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子巡视巴时见到谁了?”
古尔萨司的声音惊醒杨衍,他宁定心神,回答:“我见到在亚里恩宫跟我要好的人。”随即一愣,“萨司怎么知道我见到人了?”
“有人说你在巡视巴都时失态,站起身像在找寻什么人。”
巡视在杨衍魂不守舍的情况下结束,他匆忙回到祭司院,来到圣司殿练誓火神卷,这不过是一个时辰前的事,古尔萨司竟然就知道了。
“神子如果想见他,可以将人唤来祭司院。”古尔萨司道,“修炼誓火神卷时必须专注,否则很容易走火入魔。”
“他对塔克尽忠,认为我背叛了他。”杨衍不想在古尔萨司面前说谎,那太容易被拆穿,他换了话题:“昨晚我跟狄昂过招,他说我的功夫跟以前一样差。”
“狄昂的话并不准确,神子有进步,只是对狄昂而言近于没有。”
“原来古尔萨司也会说笑话。”杨衍阴沉着脸,“誓火神卷真的有用?还是你给我的誓火神卷根本是假的?”
“五内结炉练真丹,真丹成,神功成。誓火神卷的特性就是没有循序渐进的进步,只有练成跟没练成两种结果,没有大成如同没练。”
杨衍愕然,在武当学到的内功心法跟后来跟明不详学的易筋经虽只有皮毛,但功力确有增长,这誓火神卷如果没有大成,自己不是白费功夫?当下问道:“你不是说誓火神卷一共有三重十二关,我功力没有半点进步,怎么知道进展到哪了?”
“神子已通过一重六关,进展之速在萨尔哈金之上。”
“你说二重十一关我都信。”杨衍愠道,“没半点证据。”
“我很清楚神子的进展,神子只需相信萨神自有安排。”
杨衍半信半疑,对古尔萨司的夸奖毫无欣喜之意,但也无证据指责古尔萨司欺骗,转而问道:“阿突列巴都那边,萨司有安排了吗?”
“我们给蜜儿执政官发了信,告知她边界已经作好足够的准备,她正在拦阻达珂。”
“我不觉得有谁拦得住达珂。”杨衍问道,“有其他办法吗?”
“没有谁可以拦阻达珂,所以我们会作好准备,这两天就会有答案。神子,我并不希望与阿突列发生战斗,但他们如果执意,我们会是胜利者。”
“能不杀达珂吗?”杨衍问,“她救过我。”
“我不觉得留下达珂是个好主意,她是公认的疯子,不受控制。”古尔萨司结束这个话题,“明日开始,神子要进入第二重心法,你要专注练功。”
结束练功后,杨衍立刻回到房间招来娜蒂亚。
“找一个白衣青年,二十岁上下,就这样?”娜蒂亚睁大眼睛,“你知道奈布巴都有多少人穿白衣服?”
“他长得很好看。”杨衍道,“好看到你只要看到他就一定会发现他与众不同。我要你派出虫声尽力去找这人。”
“听起来是很有用的线索。”娜蒂亚给了个白眼,“我试试。”
“慢。”杨衍挥手制止正要离开的娜蒂亚。
“神子还有吩咐?”
“不需要你去找人了。”杨衍说道,“娜蒂亚,不要把这事跟别人提起,包括蒙杜克,这是秘密。”
“怎么了,这么古怪?”娜蒂亚起了疑心。
“我见到明兄弟了。”
“啊?”娜蒂亚一脸愕然,不可置信,“你害相思病了?”
“胡说什么!”杨衍沉下脸来。
“你他娘的说你明兄弟冒着生命危险闯过三龙关,到这个暴露身份就会被杀的地方,就为了找你?他怎么知道你出关了?九大家对关外风俗习惯一无所知,单是遇上个人聊两句萨神教义就得露出马脚,想想你自己来的时候惹了多少麻烦,他就这样来找你?
“醒醒吧,你没这么重要,关内没人把你当回事!他冒大险来找你图什么,跟你叙旧?你眼花了吧!”
