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料峭,冻煞少年。
她被冻煞了,也被冻傻了。
树林里向来都是温暖的,因为那里总有少年温暖的怀抱。
可现在却冷得仿佛冰山,冷得好像自己从来没来过一般。
这感觉好像人,好像始乱终弃、凉薄绝情的男人。
她在等,在苦苦的等,在翘着脚仰着头睁大眼睛使劲的等。
树林那边再没有身影出现,没有他俊逸潇洒的白色身影,没有他的白色身影,甚至根本就没有身影出现。
现在是初春,现在又是深夜。
又是一夜,她害怕了,可并没有绝望。她很聪明,也很镇定,她想告诉母亲。却还是放弃了,母亲很宠她,可她做出了这般败坏门风的事她还会宠她吗?
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的大拳头,想起了父亲的鞭子。
她打了个冷战,怎么办?她很聪明,现在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有等,苦苦的等,拼命的等,死死的等。
这些日子她有些不适,不想吃饭,总想吐。她看过很多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要怕死了。
等了半个月,终于有一天来了。
不是他来了,而是来了一只猫头鹰。猫头鹰看见她好像认识似的,一直围着她转,吓得她直往后退。猫头鹰化作一团火光消失了,火光中掉出一封信和一本书。
信是他写的,告诉他自己触犯了门规,被罚百日禁足,不得下山,一有机会就出来找她,让她不要害怕。
另一本书居然是本秘笈,道术秘笈,能控御飞信的秘笈。秘笈封面上写着一行小字,想我就传信!打开看里面,有铅字的原本,还有蝇头小字的笔记和注解。看来他很用功,看来他很有志气。又用功又有志气,简直都要爱死他了。
她心里甜甜的,对他的信任更加坚定了。从此之后她便躲在书房里研究这本秘笈。假装刻苦,连吃饭都在书房里。为了研究道法,还有掩盖自己日渐不甚灵活的腰肢。
肚里鲜活的小生命已令她日渐体虚腰酸。她几乎是手扶着后腰,十分艰难的爬到后山山顶,每日清晨定时吸取初日之精。这是秘笈里写的,她便这么做。
修道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多么的艰辛,其中的苦实在不为人所知。她都咬牙扛下来了,三个月,清晨爬山吸食天地精气,晚上打坐调息,一坐就是三个时辰。一般男人都受不了,何况她一个弱女子,更何况还是有了身孕的弱女子。
终于她成功了,凭着天生聪慧和对修道的灵性,就着书中的注解笔记领悟了道法真谛。她急不可待,肚子已经显怀了,她四肢纤细修长,微微凸起的小肚子怎么看也不协调了。
还好她一早就把自己关进书房,假装刻苦用功,吃饭都不出房门。父亲将近三个月都没有看到她了,所以她还能活着。
现在的她平心静气,默运神通,幻化出一只猫头鹰,和三个月之前那只一模一样。她拿出了一个信封,里面有厚厚一沓纸,是她每天写一点,每天想他的时候写一点。每天就写那么十几个字,竟然写了这么多。
她咬了咬牙,把信封塞到猫头鹰爪子里的竹管里。那一刻,她又犹豫了,突然觉得这一切好像没有意义了,这信里写的都是自己这些日子挨过的苦,可为了他,苦又算什么呢?
她又咬了咬牙,把信封拿了过来,撕碎了。身子虚弱,撕这么厚的信也把她累得够呛。
她重新去过了笔,舔了舔笔尖,想了想,只在纸上写了三个字:带我走!
猫头鹰振翅而去,她远远望着它在天空上变成了一个绿色小点。那是她的希望,是她的未来。
转眼七天过去了,她趴在窗前,眼睛红了,深深陷了进去,形容枯槁,像个死人一样。他没来,他终于还是没来。
他没来,他却来了。
他拎着她像小鸡一样到大堂上,一阵拳打脚踢,直打得她骨缝都是疼的。
母亲在一边垂泪,却不敢管。
父亲性格粗豪,可他却有一个细心的邻居。这个又细心又好心又多事又欠打的邻居每天清晨都看到她从后院窗户里翻出来,然后又翻墙出去一个多时辰才回来。一开始身手还算矫捷,后来竟得搬过梯子才能上墙头。细心又多事的邻居惊奇的发现,这女孩的肚子竟一天天的大了。以拯救天下失足少女为己任的他第一时间找到了邻居家的主人,并且声情并茂的跟他描述了事情的经过。
父亲狠狠拎起她的头发,脚不停踢她的脸,不断质问,他是谁?
