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衍来到偏厅,坐在那张长三丈宽一丈的长桌前。作为木匠的儿子,他一眼就看出这张桌子的价值。桌面是锯开整株数千年的巨木刨削打磨而成,即便是当初临川自己进不去的员外家,所有梁柱加起来都没这张桌子值钱。
他曾经在亚里恩宫看到更大的长桌,约有五丈长,但这里只是圣司殿偏厅,古尔萨司与亲信主祭用餐的主厅有比亚里恩宫更长更大的桌子。
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桌子时,杨衍头一个念想是在这里怎么吃饭?若是摆满一桌,想夹个菜得起身绕过半张桌子,那得多麻烦?
当然,关外饮食与关内大大不同,他们也有类似围炉的饮食,但大多数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菜肴,不会把筷子伸到别的盘子里,真端上烤全羊或者大块牛肉这类需要完整食材才能彰显气派的食物时,也会有人分菜。
即便已经熟悉关外饮食,他还是不习惯在这么大的桌子上用餐。他喜欢小一点的桌子,桌旁坐着亲近的人跟讨厌的人,都是亲人,或者可以有几个街坊朋友。他喜欢递个碗就能接过娘夹来的鸡腿,想着有朝一日能伸筷子为弟弟夹一块自己讨厌的茄子,然后板起脸,跟爹一样责怪弟弟不可挑食。
他现在还是可以这样做,他挑出羊眼珠放到娜蒂亚的盘子里。
娜蒂亚恶狠狠瞪着杨衍,轻声恭敬道:“感谢神子赏赐。”
羊眼珠是只有席上最尊贵的人才能享用的佳肴,就跟百鸡宴上的百代封冠一样,彰显身份的意义远大于味道。打从第一次赏赐开始,杨衍就知道娜蒂亚跟自己一样不喜欢羊眼珠,不过众目睽睽下她不能拒绝神子的赏赐,非吃下不可。
“娜蒂亚,不可以挑食。”杨衍切下羊肉,用面饼包裹葱段,一边嚼着饼,一边瞧着娜蒂亚皱着眉头把羊眼珠送入口中。原本餐桌上的人很少,除了娜蒂亚,还有她父亲蒙杜克跟母亲米拉,以及古尔萨司送的贴身护卫狄昂。桌子太大,人太少,显得桌子空荡荡的,娜蒂亚建议他必须邀请贴身护卫甚至更多人入席。
她用齐子慷举例,在昆仑宫卧底时她发现齐子慷几乎每天都会招来几个亲信同桌吃饭,他能借此了解昆仑宫里的事,九大家如果派来使者,他也一定会延请同桌,不仅能听取很多有用的建议,还能获得额外的情报。
“餐桌能解决大部分争论,也能得到信任,听人家说话很重要,而且这是神子最不擅长的事。”
杨衍知道娜蒂亚说得对,忍住了反唇相讥的冲动。经历过那场大劫后,娜蒂亚变得稳重许多,连私下都竭力保持着对自己的尊重,听不到她像以前那样破口大骂不免让杨衍觉得有些兴味索然。
杨衍邀请八个贴身守卫的卫祭军小队长共同用餐,但几位小队长拒绝上桌。
厄斯金,圣山卫队第五卫队大队长,原本统领一支千人队伍,发生神迹那夜就是他带队控制住奈布巴都,现在成为了神子护卫队的小队长。
“神子可以亲近平民,可以爱世上每个追随萨神之人。”厄斯金没有掩饰脸上的嫌恶,“但我们是战士,是守卫圣山的卫祭军,我们不跟奴隶同桌。”
杨衍勃然大怒,指着厄斯金的鼻子:“蒙杜克与米拉已经被赎,古尔萨司允诺的!”
“木炭洗得再干净也不是木头,无法用来雕刻,而且这张桌子上还有两个女人。”
“我命令你上桌!”杨衍怒喝。
厄斯金涨红着脸,将手按在刀柄上:“神子如果执意,厄斯金只能用死来捍卫名誉!”