杨衍原想驳斥,讥嘲娜蒂亚一点都不清楚明兄弟的本事,但压住了冲动,改口道:“你说得对,或许真是我眼花。没事了,你退下吧。”
杨衍这么快认错反倒让娜蒂亚意外,她想了想,道:“你又要练功,又要巡视,别去想那些自己想不通的事,想多了会病。”
第一眼,杨衍确定自己见着了明不详,但随后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他想查清楚这件事,但不能借助虫声,他隐隐觉得假如明兄弟真来关外找自己,最好还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景风兄弟呢,是不是也来找自己了?他跟明兄弟在一起吗,自己又要怎么找到他们?
“该死,杨衍,你要聪明一点。”夜里,杨衍难以安寐,敲着自己的脑袋。从窗户望出去,除了几点星火跟祭司院里的火把,奈布巴都已是一片黑暗沉寂。他猛然想起一事,提着油灯推开房门,还未走过廊道就听到身后房门打开的声音。
“神子要去哪?”
狄昂的警觉心实在太高,只是神子的房门被推开,睡在隔壁的他就能警觉。他连睡觉都穿着劲装,不知道里头有没有穿那件铁丝甲。
“我想散步,你不用跟来。”
“需要侍卫随行吗?”
“我想独处。”杨衍转身质问,“这里可是祭司院,怕什么?”
狄昂左手抚心:“谨遵神子吩咐。”
杨衍提着油灯走过廊道,值班的厄斯金上前询问,被他用同样的理由打发。娜蒂亚就在楼下房间,但他没敲门,而是径自下楼。
祭司院由数栋巨大建筑构成,包含学祭们听课学习的虔心楼,学祭住宿的静耳楼,收藏典籍,存放许多艺品,用来祈祷、礼拜的无声塔,祭司院管理与行政所在的耀萤楼,圣司殿与自己所住的萨尔塔就在耀萤楼后方的神思楼。
杨衍要去的是主祭与大祭居住的听火楼。
经过重重守卫,杨衍颔首示意。听火楼有许多房间,但并不是每位主祭与大祭都住在祭司院,他们多半在巴都有自己的居所。
杨衍来到听火楼东侧一条廊道上,这里位置偏僻,鲜少有人经过,他站在其中一间房前环顾左右,确定无人发现自己,这才开门进屋,小心翼翼将门掩上。
这间房屋门向阴,对着墙壁,房间不小,几扇窗户正对着无声塔。身份尊贵的主祭、大祭自不会垂青这样的房间,那位……杨衍不记得那位主祭姓名,只知道他负责安排房间,他绝不会安排人住这间房,甚至住在这条廊道上任何一间房里。
即便是在祭司院任职几十年的主祭,也没人会注意这样一间房。
房屋打扫得很干净,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没有任何家具。杨衍来到床边,举着灯火,忽听外头有人问:“里头是那位主祭?”他心中一惊,料是灯火吸引了巡逻注意,清了清嗓子,提着油灯打开房门,卫祭军见到是神子,慌忙行礼。
“我睡不着,到处走走,你们继续巡逻,小心警戒。”杨衍想不出什么借口,神子的好处就是用不着跟人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打发守卫离开后,杨衍回到床边,弯下腰在地板上掀了掀,掀起一块石板,赫然现出一条地道。
娜蒂亚接手虫声后,他因为好奇,要求娜蒂亚带他来过,当时的好奇心现在派上了用场。这是聆听虫声所用的密道,会通往祭司院外某个小祭家中,整个祭司院知道这条密道的人没几个。如果需要重要的线索查证,必须潜离祭司院时,会用这条通道离开。
杨衍蹲低身子,将油灯放到底下,一手托着石板跃下地道。地道约一丈高一丈宽,杨衍将石板托回原处,用油灯照了照,确认没留下缝隙,这才往通道尽头走去。
油灯足以照亮左右,却不足以照亮更远的前方。密道笔直,只有两个转弯,杨衍竭尽全力放轻脚步,却还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静谧的走道里沙沙作响。
会被人听见吗?杨衍担心着。上面是什么地方,会不会经过某个武功高强的卫祭军守卫房间?这里定然留有气孔,那些气孔会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他试图让自己安心,这条密道已沿用多年,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空气潮湿闷热,杨衍开始不安。他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是期待能见着明兄弟,还是害怕见不着明兄弟?
