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衣深吸口气,徐徐道:“对我不好的地方多了去了,我记得从小就被师父师叔打罚,而且手段毒辣”
“为了教训不听话的骡子,你堵了它的粪门,没出三日就令其腹胀倒毙。收了恶财林员外钱财,作法焚烧平民房屋,你为恶一方,不择手段,难道还不该责罚吗?”澹台墨再次打断沈白衣话语,连珠炮般说出他犯的罪行。
沈白衣被揭了老底,既不恼怒也不驳辩,面色坦然,仿佛说的不是他,可见脸皮老到一定程度。
说到此,澹台墨正色威颜道:“我正气门门规主纲的八个字是什么?修道宗旨又是什么?”
沈白衣不假思索道:“浩然正气,天地共存。扶危锄恶,泽被八方。”
“没想到你的记得这么熟,你的所作所为跟这十六个字搭的上一点边儿吗?”澹台墨疾言厉色。
沈白衣面不改色,缓步走到草堆之前,俯身坐在澹台墨对面,依旧是不驳不辩不认账的态度。
一个如怒目金刚,一个恬淡如观音,良久两人都未开腔。
沈白衣脑中极力搜索对己有利的证据,他外表虽风云不变,内心也想辟一力据,一举驳倒师兄,以证明自己所有举动都是有道理的。
“就算师门如铁,门规无私,我年轻莽撞不能融入,那么阿诗呢?她犯了什么错?为何要逼死她?”沈白衣一提“阿诗”这个名字精神为之一振,语气中带着怜惜之情。
澹台墨未接话茬,只冷冷观望。
沈白衣以为得了道理,细细数说:“我和阿诗两情相悦,师门不允也就罢了,还闹得她父母都知道了此事,让阿诗夹在中间难以做人,这就是抚我教我的师门吗?他们有没有为我考虑过一丝一毫?”说完竟又流下两行热泪。
澹台墨冷然旁观,稍息片刻,猛然一声断喝:“你不要在我面前演戏了!我什么都看到了!那天你躲在阿诗家柴门之后手里攥着的是什么?”
沈白衣陡然一惊,脸上泪水似乎凝固,伤悯神情被惶恐所代替,然而只一瞬,他的脸上又恢复平静。
澹台墨须发皆立,怒道:“你私通猎户纪家之女纪筠诗,致其有妊,被师父知道要杀你儆效,是我和几个师叔力劝才做缓解。但此事事关宗门颜面,当时定不能容你继续留下,在我的斡旋下,除师父外的几个师兄师叔一起凑了点钱准备给你和纪筠诗成亲,就在我去纪家说和也就是她临盆当日,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当日情景犹在眼前,澹台墨怀揣财物,去纪家说亲。走近纪家祖屋时,发现门后瑟缩着一个身影,疑心有异,当下便跃身上树。纪筠诗在家中痛苦哀嚎,声传四野。屋外门后闪出一个俊俏白衣少年,风尘仆仆,一脸惶恐,左拳紧握,不时伸展开后探视一眼又迅速合上手掌。
这一切,树上的澹台墨都看在眼里,他施展法力,凝视远眺,看清楚了这少年手中是一粒“鸩鸠丸”,此丸药剧毒无比,当者顷刻殒命,想来这少年是来纪家哄骗纪筠诗出门,再伺机毒害于她。
看清楚了真相,澹台墨转过了头,整个人平依在树木横干之上,举目仰望青天,心中嘘叹感伤不已,觉得自己最疼爱的这个小师弟实在没救了。
他甚至连禽兽都不如。
澹台墨还记得他在树上隐匿时久,纪家后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接着纪母尖锐嘶哭声传出。他心中一惊,眼望下方,沈白衣却是面露喜色,如释重负。想是纪筠诗难产不救,撒手人寰了。
纪筠诗最后被暴尸荒野,连个坟都没有。纪母要女儿入土为安,猎户出身的纪父性情粗鄙守旧,以此事为丑,不许她入土,剥光了女儿衣服将其背到静僻荒山后丢入了深不见底的山谷。
数日后,澹台墨才寻到纪筠诗的尸首。只见她满额青筋,双目不冥,七窍出血,肚腹如丘,赤裸的身体呈暗灰之色,手脚都被野兽咬坏,实是惨不忍睹。
澹台墨听人说,这纪筠诗少年早慧,识记超人,又貌美端庄,虽出身贫寒,却落落大方。可想而知,将来的人生会是多么的精彩,此刻却落到如此田地。
草草收殓了她,澹台墨心神激荡,决心从此之后与沈白衣恩断义绝,天涯歧路。
沈白衣被师兄当面揭穿自己的劣迹,心中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悠悠叹息:“总之我们是有缘无分,如果我是掌门或者宗门是我的,那就不同了。”
澹台墨愕然以对,半晌后才苦笑摇头,“沈白衣,你不是人!”雄浑声音震撼发出,四壁皆耸,房顶的灰土簌簌而下。
寺前空地的人众闻讯都是一惊,其中一身形魁梧大汉凝眉询问他人道:“要不要进去看看?”