蒙杜克跟米拉眼看局面闹僵,连忙缓颊,说自己确实不配与神子同桌,这没有安抚到神子,杨衍对着厄斯金怒吼:“你不用死,会有其他人代替你坐在这位置上!”
听说杨衍要更换守卫队长,孟德主祭特地来访。杨衍不喜欢这个人,在与希利德格的斗争中,孟德两边作手,一方面假装与塔克合作,故意给出关于粮草的假情报,实际上则是古尔萨司安排的一枚棋子,作为眼线监督事态发展。
余烬的孟德现在死灰复燃,虽然职务上仍是祭司院院长,但所有人都知道他重新回到了权力中心。
“厄斯金虽然对神子无礼,但他有自尊,这正是古尔萨司任命他保护您的理由。为了避免刺杀再次发生,古尔萨司亲自挑选守卫,每一个名额都经过深思熟虑,就算有一千支箭朝神子射来,这些人也会保护神子从尸堆里爬出。”孟德劝告,“神子应该要说服他,而不是将他撤换。”
“我为什么要花费心力说服他?”杨衍道,“他应该听从我的旨意。”
“厄斯金的莽撞是因为无知,神子应该让他明白每个旨意背后的意义。例如,您要知道厄斯金重视什么,让厄斯金明白为什么蒙杜克与众不同,这不是为了厄斯金,是为了您自己。”
“是古尔萨司派你来的吧?”杨衍立刻省悟,“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跟我说这些道理?”
“如果任何事都要古尔萨司亲自办,祭司院就不需要八十八位主祭了。”
杨衍立刻去找古尔萨司。古尔萨斯原本在圣司殿批阅公文,见着杨衍,颤巍巍地起身迎接。
“我不喜欢你在背后盯着我,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跟我说。你觉得我莽撞?”
古尔萨司道:“神子还没习惯自己的身份,这需要时间。”
“我只是让我朋友有个座位。”
“是的,就是一个座位,无关紧要,但神子打算怎么为他取得这个座位?”古尔萨司道,“权力笨重又锋利,无坚不摧又脆弱,神子可以用最粗鲁的方式挥舞它,可以让厄斯金蒙受耻辱,但如果神子想报仇,单单掌握权力还不够,你需要追随者。”
一提起报仇,杨衍心中的火又熊熊燃烧起来,怒道:“什么意思?”
“神子打算怎么复仇,派一群人去关内行刺?”
“当然不是,那太便宜严狗了!”杨衍怒道,“我要让父神的光照入关内,让严家灭亡!”
“那么,神子要的应该是追随者,要让他们愿意为哈金效死。注意,我说的是哈金,而非萨神。”
“权力是驱使人的工具,但权力做不到让人爱你,人们会仰望权力,但不会因为权力而爱你这个人。”
“神子是为了什么而去救娜蒂亚的?”古尔萨司说道,“你应该懂得如何处理这件事,除非孟德讲得不够清楚。”
杨衍收起怒气,思考许久后,再次召见厄斯金,也把娜蒂亚、蒙杜克跟米拉一起招来。
“她虽然是个女人,但现在掌管着虫声,是我的耳目。”杨衍指着娜蒂亚说道。进入祭司院后,杨衍要求古尔萨司将希利德格掌管的虫声交给娜蒂亚,还说了个娜蒂亚听到后会生气的理由:“她是女人,对街闻巷议更敏锐。女人天生喜欢听是非,弄口舌,察觉到隐密从而延伸出许多猜测,虫声这种事女人会做得比男人更好。”
“她虽然没在战场上搏杀,但将我从盲猡手中带出,我被流民侵扰时,她自愿成为圣女解救我。她是父神派来的指引者,千里迢迢将我带来我当归属之地,你们中没有任何一人比得上她的功劳。”
杨衍又指着米拉:“她是奴隶,但生下了指引者,娜蒂亚的功绩里应该有她一半功劳。我在亚里恩宫时,是她照顾我的起居,我身上的衣服是她缝补的。”
最后他指着蒙杜克:“当贵族们垄断粮食时,蒙杜克以一介平民身份接受我的指示,为巴都的子民寻找粮食,受陷在流民部落。蒙杜克,露出你身上的伤疤。”
蒙杜克将衣服脱下,前胸后背都还留有粉红色的崭新刀疤。
杨衍接着道:“蒙杜克,现在开始,你不是娜蒂亚的父亲,你是娜蒂亚的侍卫队长。我会在卫祭军里为你挑选手下,由你负责娜蒂亚的安全。”
蒙杜克又是惊讶又是感激,单膝跪下,左手抚心:“感谢神子恩赐!”