约莫两百来丈后,密道抵达尽头,杨衍推了推头上石板,石板很松,轻易就能推开。外头是一片黑暗,杨衍轻轻喊了一声:“有人吗?”
没有回应,杨衍左手攀住道口边缘支住身体,右手将油灯放在上边照明,轻轻跃出密道。
他第一次走到密道尽头,上回娜蒂亚只为他展示这条密道,并未带他走过。这里同样是个闲置的房间,打扫得很干净,他看到月光从窗外洒入,从窗口看出,这是间小庄园。这房间位置极好,就在围墙旁,抬头就能越过围墙望见祭司院钟楼,不远,估计只离祭司院一两条街。
他确定没有巡逻后才从窗户爬出,定睛细看这座小庄园。这是个约莫有四五间房的院子,房间应该都是闲置的,当然是有意闲置,灯火都已经熄灭,守在这里的小祭估计已经入睡。意料之外,这里似乎没有守卫,想来也是,特意为一个小祭家中安排守卫反而会引来疑心。
杨衍翻过围墙,提着油灯站到大街上。接下来呢?离开祭司院了,接下来该去哪儿找明兄弟?
他茫然地站在大街上,手里油灯格外显眼,不小心隐藏,很快就会被夜巡卫队发现。可熄了灯火,他在黑夜中就是瞎子。
烦死了,杨衍心下焦躁,信步走着。不若把运气交给萨神,把希望寄托于明兄弟和景风,他们一个聪明,一个眼神亮,会发现自己出来找他们吗?
希望渺茫。
他忽又想到,明不详来到关外,总要找个地方住,客栈不就是最好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来关外后越来越聪明了,忍不住“哈”的笑出声来,往祭司院附近最大的店家走去。
正走着,忽见前方火光晃动,杨衍忙钻入巷中躲避。是巡逻队伍,他正要走,忽听有人呼喊:“什么人这么晚还在路上行走?”
杨衍转头望去,长巷另一端有巡逻卫队正快步奔来,他没带宵禁令牌,或许对方会认得神子,但他不想暴露身份,立刻奔向前方巷口。
才刚转过一个巷口,他就听到哨声响起,附近巡逻卫队闻声赶来。操,要被发现了!杨衍转入条窄巷,油灯刺目,别无他法,只能熄灭油灯,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他嗅着尿骚跟霉味,微弱的火光像点亮的线香一闪而过,卫队急踏的脚步声久久徘徊不散。该死,那些人还在找自己,该怎么办?乖乖走出去,神子夜离祭司院的消息肯定很快就会传开。古尔萨司一定会追问。
一只手忽然搭上他的手臂,事先毫无征兆,杨衍吃了一惊,是巡逻卫队?似乎不是,那人拉着他手臂在黑暗中前进,手掌不大,杨衍心跳加速,想开口,又怕惊着还在搜查的卫队。
他跟着那人转了几个弯,巡逻队伍的脚步声逐渐远离。脚步忽停,那人从他手上接过油灯点亮,杨衍发现自己身处一处无尾巷中,三面都是高墙,不用担心火光暴露形迹。
在微弱的火光中,他看到一张俊秀面孔,心神顿时激荡。“明兄弟。”杨衍眼眶一红,再次见着挚友,竟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你……你真的来了!”
