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六十二年 三月 春
杜鹃花几乎开满整个灌县,唯独在那些高门深院里瞧不见,倒不是权贵名门不稀罕,只是墙太高,瞧不见里头花团锦簇,名种美不出庭园,只在少数人眼里灿烂。
灌县未必是九大家里最繁华的,青城巴县、华山长安、衡山衡阳、丐帮绍兴、点苍昆明都是大城,或许更热闹,但论权贵豪门最多的,绝对是灌县,任一条街尾望到街头至少就有几户能跟唐门沾亲带故,没其他任何地方会盖出这么多高宅深院。
楚静昙想起离开峨嵋山时二师姐赵处婧的话:“灌县就三种人:自己姓唐的人,娘家姓唐的人,以及保护姓唐的人。”
“没有百姓?”楚静昙不相信。
“我说的是人。”师姐言之凿凿。
这话肯定夸大,但夫人确实对门派里的人和其他姓唐的人十分苛刻,尤其这几年严查舞弊勾结,听说不少宗亲都受牵连。
楚静昙记得师父一直提醒自己在唐门要按住脾气,当然,唐门也不是自己能任性的地方。
马蹄踏过整齐的石板路,两侧林立的大院让街路显得漫长,楚静昙探头望去,尽头处唐门大院越来越清晰,忍不住轻轻“喔”了一声。她知道唐门大院很大,但规模仍是超出想像,这么大院子能住人吗?一房跟一房之间得隔着多远?
即便后来她见过武当的玄武真观、崆峒的三龙关,再后来嫁给沈庸辞,初次进入青城时也没此刻的震撼,或许是因为武当像庙宇,三龙关是天险关隘,青城是内城,这些地方即便比唐门大院更大更广,会讶异震惊于其壮阔宏伟,却没有唐门大院的违和感。
唐门像是一个家,一座宅院,只是这个家太大,院子里的天南地北相隔太远。
马车驶入唐门大院。
庭园里杜鹃盛绽,都是楚静昙没见过的名种,她在侍卫引领下走了许久,穿过一条条廊道,一座又一座布置迥异的花园。
太大了,没人带肯定会迷路,楚静昙心想。经过兵堂与战堂,静谧得只有文卷翻动的声响,随后她隐约听到整齐划一的吆喝声,声响越来越大,是校场。一名中年壮汉方脸鹰目虎背熊腰,绷着张脸,从紧抿的嘴唇跟眼神就能看出这人的严厉。他正带着百余名穿着唐门服色的弟子操练,那些不敢妄动却忍不住瞥向楚静昙的眼神没瞒过他。
“看什么?”他大声喝叱,声若洪钟,让人心头一紧。
大厅并置着两张椅子,侍卫让楚静昙稍候便离开,夫人还没到,那是当然的,没理由是夫人等她。楚静昙低头,地上铺着绣着蓝色花纹与金边的厚实红毯,她突然想脱去靴子试试赤足踏在这毛毯上的触感,一定很柔软吧,她想。峨眉大殿也有类似的地毯,但没这么厚实,且毛被磨得有些秃了。峨眉不算穷,据说昆仑共议前还曾是蜀中第一大派,现在仍是唐门辖下的大势力,但这些光荣历史很少被提起,也很少被议论,她只隐隐约约听过。
她正想着,察觉有人走近,抬起头,一名中年妇人身后跟着两名壮汉从后堂走入。
真是瘦小。
她曾想像过夫人的模样,在她的想象中,这应该是个身材修长,有着尖锐下巴和尖挺鼻子,浓眉凤眼,头上簪满金饰,穿着曳地长裙,步伐缓而威严的女子,看起来应该雍容华贵。但眼前的夫人却显得细瘦单薄,不高,矮了身后的护卫一颗头,长相平凡,穿着上好蜀锦面料的金线绣凤紫袍,腰系白玉腰带,头簪金钗,腕上掐丝银手镯,步履稳健,腰挺背直,浑身都透着干练。
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跟锐利的眼神犹如罩着层寒气,彷佛随时都在审度你。
“峨眉派楚静昙,奉掌门慧逸师太之命向夫人请安,并送上峨眉治下钱粮帐本。”
夫人坐上椅子,点了点头:“慧逸好吗?”
“蒙夫人关心,家师安好。”
楚静昙抬起头,发现夫人正打量自己,与夫人的目光接上,便垂眸以示尊敬,但没有特意躲避夫人投来的目光。她在等待夫人问峨眉辖下最近的收成、附近的治安,还有各种可能的古怪问题,出使的目的不就如此?又不是夫人寿辰,师父没必要特地派个人来问安。
“你很漂亮。”夫人点点头,“听说你刚跟着师兄弟剿匪,立了头功。”
“是。”夫人竟然知道这种小事,楚静昙心底有些得意,忍不住嘴角微扬,“我搜查到山寨所在,率队进攻,亲手枭了匪首。”
然而没有得到预期的夸奖,夫人反而转了话题。
“想要什么赏赐?”
赏赐?楚静昙愕然。这场出使着实古怪,跟自己预想的完全不同。就算要讨夫人欢喜,也该是自己有所表现之后吧?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受赏。”楚静昙疑惑,“因为剿匪?”