“他们能坐在这张桌上是因为为我流过血和汗,厄斯金,你保护我的未来,如果你打算也为我流下血和汗,你们就都值得跟我坐在同一张桌上。这是我让他们上桌的理由,我信任他们,一如我信任你。”
厄斯金单膝跪地:“厄斯金愿意为神子流血!”
餐桌上的事不止这件。若说偏厅里的事杨衍还能处理,每隔一阵子,例如重要节日或望朔日,或者神子不定期召集几位重要主祭与大祭甚至塔克与高乐奇一起在正厅用餐,事情就更复杂了。用餐的名单是由杨衍决定的,他认识的人很少,第一次只召唤了波图、孟德和孔萧主祭。孔萧是娜蒂亚建议的,她感激当年孔萧的帮助让她一家人免遭胡根亲王的毒手。
杨衍询问孔萧关于律法的事,询问波图关于收成的事,询问孟德祭司院学祭的事,听得一头雾水。他不像希利德格从小就被教育怎么管理巴都,他唯一能相信的是古尔萨司选择的人,无论怎么看,古尔萨司所选用的人都非常适当。
治理巴都比学誓火神卷难多了。
晚膳过后,杨衍屏退所有人,连贴身护卫狄昂都退出门外,他要听娜蒂亚禀告虫声。
“下次再给我吃羊眼珠,我就吐在餐桌上!”娜蒂亚怒目瞪视,杨衍只觉得好笑。
“这是赏赐,表示我器重你,以蒙杜克的身份还没办法得到这种赏赐呢。”
“他娘的桌上有八个小队长,还有狄昂!”娜蒂亚怒骂,“你有很多机会收买人心!”
“注意你的语气,娜蒂亚,你眼前的是神子。”
“你应该自己吃下那恶心东西,你就叫杨衍,怎么能不吃羊眼!”
杨衍忍俊不禁,只有王红能这样跟他说话。以前还有塔克跟高乐奇,他们很不礼貌,尤其塔克,他一直记得穷途末路时塔克支持他不交出娜蒂亚的决心。他想起早上的事,不由得有些烦闷,塔克已经彻底与他决裂。
“有打听到什么事吗?”
“事情很多很杂。”娜蒂亚摇头,“虫声的讯息非常多,还得分辨那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吃不消。很多都是芝麻大的谣言,有人说孟德主祭有个情妇,有人说高乐奇最近跟某个寡妇过从甚密,还有一堆我还在记的人名,各个亲王、主祭、大祭的私事。虫声要发挥作用,得针对某个人查探。”
“你应该向孟德主祭请教如何善用虫声。”
“那你为什么不向古尔萨司请教怎么管理巴都?”
“我要问的事情够多了,问不完。”杨衍摇头,“我脑袋快炸了,还要练誓火神卷。”
“有件事是卫祭军跟王宫卫队那边传出来的,算不上秘密。”娜蒂亚说道,“汪其乐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我们对汪其乐的放纵已经变成默契,越来越多流民来投靠他。”
“我答应了不去侵扰那座山。”
“问题就在这。”娜蒂亚说道,“几乎所有人都很不满,连离着老远的圣山卫队都不高兴。这么大批的流民在奈布巴都附近出没,萨神在上,他们甚至都不遮掩形迹。”
杨衍沉思着。
“已经有零星的战斗发生,我听说有圣山卫队故意守在山脚,等流民落单后屠杀,他们还会守住通往山上的道路,遇到流民前来投靠就立刻围猎。”
杨衍隐隐觉得,以汪其乐的个性,必然要闹出更大的事来。
“汪其乐一定很不高兴。”
“一定会闹出大事。如果有这么一天,汪其乐袭击圣山卫队或巡逻卫队,你要怎么办?”