“无论你在哪,我总会找着你。”明不详微笑,笑容温暖和煦,彷佛暗巷里有了油灯以外的光,“我想看看你现在过得怎样。”
杨衍上前抱住明不详,眼泪不自禁地漱漱流下,双臂紧箍。他真的来找自己了,一次又一次,在自己绝望、无助、危急时,他就会出现。杨衍压得住啜泣声,却收不住眼泪,把明不详肩膀溽湿了一大片。
明不详只是静静站着,没有任何回应,任由杨衍用普通人早已喘不过气的力气紧紧抱着自己。许久后,杨衍才放开明不详,用袖子擦去眼泪。
“你生病了?”明不详问。
杨衍诧异:“我?我没生病啊,怎么这么问?”
“你很热。”明不详道,“像是发烧了。”
杨衍脸一红:“我见着你太激动了。”说着仔细打量明不详,笑道,“明兄弟你太瘦了,应该吃胖点才是。”他想起明不详吃素,关外多肉少菜,定然饮食不惯,忍不住问,“你来关外多久了?有没有吃苦?”
明不详道:“我很好。”
“关外习俗不同,你人生地不熟,有没有遇到麻烦?”
“遇上一些麻烦,但不难处理。”明不详想了想,“我在路上找到几本经书,花了些时日研读。”
“你怎么找着我的?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躲在巷子里?”
“巡逻卫队的哨声。我住在附近客栈,听到哨音出来察看,往卫队包围的位置找去,就见着你了。”
看来自己的想法没错,明兄弟果然住在客栈里。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杨衍拉着明不详的手。他想问明不详这两年过得如何,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忽又想到李景风,问道:“景风呢,他没跟你一起来?他在哪里,还好吗?”
明不详摇摇头:“他没跟我在一起,应该也到了关外,或许也在找你。”
景风也来找自己了?杨衍又要哭了,忙转过头去抽了抽鼻子,擦擦眼睛,才回过头问道:“说说这两年你在关内的事吧,你后来去哪儿了?九大家那群杂种有没有为难你?你怎么会想到来关外找我?”
“我在关内找不着你,昆仑宫又没有其他出路,因此猜测你出关了。我担心你,就来找你。”
“担心我什么?”杨衍笑道,“我很好,没事。”
“我们要在这说下去,还是换个地方?”明不详问,“你一定是在祭司院不方便才会出来找我,要去我住的客栈吗?”
杨衍用力点头。
※
天色已明,杨衍抱着棉被,听到敲门声响起。
“娜蒂亚求见神子。”
“进来。”
娜蒂亚进屋,将门掩上,见桌上的烙饼与羊肉还未动过,问道:“怎么今早取消了餐会?”
进入祭司院后,这还是杨衍第一次晚起,拒绝出席餐会。
“我想着阿突列巴都的事,没睡好。”杨衍嘻嘻一笑,招手示意娜蒂亚来到床边。娜蒂亚见他心情甚好,不见病容,好奇上前:“你怎么了?古怪得很。”
杨衍抓着娜蒂亚的双手往自己脸上摸:“你摸摸我的脸。”娜蒂亚脸一红,忙抽回手:“做什么!”一脸想发脾气却欲言又止的模样。
杨衍没在意娜蒂亚的古怪,只问道:“怎样?”
“什么怎样?”
“我脸是不是很烫?”
娜蒂亚一愣,伸手摸杨衍脸颊,尴尬道:“烫……你发烧了?”
杨衍笑道:“我没事,去叫孟德主祭过来,我有话问他。”
娜蒂亚又是一愣,问道:“你要见孟德主祭?”
杨衍疑惑问道:“怎么了?”