“剿匪是你分内之事,受赏是因为你长得漂亮,讨我喜欢。”
板着张脸也叫喜欢?喜欢至少要笑着吧?而且楚静昙不喜欢人家只夸她漂亮,她正色道:“漂亮不应该受到赏赐。”
“美貌已经是赏赐,上天给的赏赐,其他因为美貌而得的好处都是利息。”
我还有美貌以外的东西!楚静昙倔起来的时候,十匹马都拉不住,师父她也敢顶撞。她望向冷面夫人身后的壮汉:“夫人的护身八卫天下驰名,若蒙指教,获益匪浅。”
夫人静静望着她,看不出这无礼要求是否唐突了夫人。
“纪岚光。”夫人点名,右手边较为高瘦的壮汉微微弯腰。
“你跟小姑娘切磋几招。”
当夫人抵达校场时,原本热血澎湃的呼喊声顿时肃静。“夫人好!”在领头壮汉指挥下,上百声宏亮的呼喊汇成一句短促有力的问安,守卫们个个抬头挺胸,抖擞精神。
“嫂子今日想看卫堂操练?”操练兵马的壮汉来到夫人面前,楚静昙这才想到这人是谁——卫堂堂主,人称七爷的唐孤。
“她是慧逸的徒弟,叫楚静昙,想跟纪岚光切磋。”
唐孤打量楚静昙,摇头:“你这年纪的男人也赢不了纪岚光。”
“能打赢就不算讨教。”楚静昙压着不满回答。
唐孤没多理会她,转身下令:“演武阵形!”训练有素的队伍踏着整齐步伐向四周散开,空出一片十余丈宽的空地。
“够大吗?”唐孤问道。
“够了。”楚静昙走到校场中央,见夫人正对纪岚光嘱咐,听不到后者说什么,也无法从夫人的神色判断。纪岚光恭敬应了句话,来到校场中央,楚静昙解下佩剑,想换上练习用的木剑。
“你可以用自己习惯的佩剑。”纪岚光解下佩刀,拒绝递上的木刀,对楚静昙道。“比较能占优。”
“阁下不用兵器?” 楚静昙憋着一口气问。
“我用掌,跟刀子差不多。”纪岚光举起左掌,形如手刀,“这也能打死人。”
“晚辈楚静昙。”楚静昙倒竖宝剑,拱手行礼,“请前辈赐招。”随即剑尖斜指纪岚光左侧,一招日出峨眉刺过去。纪岚光眉头一皱,似乎察觉自己轻敌,侧身一退堪堪避开,忽地欺近身来,手刀斩向楚静昙手腕。这一劈来得极快,楚静昙缩手,翻转剑刃,等对方肉掌来劈剑刃,右脚连踢三脚,分攻对手腰、胸、头三处要害。这招蜻蜓三点水两虚一实,只有一脚是实踢,纪岚光看穿虚实,左臂恰恰格在踢向头部那一脚,又快速向前踏进。
不能让他近身,仗着长剑优势还能缠斗,拼功力便要颓败,楚静昙纵身后跃,手腕转动,连挽三个剑花护身,脚步一错,身子向右滑去,绕着纪岚光不住游走,却不忙发动攻势,长剑只蓄势待发。
纪岚光脚踏八卦,凝神以待,楚静昙见他持重,高声亮啸,突施一剑,纪岚光矮身避开,挥掌斩来,楚静昙只觉劲风扑面,忙向后跃。
单单以掌代刀就能打出这般威力,若真用上刀,自己只怕早已落败,楚静昙知道双方功力悬殊,进攻风险甚大,只能靠兵器长度威吓,不住游走,长剑隐忍不发,等纪岚光来追她才回剑还击,逼纪岚光退开。十余招后,纪岚光只道她不会主动攻击,反倒放缓身形不忙追赶,只等楚静昙力竭。
楚静昙见纪岚光终于放松戒备,忽地剑光纵横,左劈右砍,交互反复,像是写个歪斜的井字,随即一剑从中探出,风声凌厉。这招坐井观天,井字旨在护身,借此稳定身形,真正厉害的是当中穿出的一剑,剑诀云:“坐困井中身外壁,洞口可见一线天”,一线天便是形容这一剑要迅若雷霆,剑光过处犹如深谷仰首,天仅一线。
眼看剑光已逼近纪岚光胸口,楚静昙忽地转念:“莫不是要伤了夫人坐下八卫?”只一迟疑,纪岚光觑得奇准,一掌拍中剑脊,剑尖堪堪从右肩划过。楚静昙只觉一股大力将长剑带歪,身子站立不住向右歪倒,一眨眼都不到,纪岚光已逼至身前,楚静昙全身空门大露,耳边风声响动,啪的一声,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楚静昙被打得猝不及防,脑门一嗡,之后才是热辣辣的剧疼。比起剧疼,她更觉得丢脸,倒不是输了一招,她原不抱胜算,但纪岚光明明有更多方法能致胜,却偏偏扇了最折辱人的耳光。
楚静昙反手一剑削出,但已软弱无力,纪岚光埋身入里,楚静昙小腹上又挨一掌,劲力穿透后背,肚里翻江倒海,疼得她张大嘴,眼看就要惨叫出声。她猛地咬牙,把惨叫吞进肚子,却忍不住五内翻腾,张嘴干呕。还没缓过神来,砰的一下,脸上又挨了一记重拳,脑中又是嗡的一声,天旋地转,肩膀已撞上地面,头在地上磕了一下,连围观弟子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楚静昙想爬起,但双腿酸软,疼痛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不住吸气,但只发出“赫……赫”的气音,脸色苍白,然后就是不住地干呕,酸水流了一地,眼泪鼻涕一起冒出,接着不住咳嗽,只能在地上挣扎。她输得难看之极,纪岚光丝毫不给她留脸面。
“你婆妈什么,怕伤着人?”这是唐孤的声音,没有嘲讽,仅冷漠劝告,“好好的姑娘,学什么武。”
楚静昙答不出话,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想尽快吸一口气好让自己回过神来。她在压抑惨叫,但没人援手,她知道校场里有百来个人,几百只眼睛正盯着她看,她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难堪过。她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觉得自己快昏过去了,或许昏过去会好受一些,但她不想昏,她要站起来,这实在很艰难,她胸口几乎要炸开。
好不容易,她听到啵的一声,那股子郁气总算从口中喷出,接着是微弱的空气进入。一口气,她从没觉得吸着一口气这么舒坦,即便咳嗽与呕吐仍是断断续续,但她感觉自己像是从死到生走了一遭,这种痛苦远超过刀剑加身。
“怎么回事?”
