿,饭饭。”
“刚睡醒你们就喊饿。”
“我不饿,可是好困啊,好想继续睡,你尾巴借我枕枕呗。”
七嘴八舌且毫无营养的对话让易宁咧开了嘴角,是时候确定自己的家庭地位了!
“咳咳,小家伙们,听好了,以后我是家里的老大,妈妈不在,你们都要听我的。”
他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不让自己摔倒,以此来体现几分威严。
五颗毛绒绒的小脑袋齐刷刷扭了过来,十只圆溜溜的眼睛中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股清澈的单纯。
“老大是什么?可以吃吗?”一个软糯的声音怯生生地问,随之亮起的还有四双听到“吃”就不能自制的眼睛。
“老大不是吃的,是说话最管用的那个。老大的话,你们都要听。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易宁用看台下学生的眼神看着自己这几个兄弟姐妹,心头涌上一股挫败感:猫妈这一窝是不是生的太多了,智商不够分啊?以后一定要优生优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