“没事。”娜蒂亚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杨衍不知道她发什么脾气,让人打了洗脸水,擦过脸后,精神稍振。昨晚与明兄弟说得不尽兴,他想说的话太多,想问的事情也很多,一晚上根本说不完,只要明兄弟愿意听,他甚至觉得自己能说上十天十夜……
但明不详提醒他失踪太久必然引起怀疑,他在杨衍巡视时就注意到那位叫狄昂的人,狄昂是绝顶高手,他会察觉到杨衍出入,杨衍只能尽早离开。所以杨衍只问了几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早早回到祭司院,他相信狄昂也察觉到他回来,只是一宿辗转反侧,兴奋得难以入眠。
孟德主祭很快就到,礼貌地等神子梳洗后才敲门。杨衍告诉他昨晚自己一晚上没睡好,担心阿突列巴都的进犯。
“看来不乐观。”孟德主祭道,“边界每半个时辰就送来一封信,几乎都是坏消息,
蜜儿执政官也拦不住达珂的战意。他们要求神子出面与他们进行三日战争,只给了我们两天时间考虑,两天后如果没见到神子出现在战场上,他们就会发动攻击。”
“这之前你说过,达珂说如果三日战争后我还没倒下,他们就承认我是神子。如果我不出战或者死亡,他们就跟奈布巴都势不两立。”
“神子不用理会,阿突列进军快,尤其三日战争时不带辎重粮车,只带十袋弓箭、一匹马、一柄弯刀或长刀、三天的干粮跟一袋烈酒。他们拼的是杀人的数量,而不是占领或征服,这也表示三日战争无法持久,他们抵达不了奈布巴都,在那之前就战败了。”
杨衍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孟德主祭,用最快的马和最好的驿使能在黄昏前抵达边界,将这封信转交给达珂萨司吗?”
“神子要写信给达珂萨司?”
“是的,而且我要嘱咐你,这事不用通知古尔萨司。”
“信在黄昏前无法送达,但明日一早或许可以。”
“行,只要在开战前把信送到就好。”
孟德收下信件,问道:“神子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没了。”
孟德正要离开,杨衍忽道:“孟德主祭,你还没答应我另一个要求。”
孟德回过身来:“神子说的是不禀告古尔萨司的事?”
“是的。”杨衍笑了笑,“孟德主祭跟我打马虎眼呢。”
孟德恭敬道:“幼虎需要父母的爪牙周护。”
“我是神子。”
“神子也会被困于使徒的轻忽与盲从。”孟德主祭说道,“狂风原的困局便是因为信仰的傲慢,遗憾的是,萨尔哈金身边的祭司们没有领会萨神给予的警告。”
萨尔哈金的第一次大败是被尤长帛的长城铁骑击溃,在狂风原被困,这段历史娜蒂亚出关时就在山上说过,杨衍印象有点模糊,但还约略记得。
“那就让古尔萨司知道吧。”杨衍笑了笑,“我也知道了一些我该知道的事。”
孟德主祭听出他的意思:“古尔萨司会很高兴。”
下午,杨衍来到圣司殿,古尔萨司依旧坐在那张大床上。理所当然的,他早就知道杨衍写信给达珂的事。
杨衍问他:“我给达珂的信送出了吗?”
“那封信明日天亮前就会送到达珂萨司手上。”古尔萨司说道,“神子准备好练功了吗?”
古尔萨司沉得住气,反倒让杨衍沉不住气:“你看过信了?”
“我只是萨司,没有破损神子火漆的权力。”
“你不好奇我在信上写了什么?”