“汪其乐拒绝招安,他救过我们,你忘了?你爹蒙杜克也是他救的。”
“我知道,那你要怎么做?下令放行所有流民?”娜蒂亚说道,“你想让汪其乐聚集上万名流民在奈布巴都附近?那座山不够大,养不活上万人。”
他是神子,他应该有办法处理这些事,但不知道怎么处理。
“你有什么办法?”
“汪其乐自己找死。”娜蒂亚道,“神子,你已经给过他机会,这批流民能为你立下威信,你可以放过汪其乐。”
杨衍跳了起来:“只有你爹娘是人,别人死全家你也不管?!”
“我差点也死全家!你死全家的时候,谁管了?”娜蒂亚怒道,“管得了那么多吗?你现在不管,等流民大闹起来,你要怎么办?看着事情不可收拾?”
“你们真他娘的有趣!”杨衍大骂,“我没有丢下你,没有丢下塔克,然后等你们没事了,高乐奇却要我丢下你,你则要我丢下塔克,丢下汪其乐!你们这群人只要自己平安,一个个都说是为了我,要我抛弃其他人,你们就没一个有心肝!”
“我知道你有情有义的兄弟都在关内,两个,我听腻了!”
“有没有人能替我解决问题?”杨衍骂了一句,“王红,陪我喝杯酒,把蒙杜克也叫来!”
“你解决事情的方式是跟塔克学的?”
杨衍挥挥手:“别吵架了,喝酒吧!”
娜蒂亚哼了一声,把蒙杜克跟米拉叫来,还带了两瓶葡萄酒。蒙杜克为杨衍斟酒,他们喝了几杯,说些闲话,杨衍看出米拉的神色有些忧虑。
“米拉,有什么心事吗?”
米拉犹豫着摇头,道:“神子已经有很多事要忙了。”
杨衍猜测米拉的忧虑,除了照顾蒙杜克父女,米拉没有其他工作,她只会为家人受怕。
“担心巴尔德?”
米拉忧道:“他奉神子之命找寻宝刀,已经去了好久……”
“米拉!”蒙杜克喝止妻子,“巴尔德被神子派去做事,这是荣耀!”
杨衍挥手示意蒙杜克安静,接着道:“我明天就派人去把他找回,让他帮蒙杜克,我也多个可以相信的人。”
从关外到亚里恩宫,再到祭司院,除了王红,杨衍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距离却越来越远,他真的很希望多几个能说话的人。
“神子有很多烦恼。”蒙杜克道,“您应该把全副心力放在学武功上面,如果您有什么事想不通,何不跟波图大祭商量?”
说到学武功,杨衍心中一动,问:“你觉得波图大祭信得过?”
“我知道神子不喜欢祭司院的人,但那时我们是站在亚里恩宫那边,现在我们是祭司院这边的。我们夫妻跟娜蒂亚都不是聪明人,您需要智慧的建言,波图仁慈又有智慧,对您的建言不会有私心。”
杨衍也没更好的办法,起身走到门口,推开房门,狄昂伟岸的身躯站在门外两丈处,随时保持着警戒。
他真高,只比三爷矮些,杨衍想着,招手喊道:“狄昂,过来。”
“神子有什么吩咐?”
“来陪我喝酒。”杨衍为狄昂斟了一杯酒,“喝吧。”
“我要护卫神子。”狄昂说道,“我醒着时不能喝酒。”
“有谁睡着了喝酒?”杨衍将酒杯递给狄昂,“这是我的赏赐。”
“我没有功劳。”
“羊眼珠也不是每次都赏给有功劳的人,保护我就是你的功劳。”
狄昂接过酒一饮而尽,杨衍又为他倒了一杯:“这杯是陪我喝的。”
狄昂拒绝伸手:“赏赐只有一次。”
无论杨衍怎么劝,狄昂再不肯喝酒,杨衍见状,从床边拿下自己的佩刀:“狄昂,跟我到外面去。”
娜蒂亚一家三口见他取刀,不知他打什么主意,娜蒂亚问道:“你要干嘛?”