她听到陌生的声音,但没力气去看。
“是峨眉那个姑娘?怎么给打成这样了?”
楚静昙摸索着地上的剑,没等那口气匀过来,就用剑支撑着身体站起。她的双脚发软,觉得自己就要跪倒,还在不停咳嗽干呕。
“怎么不好好躺着?”陌生的声音似乎有些惋惜。楚静昙望向说话的人,视线被眼泪模糊,看不清楚。
“她看起来好可……”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楚静昙擦去眼泪,用力摇了摇头,这才看清是个中年男子搂着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美貌姑娘,就站在夫人身边,而纪岚光已经退到夫人身后看着自己。楚静昙舔了舔嘴唇,有股血腥味,那是她为了不想发出惨叫奋力咬牙,不意咬破了嘴唇。
“多谢……前辈赐教。”她站直身子,手颤得拿不住剑,膝盖不住发抖。
“哦!”零星的惊呼声带着赞叹,来自周围的弟子。
夫人给了唐孤一个眼神。“解散!”唐孤下令。围观弟子在各自队长带领下迅速散去。
夫人弯下腰,递给楚静昙一方手巾:“疼可以喊,把嘴咬没了就破相了。”
“我没事……今日受益匪浅。”楚静昙接过手巾,却没去捂伤口,血从嘴唇不住流下,滴染衣服。
“衣服脏了,我赔你一件。”夫人说道,“还想要什么?”
楚静昙觉得骨头都快散了,但还是尽力站直身子回话,虽然她知道自己现在非常狼狈。夫人是教训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处罚自己莽撞?
无所谓,她不想认输。
“夫人……今天的赏赐……已经足够……”简单的一句话,她得分好几次才能说完,“让我受益匪浅。”
“你叫楚静昙,我就叫你小静吧。”夫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说道,“我很喜欢你,想在唐门里要什么职位?”
这已经是夫人第二次说喜欢自己了,真的,夫人至少该带着微笑说的。楚静昙把凌乱的思绪扯回到夫人话里的重点:留在唐门?
九大家会征调各门派有能力的人履任,这是莫大光荣,也是权力,所以刚才的一切只是考验自己?不,自己才十八岁,楚静昙不觉得自己现在有资格进入唐门履任。
“我不想留在唐门,留在唐门,我就只能当个小队长。”虽然败得难看,但她绝对能胜任一个小队长的职务,或许还浪费了。
“你武功还行,但我的卫军不收女人。”唐孤冷冷回应。
“堂主的手下不会每个都有八卫的本事。”楚静昙终于按捺不住,反唇相讥,“至少有一半打不过我这个女人。”
唐孤脸色乍变,讥嘲道:“但他们杀敌时不会迟疑。女人心软、懦弱、温驯。”
“堂主当着夫人的面说这些?”楚静昙不解,夫人怎么对这些侮辱恍若无觉,“夫人也承认堂主所言?”
夫人显然不想理会两人之间的争执,倒是那个搂着美妇的中年人发话了:“七弟跟个娃儿争什么,大度些,拿出器量来。”
唐孤冷哼一声,不再回话。
这中年人叫唐孤七弟,那他就是夫人的丈夫,前掌事的儿子,唐二老爷唐绝?他就当着妻子的面搂着其他女人?
“你可以要求别的职位,武功只是很多才能中的一样。”夫人终于开口,“这样好的机会,你应该想想自己想要什么,要从哪里开始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凭着自己本事办事,例如成为夫人的八卫之一。”
“你武功不够好。”
“他们会老,而我以后武功会比他们更好,我会等到那个时候才进唐门。”楚静昙望向唐孤,竭尽所能的瞪视,像是反击后者的轻蔑。
“那我会换上武功更好的护卫。”
“夫人也觉得姑娘不能当您的护卫?”楚静昙后悔方才的迟疑,这让自己显得怯懦。
“武功是很容易被取代的东西。”夫人转过话题,“你留在唐门休养,我会再召见你。”
“是……”楚静昙回答,觉得身上的疼痛好像在渐渐消散。
夫人转身离去,唐绝招呼唐孤跟着离开,偌大校场只剩楚静昙孤伶伶一个,她甚至不知道要去哪,只好在夫人身后远远跟着。但她还没走到大殿就被守卫拦下,她等了许久,一名老人自廊道另一端走来。
“楚姑娘吗?”老人恭敬请安,“小人杨再道,是唐门管家,夫人让我安排您的居所。”
老人发鬓皆白,脸颊干枯,衣服整洁。他穿的不是守卫的衣服,但守卫见着他都非常礼貌。他领着楚静昙来到一处院落,里头有间大屋,至少有四个房间,打扫得十分干净,但显然没有人住。
“我的行李在门口。”楚静昙心想,金创药也留在行李里,还有衣服,这身衣服全沾了血。
“小的会帮姑娘准备,请姑娘稍候。”
杨再道离开后,楚静昙终于喘了口气,开始检视伤口。不知不觉间,疼痛几乎散去,挨打的部位甚至没留下淤血,她身上最大的伤口就是被自己咬破的嘴唇,还有摔倒时在头上磕出的大包。
纪岚光手下留情,这几下只痛不伤。确实,自己还太年轻,无法跟前辈名宿抗衡,八卫毕竟是夫人守卫,都是顶尖高手。
既然留手,为什么又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折辱自己?楚静昙想不通。她觉得纪岚光一定是受了夫人的嘱咐,或许是惩罚自己的无礼?但看夫人的模样也不像。她也不明白夫人为何想让自己留在唐门,为何特地从峨眉征召一个小队长?