“我会根据神子的安排和我对局势的判断作应对。”古尔萨司似乎并不在意杨衍跟达珂通信,“但神子的成长让我欣慰。”
杨衍在象征萨神之子的神椅上坐下,背对着古尔萨司那张大床:“父神在上,我相信萨司是对我尽忠的,但孟德主祭似乎不是,他尽忠的对象是你。”
“神子,不要苛求凡人没有缺陷,完美属于萨神。孟德有他的短处,但也有他的聪明,他无法更有分寸了。”
“我相信。”杨衍在椅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接着道,“尊贵且睿智的古尔萨司,我已经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请你把誓火神卷的秘密告诉我,让我知道我身上正在发生的事和未来会发生的事。”
圣司殿里静默许久,古尔萨司的声音从杨衍身后缓缓传来。
“誓火神卷不难练,难在突破三重。第一重六关,神丹初结,练誓火神卷的人会开始发烧,随着结丹进展,病情会愈发严重,轻则冒汗、燥热、体虚衰弱,每日要饮水一斗才能解渴,重则晕眩昏迷,且这症状不可医治,只能以冰块冷水缓解,直到功成痊愈,否则终身高烧,直至死亡。”
杨衍曾待在武当,知道古尔萨司所说的神丹非指炼丹那种丹药,而是意指修练誓火神卷时的进展。
“发烧会使人神智昏聩,练功就会更慢,越慢,发烧对身体的侵蚀越严重,像是火焰点燃蜡烛,不用多久就能让人油尽灯枯,高烧至神智不清,不是发狂痴呆,就是死亡。”
“难怪我这阵子迷迷糊糊,到今天脑袋才清楚。”杨衍为今日的举动作了解释,也不管古尔萨司是否相信,“原来是因为发烧。”
“一重六关的煎熬看来并未对神子造成困扰。”古尔萨司道,“因为神子一直保持清醒,所以练功进展神速,甚至比萨尔哈金更快。”
杨衍这才明白为什么聪明睿智如古尔萨司也不敢尝试练誓火神卷,一旦失败,他引以为傲的智慧也将被烈火焚烧殆尽。
同时他也明白了古尔萨司是从自己的体温判断出誓火神卷的进度。
明兄弟真是太聪明了,杨衍不由得心下赞叹,明兄弟才是父神赐给自己最大的礼物。
可自己为什么不受誓火神卷反噬影响?
“再来呢?”杨衍问,“继续练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二重五关,锻炼神丹,发烧不会停止,随之而来的是每日的火焚之痛,血枯肉裂。若说一重是火焰点燃蜡烛,二重就像烈火焚烧柴堆,没人能在第二重的剧烈痛苦下继续练功。”
“你不告诉我这件事是怕我疑心生暗鬼,练功时无法专注?”杨衍笑道,“其实你真的挺为我着想的。”
“神子需要保持专注,我不需要给神子不必要的担忧。”
“第三重又有什么难处?”
“不可知。”
“什么意思?”
“只有腾格斯汗与萨尔哈金两位神子成就圣典,因此根本无法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古尔萨司说道,“誓火神卷只有练成跟没练成两种结果,三重生死关,神丹已凝结,无法得知什么时候功成,也无法得知自己该做什么,日日忍受煎熬,直到神丹圆满,浴火重生。”
“意思是,很可能练到二重五关后就停在这,除了受苦没有任何结果,也不知道要受多久的苦,能不能成功,直到被烧死为止?”
“任何武学都讲究适性,如果到了这里没成功,就可以确定这人并非神子,也未受到萨神祝福。”
他娘的,难怪千年来没人练成!过程受苦不说,对功力毫无帮助,还带来一身病,练到最后一关才跟你说合不合适,不合适就死,天下上等武学这么多,谁脑子被驴踢了才练这武功!
或许被驴踢的只有自己的脑袋……杨衍想着。难怪古尔萨司一直拖延自己练誓火神卷的时间,要是练死了,他的绸缪就付诸东流了。
“你只跟我说练誓火神卷途中要忍受极大的痛苦。”杨衍道,“为什么后来又让我学了,不担心我死了?”
“你会成功,因为你是神子。”
“为什么这么坚信?你说过我只是个有红眼的普通人。”
“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神子。”古尔萨司道,“现在我知道了。”
杨衍一直不喜欢古尔萨司,这个挥舞着权力宝杖的老人没有半点爷爷跟天叔的豪侠气概,就像阴狠的毒蛇,每一句话都充满算计。
但古尔萨司说出这段话时,杨衍心中竟然有股暖流涌过。
“你想知道我在给达珂萨司的信中写了什么吗?”