她倔强的在血泊里挣扎,一声不吭,只紧紧护住肚子。
打了半天,父亲累了,去吃了饭进后堂里又打了她母亲一顿。
就这么每天清晨,中午,傍晚,她都要被结结实实的毒打一顿。
她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发,一口气也不吐出来,恐怕一开口他的名字就从她的嘴里跑出来。那是她在心里千呼万唤的声音,她决不允许这名字被别人玷污。
父亲在某种角度上不是别人,可跟他一比就是别人!
半个月的毒打让她心力交瘁,每天只喝一点儿母亲送来的粥,随着毒打的手段越加高明,她的身子渐渐虚弱起来,肚子里的生命好像也不那么活跃了。
终于有一天,她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父亲喊她起来例行每日的“功课”时,她也没有反应,口里吐出的气都是一小缕一小缕的。
父亲没有放过她,骑在她的被上扇了她一顿耳光才算解恨。
她的头在巴掌翻飞中像没有生命一般摇来摆去,不躲不闪,任凭处置。
他踹门去了,母亲才敢蹑手蹑脚的钻进来,一边用手绢擦她嘴边的血,一边泪如雨下。
她迷成一条缝的眼睛突然亮了,她看到一个白影在窗外一闪,她看到了!一定是他!他来接我了!他有仙术,父亲挡不了他!
她猛得坐了起来,力气大的惊人,母亲竟被震到一边。她竭力扭头向窗外去看,可这脖子就像被山压住了一般,她的气越来越弱,转到一半救再也转不动了,又缓缓倒了下去,这一次手脚都垂了下去,连那一缕一缕像烧完的柴一样的气也没有了。
她的母亲嗷呜一声嘶吼,接着就是嚎啕大哭。
那天,那个白衣少年确实来了,但没有经过她的窗外,只是躲在大门后。
却不是来接她,而是来害她。
当她全身赤裸被父亲背到山顶时,她意识到自己还没“死透”,还有气!她内心的神智甚至还很清醒,她不但没有“死透”,甚至根本就没死!
她拼尽全身力气想挣脱,想逃跑,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微微的轻轻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颤动了一下。
她的父亲头也不回,话语里充满了诅咒:“死不了也得死!”
死不了也得死?这是亲生父亲该说的话吗?
那一刻她的心彻底凉透了,接着就感觉自己腾云驾雾一般从空中飞了下去。
砰的一声,她感觉脑浆流了一地,五脏缩成一团,手脚都折了,身体像平锅上的年糕紧紧粘在地上,血泊里她的双眼没有阖上,因为里面流出的血要和地上的血融为一体。
多年后,她从坟墓里爬了出来。在这荒郊野外,身边坐着一个体态妖娆身姿曼妙却满脸煞气的紫衣女子。这女子比自己年长,却也分辨不出多大年纪。
她浑身雾气蒸腾,明显是在作法。是在作法给她看,让她解开心结,让她死心。
雾气弥漫中浮出一个丈许镜面。镜面里出现了图景,好熟悉。
那图景里是她曾经的家,两进的小院落,绿墙爬满牵牛花,凉轩墨扉。
屋内传来阵阵哭嚎之声,只震得围墙都簌簌掉渣。
大门后闪出一个仓皇小白脸,右手成拳,攥得紧紧的。
只见他侧耳凝听,专注至极。直到内里传出一个粗鄙愤怒的声音:“这丢人现世的无耻女子,死了倒也干净,哭什么!给我闭嘴!”
屋内喧噪转静,只有持续不断的啜泣声,还有响亮的巴掌声。
听着屋内的喧闹,门后的小白脸竟满意的笑了,那笑容如释重负,如出泥潭,如获重生
他竟长长吁出了一口气,紧握的右手也摊了开来。手心中一颗红色药丸熠熠生辉,鲜艳无比。良药暗淡,毒药鲜艳。这肯定不是一颗包治百病的灵丹,应该是包要百命的毒药。
她看到这里,积郁多年的怨气终于迸发。她好恨啊,直到死后化为厉鬼也没将这仇恨忘记。只是原来她更恨那狠心的父亲,对这小白脸却始终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她一直在想,是否因为宗门规法太严,他一时难以抽身所以才爽约未至,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好恨啊!耳边两人对唱的小曲竟不合时宜的悠悠响起。
“盼情郎啊,你登我的门呀,我等得花落花开快三秋”
“盼情郎啊,你什么时候来,我烙的饼儿都凉透啊”
“盼情郎啊,你何时才来呀,我对着镜儿人消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