“我想试试自己的功夫。”
他们来到祭司院高楼露台,明亮的火把照得一片通明。有足够的灯火,杨衍夜里才能看清,他下令入夜后必须保持灯火明亮。
狄昂很安静,照古尔萨司的说法,这是他“送给”神子的贴身护卫。狄昂从不主动说话,只是随侍在旁,跟进跟出,很多时候,杨衍甚至会忽略他就站在身旁,只知道他武功非常高,高到自己无法判别的程度。
“你能跟我过两招吗?这是命令。”
狄昂点头。
杨衍提刀在手,这是一把真刀,他知道以自己的武功即便对上空手的狄昂也未必能伤得了对方。他先起了个滚刀式,大喝一声劈向狄昂,狄昂侧身闪过,他连劈三刀都被狄昂轻巧闪过。
“拿出本事来!”杨衍喝道,“你要打败我!”话音方落,忽地手上一紧,狄昂已抓住他的手臂,随即跨下也被人抓住。杨衍听到娜蒂亚等人的惊呼声,他已经被狄昂打横举起,扔在地上。
撞向地面的力道并不重,狄昂显然拿捏了分寸,杨衍在地上滚了两圈,翻身跃起,再度扑上。他使出彭小丐教的五虎断门刀,风声猎猎,刀光迫人。
几乎看不清狄昂是怎么近身的,杨衍见他伸手一捉,手臂一紧,又被打横举起,几乎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被扔在地上。
狄昂留有余力的程度超乎想象,杨衍三度扑起,运起易筋经内力大喝一声,两横一竖劈下。狄昂周身笼罩在刀光下,目中精光暴盛,猛地击出四拳,两拳正中杨衍双臂,两拳击中杨衍胸口。杨衍被打飞摔倒,胸口窒碍,一口气转不过来,几乎窒息,狄昂在他背上连拍三下,杨衍“啵”的一声吐出一口气,这才能呼吸,不住喘息。
“神子这招威力巨大,我没留住手。”狄昂说着,语气中没有愧疚与歉意,只是在陈述一件事。
两横一竖,自从在昆仑宫杀严狗贼时挥出过两横两竖后,杨衍就很难再挥出这样大威力的纵横天下,即便练习时,十次里也只有一次能挥出两横两竖。
杨衍无奈抛下刀,问道:“我武功有进步吗?”
“没有,神子的武功跟以前一样差。”狄昂回答。
杨衍哈哈一笑:“真是这样。”随即话锋一转,问道,“狄昂,我以神子的身份命令你如实回答,你是古尔萨司派来监视我的吗?”
“古尔萨司将我送给您,保护您的安全。”
“你敢对着父神发誓只会照着我的命令办事吗?”
“以萨神之名起誓,我会保护神子。”
“如果我要你去杀古尔萨司呢?”
“古尔萨司对神子没有威胁。”
杨衍打了一架,气血翻腾,酒气涌上,忽觉一阵晕眩,索性躺在地上仰头望天。
这祭司院里还有什么自己能掌控的?他还得弄清楚。
第二天一早,练功之前,杨衍特地招来波图大祭与孟德主祭在偏厅共进早餐。
“阿突列那群疯子在干嘛?我听说他们想发动三日战争。”
回答这问题的是孟德主祭:“虫声的消息很快,边境军已经在准备御敌。草原上对阿突列巴都一直很关注,每当他们死去一个萨司,所有巴都都会警觉,三日战争很快就会来袭。”
“我们还有几天可以准备?”
“两到三天,或者一天。古尔萨司已经派人送信提醒他们奈布巴都已得到消息,可以的话,古尔萨司不想在入关前与阿突列发生争执。他们是草原上最不怕死的骑兵,是重要的战力,奈布巴都也会因这场战争遭受损失。”
“他们要我上阵?”
“您是神子,无须理会他们的挑衅,相信古尔萨司会有安排。”
“孟德主祭似乎认为我们必胜无疑?”