一颌下有须的年长之人说道:“且看看,主上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三人点头赞可,依然直立如山,眼神都往盘龙寺方向聚拢。
沈白衣平静如水,嘴里全是别人的不是:“阿诗命薄,我们在一起游玩时有个相面先生说过她活不过十八岁,这是命数,跟我无关。”
不等澹台墨接话,直接了当说道:“师兄,多说无益,我为令牌而来,给我,饶你!不给”语气有些滞顿,毕竟眼前之人似父胜兄,要自己动手杀之总是不忍。
澹台墨一言不发,站起身子,双手掌心向天,轻缓抬起,又反转徐徐压下。这正是本门玄功的起手式。
沈白衣也不再劝说,振衣而起。脸上明暗交替,彷如鬼火一般来回变幻。隐隐中竟似有一婴儿面容与沈白衣脸孔相互转换。
澹台墨大惊失色,双手下垂,继而戟指沈白衣颤声道:“什什么!你竟拘了三界血婴这种怨气重极的妖胚做元婴?你是嫌命长吗?”
修道一途分三种境界,凝神、结丹、元婴。无论何门何派,历经几许春秋,都会化归为一条仙路。所谓一树三果,这一树指的就是滔滔修真之径,而三果就是这三种境界。三颗果实仿佛三座台阶,上下分明,依次递进,从古至今无一人能觅捷途。
而一般宗门的修道之人,想达到凝神几乎就要耗费五十年光景,结丹则要一百五十年,而元婴至少三百年以上。如无仙根天赋的人,还未结丹便即死去,运气好点的做到结丹真人的地位之后却难有寸进,想要得元婴几予上天,放眼大元王朝整个修仙界,也就那么区区十几个元婴境界的老怪物,一般人想达到这个境界无异于蚂蚁撼树,根本不可能。
而这血婴乃是戾气怨气所化,取自胎死母体的夭折婴儿,死后尸身处置不妥,魂魄不能安生,无处为家,便化作滔天怨气。这股极怨极恨之气直干天地,惊扰八方,覆搅六合,势为天、地、人三界所不容,所以又叫做三界血婴。
不知道沈白衣通过何种途径,竟将此婴拘来收入魂魄之中,想必也寻到秘法将养成功。此婴嗜血如命,本体需日夜浸泡在血池之中,魂魄在外才能为御使之人所用。其威凶悍,足具通天灭地之能。豢养者长期与其为伍,难免血气盈亏,内息紊乱,精深不振,年深日久,魔性入体后果更加难以预测。
澹台墨此时眼见沈白衣脸色怪异,再也不是幼时那个乖巧可人的模样,心中愤恨,怨其不争,狠其心歹。而且自己身负师门血仇,以前虽选择逃避之路,可危难临头,实实不能退却,毅然选择一战。
沈白衣脸上怪态渐平,只见他双手一挥,身后大股白雾喷发,竟久聚而不散。元气外泄是高深道法,但通常人仅仅是聚成虚飘之状,远不如沈白衣此刻凝聚出的宛如实质。
小云彩一般的元气久聚不散,白色云彩在半空化成苍狗,转瞬又变成殷红触目的血色,只见血色云彩喷吐出数道云霞,云霞深处浮出一个身穿兜肚,头扎丫髻皮肤白里透红的小童。
小童面色红润,手脚滚圆,明显是未出周岁的模样。它虽不是活人,却被沈白衣养了近二十年,也在暗暗生长,从襁褓之婴长成现在的周岁大小。它横眉立目,眼中戾气四射,一副狠呆呆的模样,仿佛一匹小狼一般。
澹台墨倒抽一口凉气,知道自己今日凶多吉少,大声叱喝:“沈白衣,你是正派子弟,却沉沦于邪祟之术,早晚自食其果,既然你我难以同心,就此决裂。”
说着一扯袍裾,就是一大片布帛掉落,手臂一挥,轻飘飘落在沈白衣身前。这叫割袍断义,沈白衣脸上一疼,却没有依样施为,只缓缓捡起,默默叠好放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