楚静昙躺上床,舒服的软床,带着芳香的棉被,是峨眉没有的舒适,她这才想起唇上的伤口还沾着血。
不管了,累死,梳洗一下就睡吧,虽然还不知道晚饭在哪吃,但那是之后的问题。她正要起身打水,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走到房门口,见外头走来四名提着水桶的姑娘。
“你们这是做什么?”她诧异地问。
“伺候楚姑娘沐浴。”一名姑娘回答,径自走进后堂。
楚静昙跟了进去,后堂有个大浴桶,里头甚至铺着花瓣,几名姑娘将热水倾入桶里,接着又去提水,不一会,浴桶里已注满热水。
“姑娘觉得合适吗?”
楚静昙觉得有些不自在,试了水,有点烫,但不是不能忍受。“行了。”她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得道,“你们出去吧。”
“奴婢们在门外候着,姑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们。”
楚静昙泡了个好澡,她毕竟是峨眉掌门弟子,不至于泡不起澡,只是嫌麻烦,这得花许多功夫挑水烧柴火,平日里终究还是两桶水处置。
楚静昙深吸一口气,花香几乎缓解了她从峨眉赶来的所有疲劳,只是热气蒸腾下,唇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侍女重又走入,端上两个木盒:“姑娘,这是夫人赔您的衣服。”
“放着吧。”楚静昙等婢女离去才从浴盆里起身,先打开第一个木盒,里头是些零碎物品和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打开一嗅,是金创药,且是最好的那种,她用食指取了点抹在伤口上。此外就是些金簪、玉腰带、翡翠手环、一双金缕绣花鞋、耳坠与花钿,还有黛笔、胭脂、口脂、扑粉等物……
楚静昙皱眉,打开另一个木盒,里头是几件衣服,胸衣、衬裙、内袍、长裙、一应俱全,还有一件显眼的刺绣深紫长外袍。
是紫色,夺目的紫。她没穿过紫色的外袍,连能问价钱的布庄都不容易找着,这种颜色太昂贵稀少,走在街上,只要一条紫色腰带就能彰显富贵,何况是一袭长裙?
这就是夫人的赔偿?
她换上衣服,绣花鞋有些紧,但还算合身,穿上这样的外袍,就会忍不住簪上金簪。
“姑娘需要伺候更衣吗?”
“不用。”楚静昙感到窘迫,“你们在外头等着就好。”
她自己挽起发髻,簪上金钗,细细描眉,她不擅长做这些,捣鼓许久,直到水都冷了才整装完毕,花了小半个时辰,且还不算细致。她正准备取唇脂,突然想起自己才刚上过金创药,受伤了就安份点。她起身走到铜镜前,虽然唇色惨白有些突兀,但这身华服着实将她妆点得更加明艳。
一股菜香从前厅传来,楚静昙走出后堂,外头桌上已布置好晚餐,精致的四菜一汤,一小瓮米饭,还有两碟干果和一盘樱桃。四名婢女守在大厅两侧,而杨再道就背对大门站在门外候着。
她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
“杨管家。”楚静昙扬声招呼。杨再道应了一声,在楚静昙示意后才走进屋里。
“姑娘怎么不让奴才上妆?您忘了上唇脂。”杨再道问。
“唇上伤口刚上了金创药。”楚静昙问,“我的行李呢?”
“行李还在门口没取。”杨再道恭敬回答,“夫人赏赐的衣服哪处不合身?”
“这衣服没地方挂剑,背着也不是,还有这鞋子咬脚,走不久,我得换回靴子。”
“现在没有能换的衣服。”杨再道恭敬回答,“您的污衣都是血,不雅观,婢女们收走了。”
“我能整日穿着这衣服行走?就没一件便服?”
“在唐门里就能。唐门里不需要背剑,这里只有卫军带着兵器。”
“我能穿一天。”楚静昙道,“明天就要换回来。”
“好的,姑娘。”杨再道恭敬退去。
楚静昙睡前想了许久,即便猜到目的,还是不明白夫人对自己的态度。故意在众人面前折辱自己是为什么?杀威风吗?这用不着。她明白既然已来到唐门,生死就是夫人的一句话。
太累了,多想无用,还是睡吧。
晨光从窗口照进,楚静昙伸个懒腰,舔舔嘴唇,唐门金创药当真好用,唇上的伤口已止血,或许不用多久就会结痂。她正想梳洗,房门外的婢女已忙着去打水。
“你们都没睡?”楚静昙诧异。
“不知姑娘作息,寅初就起身准备。”
“现在什么时辰了?”