“神子,很多人都以为战争开始在两军发动攻击的那瞬间,然而并非如此,战争开始在有可能发生的瞬间,剩下的只是开战的时机与怎样将战局引导向自己想要的结果。对于战争,古尔萨司比谁都准备更充足,包括九大家。”孟德曾经是古尔萨司属意的继承人,他很清楚古尔萨司的准备。
“九大家?”杨衍一惊,却又不觉得意外。古尔萨司想入关已经几十年,甚至花了十几年挖通一条密道通往关内来取得讯息,会筹思如何应付九大家也不奇怪。
“古尔萨司说过,崆峒最大的愚蠢是封闭了边关,阻断了我们了解他们的道路,同样阻断了他们了解我们的机会,对敌人无知永远是战场上最大的错误。
“他们也曾派人来到萨神的草原,称之为死间,连古尔萨司也曾被死间蒙蔽,这是他睿智的一生中罕见的错误。幸好,死间人数太少,而且回不去,不足为惧。
“最愚蠢的是,他们封闭了边关后,以为那座雄伟的边城能用来抵御萨神的火光。”
“不能吗?”杨衍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三龙关的雄伟,但也曾听说过那是铜墙铁壁。
“之前几十年当然能,我们无法越过这道天险。”孟德讥嘲,“但昆仑共议后都过了九十几年,您说,这样一个已知的天险,我们有多少年时间可以研究如何攻破?”
“如果他们遇到的是愚蠢的对手,例如一个如达珂、亚历这样的萨司,到了今天才开始准备,那么红霞关会是个难题,但他们的对手是睿智的古尔萨司,他并不是事到临头才开始筹思对策的人,他的远见无人能及。”孟德的语气里充满敬佩与景仰。
杨衍相信古尔萨司一定想到了办法,更加了解这老人后,才知道他多么值得敬畏,塔克跟高乐奇与他的对抗像是拿铲子铲平一座山那样困难。
“古尔萨司要用什么办法攻破红霞关?”
“我不知道。”孟德摇头,“或许希利德格知道,但,萨神保佑他……”
“父神不会保佑他。”杨衍冷冷打断孟德的话,“他对神子不敬,我看到他的灵魂在冰狱受苦。”
“我为希利感到悲伤。”孟德主祭说道,“阿突列有草原上最强悍的战士跟骑兵,但奈布巴都有最充足的战士。我不知道这场战争会不会发生,衷心希望不会,但我知道这场战争结束后,阿突列巴都会臣服,这会是五大巴都统一的序曲。”
杨衍想起达珂,达珂救过自己一命,虽然她很疯狂,但杨衍并不讨厌她。
“达珂有可能活下来吗?”杨衍问。
“杀了她会是取得胜利最快的方式。”
“然后又来一场三日战争。”杨衍说道,“再打一次三日战争,我们还有能力入关?”
“只要阿突列臣服,神子可以钦点新的萨司,我们会准备名单给您。”
“我不希望这种事发生。”杨衍问,“我该做些什么?”
“五大巴都的事交给古尔萨司,奈布巴都的事交给神子。”孟德说道,“正如古尔萨司所言,他希望您尽快学会挥舞您的权柄。”
让孟德离开后,杨衍留下波图单独说话。
“你相信我真是神子?”杨衍开门见山地问,“你不认为亚里恩宫前那场大雨只是巧合?”
慈祥的大祭回答:“世上没有巧合,每件事都是萨神的安排。神子,我知道您有迷惘,衍那婆多、腾格斯、萨尔哈金都曾有过迷惘。他们怀疑过自己的使命,无法领悟萨神的安排,但那一天会到来,您会知道自己就是萨神的旨意。”
“我确实很迷惘。”杨衍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治理巴都。”
“您不用治理巴都,那是亚里恩宫的事,所有关于巴都的事都会先经过亚里恩宫,大部分事情都会在处置之后才上报祭司院。祭司院负责治理亚里恩宫,您只需负责治理祭司院。”
治理祭司院……杨衍并不笨,虽然浪费了几个月,但这话似乎让他知道如何利用吵杂的虫声了。
“波图大祭,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在古尔萨司的亲信中,你是最真诚仁慈的人,我希望你给我建议。”杨衍问,“我不想伤害塔克跟高乐奇,我该如何挥舞我的权力?”