“我猜神子想劝她不要发动三日战争,但这是徒劳的,最迟明日清晨阿突列就会吹响进攻的号角,到了黄昏,他们就会被困在奈布巴都的草原上。”
“我在信上写,我正在聆听父神的教诲,任何打扰都是亵渎,亵渎必须以死偿还,阿突列巴都将会灭亡。”杨衍道,“我让她等我,半年内我会练成誓火神卷,届时我将走至她面前,展现神迹。”
※
过了瓦尔特的领地,地势多了些变化。穆特提醒:“奈布巴都的巡逻卫队跟圣山卫队长着老鹰的眼睛,大老远见着我们就会驱赶。”
李景风打亮掌瞭望,这里并不像三龙关附近那般一望无际,虽然能埋伏的地方不多,但仍有几处可疑之地。
“他们见到我们就会发动攻击吗?”
“不一定,他们也不喜欢死伤。”穆特道,“但我们人数少得看起来很好欺负。”他又多说了一句,“奈布巴都的巡逻队伍比瓦尔特勇猛多了。”
对于瓦尔特的萨司有多无能,李景风已经听穆特讲了一路。穆特说察刺兀儿身上最有价值的只有那件明黄色祭司袍。瓦尔特巴都的弱小懦弱让出身瓦尔特的穆特觉得丢脸,照他所说,连女人似的苏玛流民都能瞧不起他们。
“勇士信不信,古尔萨司能让察刺兀儿撅屁股。”穆特骂道,“幸好古尔老了,不然察刺兀儿说不定会怀孕。”
李景风附和着干笑几声,免得失礼。
流民的迁徙十分危险,因为有妇孺跟随,所以要小心避开大路。
“你们知道要去的地方在哪吗?”李景风问,“我们离奈布巴都还有多远?”
他打算护送这些人抵达汪其乐的队伍后就离开,进入奈布巴都应该不难,他可以先躲去羊粪堆,但要进入祭司院见到杨衍就不容易了。
要不要在祭司院门口喊两声杨兄弟,或者闯进去闹一场吸引杨衍注意?这有些冒险,但未必不可行。可杨衍当上哈金多半不是出自真心,他一心想着报仇,极可能是被胁迫才会当上哈金,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莽撞说不定会害了杨衍,最好是先私下会面问个究竟再说,因此不能太张扬……
“我们也不知道汪其乐那座山在哪。”穆特的回答没让李景风意外,“我们需要问路。”
李景风并不讨厌这群流民,他们的慓悍是为了保护自己,更多流民还是希望能安稳度日。了解流民的处境后,李景风反倒有些同情他们。流民是被判罚流放的贵族和其后人,严格说来,当他们成为流民后就已经算是赎罪,一个没袭击村庄没犯事的流民照理说并不该死。
但他们被剥夺了信仰萨神的权力,因此被欺负凌虐杀害也没人会在意,流民甚至不如奴隶,奴隶还能加入奴兵营。
队伍向左绕过一处山脚,左边的山坡渐缓,初春树木发芽,生长在嶙峋巨石间,雁啸鸟鸣,妇女和小孩坐在粗陋的板车上,车轮嘎吱作响,每走一段路就得下来敲几下轮轴,马蹄踏过方冒出的寸草,淡淡草香混着马粪味道。
前方是个适合埋伏的地形,李景风想着。虽然照理说除非遇到贵族围猎,否则巡逻队伍不会特地埋伏流民,流民居无定所,埋伏通常不收效,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望向山坡上,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时,他看到了藏在乱石后的马尾。
“山上有人,小心!”李景风喊道。
穆特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只见远处山上巨石错落,问道:“哪里有人?”
李景风喝道:“先别动,我过去看看!”
他双脚一夹,骆驼前行,穆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疑惑道:“勇士,那山坡离我们还很远。”
李景风面色凝重,不止一匹马……他不确定这些人是另一批躲藏的流民还是其他什么队伍。不一会,从乱石后奔出一支队伍,一开始是几匹马,随后是十数匹、数十匹,径直向流民队伍奔来,李景风已看清对方服色。
“是巡逻卫队!”李景风拔出初衷,“穆特,带着大家快逃!”
奔来的足足有上百骑兵,这是不可能打赢的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