“卯末。”
“你们回房歇息吧。”楚静昙道,“我不用你们服侍。”
婢女们面面相觑:“这得问杨管家。”
“我会跟杨管家交代。”
梳洗过后,楚静昙想了想,没用上金簪,也不化妆,将头发简单扎成利落的马尾,将佩剑横置在大厅桌上,坐在椅子上等着。
日影渐正,大厅门外格外明亮,微风吹着杜鹃花,楚静昙打起了瞌睡。
到底是来不来?她心生不耐。足足等到近午,这才看见人影。几名侍女喊道:“少爷安好。”
只见一名青年二十出头,头插玉簪,着件红黑深衣走入,衣服质料自是上好,大剌剌跨门而入。
这长相,楚静昙不得不说有些失望,连唐绝老爷看着都比他多点英气。尤其他连问一声都没就这么进门,忒没礼貌,料来九大家公子多是这种脾性。
楚静昙起身,踌躇着该如何开口。“楚姑娘?”青年先一步道,“在下唐锦阳。我娘说纪岚光昨天伤了你,让我过来看看你的伤势。”
“有劳夫人关心,只是小伤。”楚静昙敛衽行礼,“公子请坐。”
唐锦阳忙道:“谢姑娘。”
两人就座,侍女沏了茶送上。
“公子请喝茶。”
唐锦阳端起茶杯浅啜,又将茶杯放下,就这么看着楚静昙。楚静昙等他起个话头,许久后唐锦阳仍是一声不吭,静默得有些尴尬。
楚静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公子在哪儿高就?”终于还是楚静昙先忍不住。
“我正在刑堂学习。老实跟你说,娘觉得我当不了掌事,可我偏偏不信。”唐锦阳说得自信,成竹在胸般,颇有衿能负才之意。
“哦?”楚静昙好奇起来。唐门传贤不传嫡,子侄辈都能继承,否则夫人也不会破例当上掌事,这大公子或许拙于言辞,但也是个有志气的人。
“我去工堂、战堂、刑堂当过差,也去管过帐房。”唐锦阳叹了口气,“你也是唐门的人,知道唐门传贤不传嫡,他们都怕我立功,个个阻拦我办事,就说在工房那时……”
不问便罢,话一勾起,唐锦阳就滔滔不绝全是抱怨,说起属下,个个办事不力莽撞误事。他在刑堂错判是属下搜证不全,提议被驳就是长辈堂兄刻意刁难,又爱车轱辘,把一件事反复说了又说,东拉西扯,又提起他小时学笛,老师教得不好又偏心,说自己勤奋细心,遇到难题总是问了又问,非得问仔细,但人家就是不愿教导。
总之说来说去,错的全是别人。
“就拿工堂那事来说,我就问为什么死药就不能做得无色无味?你们得想办法。他们阳奉阴违,说有违药理,我就说前人做不到,我们后人得做到才叫有本事,你们别跟着药理想,要另辟蹊跷……”
“另辟蹊径。”楚静昙纠正。
“是,另辟蹊径,那两个字容易认错,我第一次见着就念错,后来嘴快就容易说错,你瞧,这就是夫子教书不认真,没早些提醒我……”
楚静昙听得昏昏欲睡,等了一上午,早饥肠辘辘,终于打个大哈欠。这已经是她碍于身份强忍不耐,忍着不破口大骂的逐客令了。
“有时想想,我这一生就是被娘耽误了。”唐锦阳对这个呵欠恍然不觉,只叹了口气,“我不算聪明,但也勤奋,若不是掌事的儿子,何至于被如此耽误?”说罢又叹了口气,“我很少跟人这么说心底话,跟楚姑娘一见如故,猜楚姑娘定然懂我。”
懂你娘!楚静昙烦躁得几乎要爆粗口,但这里是唐门,她是师父派来的使者,非得摁下怒气不可,只冷冷道:“夫人都有安排,公子……”
“我就只剩卫堂没去过了。”唐锦阳仍在自顾自说,“七叔公死活不让我进卫堂,我知道他一直不喜欢娘当掌事……”
“唐公子慎言!”楚静昙喝止。
唐锦阳察觉失言,脸上一红,忙转过话头:“都午时了,还没吃饭。”
“我不饿。”宁愿饿一餐也别跟这公子纠缠下去,楚静昙坚定信念,“我有些困乏,想歇会。”
“那我晚些来看姑娘。”
“不劳公子费心,小伤而已。”楚静昙忙道。
“我还是觉得……”
“我说不用劳烦公子大驾。”楚静昙提高音量,甚至带着恐吓,“公子请。”
唐锦阳被她一吆喝,眼眶竟尔有些泛红,楚静昙吃了一惊,难道他竟被吓哭了?
只见唐锦阳颤巍巍起身走向门口,楚静昙正懊恼自己失言,唐锦阳转过身来指着她大骂:“你就跟他们一样看不起我!你就是觉得我靠着娘的庇荫才有这身份地位!告诉你,我也没看上你,是娘叫我才来!我会缺漂亮女人?我是有本事的,总有一天你们会看见我的本事,那时才叫你后悔莫及!”
楚静昙勃然大怒,这两日积累的不满终于爆发,一拍桌子,提剑大喝:“你有本事就别废话,打赢了我老娘任你处置!”
一声老娘把华服气质都给骂得荡然无存,唐锦阳一缩,喝道:“你敢对世子无礼!”
“唐门哪来的世子!”楚静昙不知该气该笑。这公子连恐吓都不会,但自己冲撞夫人儿子终究不礼貌,她大骂过后稍微冷静,将剑收起,拱手道:“公子请。”
唐锦阳悻悻然离去。
楚静昙虽然出了口闷气,却又担忧惹祸,不久,那白发苍苍的老人重又走入屋里。
“我看公子走了,姑娘要用餐吗?”