波图想了半晌,问道:“神子会下小棋吗?”
“记得你好像问过我,在关内这是很常见的游戏,我当然会,只是下得不好。”
“有一件很有趣的事,下小棋时,有一颗子我们几乎从不吃,神子知道是哪一颗棋子吗?”
“哪有这种事?”杨衍笑着摇头,“除非关外下棋的规则跟关内不同,不然每颗棋子都会被吃掉。”
“神子可以仔细思考这问题。”
杨衍最讨厌打哑迷,但波图是个敦厚长者,他不好发作。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学会更多事情,权力的争夺如临深渊,而神子的身份就像在绳索上跳舞,一不小心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他想了许久仍没想明白,只得道:“波图大祭,请你指点。”
“就是帅跟将。”波图微笑道,“说来奇怪,小棋是以夺帅斩将为胜,但唯独被将死后的那步棋,几乎没人会下。”
被将死的那方会投子认输,没有人会走最后一步,确实如此。爷爷跟爹下棋的时候,只要一方被将死,就会重新摆盘,杨衍几乎没见过有谁会多走那一步,让对方吃掉将。
这样说来,将跟帅反而是棋盘上最不会死的两颗棋子,简直就跟现实一样可恶,明明他们才是大战的目标,最后落败时却往往因为各种理由活下来。
“为什么?”波图询问,“为什么到了最后一步,却没人去吃将或帅?”
“因为已经输了。”杨衍听懂了波图的举例,“因为知道走最后一步就会死,所以也不用走了,弃子认输。”
把塔克跟汪其乐逼到死路,让他们知道只要一动就必败,他们就不会轻举妄动,这或许是维持友谊的唯一方式。
“古尔萨司怎么就没办法说出这么精妙的比喻?”
波图笑了笑:“古尔萨司并不经常下棋,他的智慧不浪费在玩乐上。”
杨衍也笑了笑,但他不觉得高兴,他讨厌明争暗斗,如果要抢夺权力,他更希望一人拿一把刀跟塔克和汪其乐打一场,决定谁听谁的。
肯定会输给汪其乐,但至少能打赢塔克。
但他知道,如果要保住塔克跟汪其乐,在事态无可挽回之前就要先让两人动弹不得。
单是奈布巴都的斗争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幸好还有古尔萨司帮他应付五大巴都间的斗争。
“通知厄斯金和蒙杜克,今天我要巡视巴都。”杨衍对波图吩咐,“我不需要向古尔萨司报告才能巡视吧?”
“当然不用,您是神子,但古尔萨司会知道这件事。”波图恭敬回答。
杨衍没打算瞒着古尔萨司,他想起在亚里恩宫时,塔克时常安排他巡视巴都,借此提高他的声望。
他要用塔克的方法应付塔克。
车队从祭司院出发,鼓声、号角声、胡笳声,还有杨衍不知道的乐器演奏着庄严又吵杂的乐曲。两百骑团团包围着大轿,狄昂骑着马跟随在轿旁,时刻保持警戒。
这大轿还是塔克用马车改建的,据说塔克气得想拆掉这顶大轿,高乐奇阻止了他,派人将轿子送来祭司院。
围观群众反应依然热烈,那场神迹之后,这是杨衍第一次露面,所有人都拜伏在地。杨衍打算走到亚里恩宫前广场,在神子雕像前停下,等塔克出来迎接。他正在思索怎么恐吓塔克,目光缓缓扫视着周围人群。高乐奇教过他,巡视时不能眼神涣散地坐在轿子上,那显得傲慢而冷漠,要尽力与群众目光接触,微笑,慈祥,但不能太亲近。
他低头看向拜伏于地的群众,然后抬起头望向屋檐。屋檐上也有许多信徒,杨衍看到一身白衣的青年站在众多跪着的信徒中望向自己。
明兄弟?
在他看清那人之前,銮轿已路过白衣青年。
“停下!快停下!”杨衍大叫。不等轿子停稳,他已起身跃下銮轿,向看见白衣人的方向望去,却已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