“不了。”楚静昙懊恼,饥饿感早因这一骂消失无踪,“我骂了公子,夫人定然不高兴。”
“夫人不会为这种事发脾气,公子也不敢跟夫人说你骂了他。”杨管家恭敬礼貌,“公子好面子,而且怕夫人责备。”
“真的吗?”
“我在唐门五十年,老太爷的时候就在唐门了,我知道夫人脾性。”杨管家安慰,“姑娘可以放心。”
楚静昙也不知道该不该信,抬脚脱下金缕鞋,后脚踝已被磨破皮:“杨管家,这鞋咬脚。”
“新鞋子是这样,穿久了就会习惯。您别嫌弃,这鞋子终究漂亮。”
“再怎么漂亮也是不合适,得削足适履吗?”她换上自己原先的靴子,“我想拿回行李,跟老夫人说这新衣服我穿不惯。”
“嗯……”杨再道沉思片刻后点头,“我还是替姑娘准备吃的吧。”
黄昏时,楚静昙的行李已被安置在房间里,她换上自己喜欢的轻便衣服。她确实喜欢那件紫袍,但不迷恋,也不想为它付出高昂的代价。
“夫人有说什么时候要见我吗?”她问杨再道。
“夫人会有主意。”
接下来日子就没有尽头。唐锦阳又来了几次,楚静昙回回冷嘲热讽,激得唐锦阳大怒而去,之后就不再来。夫人则没再召见过她,楚静昙就这么等着,闲暇时练剑,除了练剑就是问杨管家:“你帮我提醒一下夫人吧。”
“夫人一直记得姑娘,只是太忙,还没想好怎么安置姑娘,姑娘再等等。”
楚静昙觉得自己被软禁了,夫人是要逼迫自己?杨管家没有收走那件华服,它一直被静静放在房间床头。
半个月后,楚静昙决心问个究竟。这庄园里最最不缺的就是姓唐的人,她总能找到人帮忙,再不然就逃出去。
这天,她悬着剑,不听侍女劝阻,径自来到隔壁院子。杜鹃开着,但隔壁院子杳无人迹,她又往前走,下一个院子也是空的,连一个守卫也没见着。
怎么回事?她走过一个接一个院子,都是空无一人,只有盛开的杜鹃,扶苏的树木,偌大的池塘里仍有鲤鱼游鹅,房里甚至还摆着各式古董珍玩。
唐门像是个死城……
她不死心,又绕过几个庄园,依然不见一个人影,甚至庄园太多,把她自己给绕晕了,找不到归路。她愣愣看着眼前死寂的庭院,竟有些害怕,直到杨管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楚姑娘。”
楚静昙吃了一惊,她出神了,竟然没察觉到杨管家走近。
“这里是怎么回事?”楚静昙问,“为什么没人?”
“这里以前是大少爷的庄院,附近住的都是大少爷的亲眷,大少爷一家离开后,这里就空下了。”
楚静昙小时候就听说过,那该是夫人继任掌门前的事了,帐房的唐灭因贪污而获罪。
“那边是三爷的庄院,十几间都是,三爷也不在了。”杨再道指着另一边说着,想了想又道,“其实以前老爷们的孩子都住在这,但现在都搬了,二爷跟七爷也搬走了,所以这边的庄院都闲置了下来。”
“不浪费吗?”
“唐门很大,浪费得起,不用几年,这里又会住满姓唐的人。”
“您说您在这五十年了。”
“是的,我在这干了五十年管家。老太爷跟他的兄弟以前住在北边的庄园,那时就是我服侍他们。后来北边庄园空了,少爷们住来这边的庄园,之后这边的庄园空了,我猜锦阳少爷会搬去西边的庄园住。”
“您知道夫人为什么把我关在这儿吗?”
“我想是因为夫人很喜欢你。”
这话楚静昙已经听了好几次,但仍然不信:“你确定?”
“确定,不然她不会派我服侍您,我这样的老仆在唐门还是有点分量的。我一直都很周到,被分派服侍最重要的客人。”杨再道说着,“其实,我每天都要向夫人回报您的事。姑娘的一举一动,今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小的都要禀告夫人。”
“哦?”楚静昙讶异,又有些恼火,觉得自己被人窥看着。
“她没有忘记您,所以姑娘还是回房等消息吧。”
“她打算逼我嫁给公子?”
“绝不是逼您。”杨再道摇头,“您应该知道,想逼姑娘,夫人会有更好的办法。”
楚静昙并不放弃,她决心离开这座庄园,如果夫人真的不愿见她,那她就得去找夫人,在那之前,她得先弄清楚附近庄园跟道路。
不能打草惊蛇,她很清楚要见到夫人得经过重重守卫。她借口散步,总算摸清了自己在唐门大院哪个位置,还有夫人的房间方位。她打算直接闯进大厅,这很危险,但至少能引起骚动。
她可不想一直住在这见鬼的唐门。
趁着杨管家不在,她查探道路,又过了半个月,她没再看见杨管家,据侍女说唐门来了贵客,夫人让杨管家招待几天。
这是个好机会,她沿着大院往西走,庄园如同之前一般死寂。她沿途详细注意庭院道路,来到某处大院,见有个孩子站在树下赏花,瞧年纪不过十来岁。
这是她在唐门住下以来第一次见着杨管家与侍女以外的人,虽然只是个孩子,但从衣服材质与身上的玉带看,不是姓唐的人就是娘家姓唐的人。
楚静昙想了想,是要恐吓这孩子带路,温言骗他带路,还是和气向他问路?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仍走上前去,站到那孩子身边。那孩子一直看着树,不,与其说是看树,他看的其实是那间小屋,比起其他院落的大屋,这院落里的屋子显得雅致且小。
她正想着怎么骗人,那孩子忽地冒出一句:“你知道杜鹃也是一种鸟吗?”
楚静昙瞥了眼,那孩子长得……不能说丑怪,或者换个说法吧,至少不是那种会让人想抱着亲近的孩子。
“杜鹃会把蛋生到其他鸟的巢里,再把原来窝里的鸟蛋给砸烂,让别人替自己养儿子,这就是鸠占鹊巢的故事。”那孩子道,“整个唐门都种满杜鹃,是不是很有趣?”
楚静昙只觉得那些被占据了巢穴的鹊鸟可怜,伸手摸了摸那孩童的头,问道:“孩子,你怎么会跑到这来?这里是唐门禁地,你家人呢?”她决定先探探这孩子的口风,再骗这孩子带路。
那孩童皱起眉头抬头望向楚静昙,打量她身上服色,随即勾了勾手指。楚静昙不疑有他,弯下腰来,那孩子猛地一巴掌扇向她。
楚静昙猝不及防,脸上挨了热辣辣一记耳光,不由讶异。权贵家蛮横的孩子她见得多了,但两句话就赏人耳光,这等顽劣当真闻所未闻,不由得心头火起。
只听那孩童冷声道:“唐门的奴才这么不知轻重?唉呦……”他一言未毕,楚静昙已一脚将他扫倒在地,随即揪住他后背要将他拎起。那孩子年纪虽小,功夫倒是不差,右手撑地飞脚扫来,楚静昙欺他腿短,一把揪住他鞋子倒拎起来。
“你做什么!你敢这样对待客人?!”那孩子涨红着脸大声喝叱。
“你是客人?”楚静昙讶异,随即转念,这下也不用想着怎么套话了,不若把事情闹大,直接让夫人知道,夫人就得召见分说,闯祸便闯祸,与其被软禁在这大院里,还不如伸头一刀给个痛快。
楚静昙心意已决,喝道:“你这孩子,带我去见你爹,看他怎么把你教成这等无礼情貌!”
那孩童猛地右脚飞起踢向楚静昙面门,楚静昙左手格挡,只觉力道雄沉,随即手中一松,那孩子扭身摆腰挣脱楚静昙手腕,楚静昙只捞着个靴子,十一二岁年纪有这功夫也属罕见。
那孩童落地,身形稍慢,楚静昙怕他逃脱,把靴子扔出,正砸个当面,随即快步上前。那孩子假意转身要走,忽地回身一个挂捶,这招“回首望月”极其狠辣。楚静昙抓住他胳膊,身子后撤,顺势将他拖回,那孩子“啊”的一声,摔倒在地,跌了个狗吃屎。
“乖乖带我去见你爹。”楚静昙板起脸教训孩子似的,顺手拾起掉落的靴子,却发现靴子沉甸甸,倒过靴子,里头掉出几块木垫。那孩子站起身来,只见他一脚长一脚短,原来是个跛子,正恶狠狠看着自己。
楚静昙歉然:“对不住,我不知道你……”
“你叫什么名字?”小孩恢复冷静,接过靴子穿上。
“我叫楚静昙,你有什么不满,带我去见你爹吧。”
楚静昙还是决心把事情闹大,最好是不可收拾。
“我得想想怎么收拾你。”那孩子说起话来老气横秋,“你就是个愚妇,愚蠢……但罪不致死。”他打量着楚静昙,“嗯……行吧,你陪我睡几天,我……”
楚静昙连剑带鞘打向那孩子,那孩子早已有备,向后急跃,讥嘲道:“可惜了。”
楚静昙正要再追,忽听一声大喝:“放肆!”一道凌厉掌风从后袭来,楚静昙大吃一惊,不及回头,只能和身向前一滚,掌风从背上刮过,竟隐隐有刺痛感。
楚静昙知道遇上高手,怕其追击,一个翻滚之后又是两个筋斗,纵身一跃跳到树上,这才回身持剑戒备。
来者正要追击,只听那孩子喊道:“哥,没事,闹着玩呢!”
楚静昙从树上望下,只见一名头戴冠冕,穿一件黑红相间长袍的青年,年约二十来岁,八尺多高,一头卷发,鼻梁高挺,双眼有神,相貌十分英挺。
“你为什么打我弟弟?”那青年喝道,“下来说清楚!”
楚静昙打定主意闹事,从树上跃下,略整理头发,道:“你弟弟无礼,如果你觉得我有错,抓我去夫人面前分说。”
那青年喝道:“跟我弟道歉,我就放过你!”
“我不道歉!”楚静昙昂首,“抓我去见夫人!”
那青年瞧了楚静昙一会,似是犹豫,正要开口,那孩子却道:“哥,别听她的,这事就算了。”
“咦?”楚静昙讶异,她本以为这孩子暴戾之气如此重,吃了亏定会把事情闹大。
只听那孩子嘻嘻笑道:“你这衣服一看就不是唐门里的人,明知我是客人还敢忤逆,还口口声声要我们抓你走。”
这孩子笑的时候真让人想揍他一拳,天底下怎么有这么不讨喜的孩子?
“你想见夫人,这就是你的目的对不对?”那孩童说道。
楚静昙脸色一变。
“我猜对了。”那孩子拍拍身上灰尘,“我不跟你计较,哥,咱们走吧。”
看来真得弄出点大动静,楚静昙喝道:“看剑!”一剑刺出。那青年挡在兄弟身前,侧身避开,扭住楚静昙手腕。
“楚姑娘!”又一个声音响起,是管家杨再道,他正拖着老迈的身子赶来,向青年不断赔罪:“诸葛公子,下人不知礼数,得罪勿怪。”
“是她无礼在先,谁要你赔罪了?我们去见夫人分说!”
“我奉夫人之命照顾姑娘,如果姑娘犯事,夫人一定会处罚我。”
楚静昙顿时噎住。
“哥,走了!”那孩子得意洋洋,跛着脚离去。那青年却频频回首,欲言又止。
“你跟夫人说,再不见我,我就放火烧了唐门大院!”楚静昙回到屋里,大声对杨再道说,“我真的会这样做!”
“还请姑娘不要。”杨再道仍是恭敬,“这样老仆会受牵连。”
“我放火关你什么事?”
“在夫人眼中,就是关我的事。”
楚静昙咬牙,她不想牵连无辜,看来还要另外想个办法。先弄来一张唐门大院地图吧,最好附有守卫巡察表。
看来要更莽些,她睡前想。
第二天一早,楚静昙又要出门勘查地形,门口走入一高一矮两条人影,是昨天那对诸葛兄弟。她从杨管家处打听过,知道这对兄弟来自点苍。
“你们来做什么,想找晦气?”楚静昙立即戒备。
诸葛焉拱手行礼:“我回去后问了舍弟经过,是舍弟冒犯在先,今日特来向楚姑娘赔罪。小弟,向静姐道歉。”
诸葛然拱手弯腰,脚下鞋垫垫高,若非细看还真看不出他有残疾:“是我无礼,静姐莫怪。”
楚静昙听诸葛焉言语谦让,顿时起了三分好感:“也是我不知轻重,唐突公子,是我的错。”
“姑娘不招待在下?”诸葛焉问,“我毕竟是点苍世子,值两杯茶吧?”
“当然,诸葛公子请进。”楚静昙忙请兄弟两人入内上座,让侍女准备点心花茶。她许久没与其他人说话,与这对兄弟虽有误会,但听诸葛焉谈吐斯文,并不令人生厌,也想找人解闷。
“楚女侠武功很好。”诸葛焉赞道,“舍弟说他打不过你。”
“他还只是个孩子,他日必有所成,公子这年纪有这般武功造诣才真让人佩服。”
诸葛焉哈哈大笑:“我还跟唐门八卫交过手。”
“哦?”楚静昙好奇起来,“公子跟谁交过手?纪岚光?”
“姑娘好聪明,一猜就着。”诸葛焉笑道,“我用凌苍决破了他的九回刀,不过……”他顿了一会,接着道,“显然这纪岚光没用全力,他输得快,只是想让我高估自己,给了我面子又骗我自以为是。”
楚静昙点点头,觉得此人傲而不骄,又多了几分好感。
“三年,差不多还得三年,我才真能赢过八卫。”诸葛焉扳着手指数,又问,“楚姑娘也跟纪岚光交过手?”
楚静昙摇头道“我至少还要七八年,那还是快的。”
“峨眉武学很好,只是入门慢,偏阴柔,应付纪岚光这种刚硬刀法若是功力不足很吃亏。点苍恰恰有些硬功,楚姑娘若不嫌弃,咱们切磋切磋,或许互有助益?”
楚静昙喜道:“甚好。”
侍女此时送上茶来,楚静昙道:“公子请用茶。”
诸葛焉举杯喝茶,赞道:“姑娘这茶可比天凤楼好多了。”
“天凤楼?”楚静昙一愣,“昆明最大的妓院?”
诸葛然脸色一变,诸葛焉察觉失言,结结巴巴解释:“我……我跟唐二爷一起去的,那……”
楚静昙对寻花问柳一事并不深恶,她很清楚这些世家子弟的应酬勾当,哪知诸葛焉忙着解释,焦急道:“你比那儿的姑娘漂亮多了!”
诸葛然已翻了白眼,忙道:“哥,先不要说话!”
“公子觉得我比妓院的姑娘漂亮多了。”楚静昙笑道,“所以公子是想睡我?”
诸葛焉万料不到楚静昙讲得如此直白,连忙摆手摇头:“我要是只是想睡你,我早就开价了!”
“哥!闭嘴!”诸葛然捂着脸,看起来比诸葛焉还尴尬。
楚静昙心头火起:“公子想开多少价?让奴家斟酌斟酌!”
诸葛焉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道:“你别生气,我不是这意思,唉,你怎么听不懂……”
诸葛然拉着诸葛焉袖子起身:“楚姑娘,我们兄弟告辞。”
“我还要跟楚姑娘解释……”
“滚!”楚静昙大喝一声。诸葛焉一愣,被弟弟拽走。
世家子弟都是如此不学无术吗?楚静昙只差没气得七窍生烟。
又过了三天,楚静昙已把附近空院子地形牢记于心。要逃走有两条路,一是避开守卫夜逃,二是往大厅去见夫人,但又怕夫人不放行……
还有卫军守卫要躲避,单独见到夫人难度无异于行刺……
敲门声响起,是侍女的声音:“楚姑娘,诸葛公子来找你。”楚静昙来到大厅,见来者是那个人小鬼大的孩子。
“我能进来吗?”诸葛然问。
“叫我静姐。”楚静昙道,“你哥要你这么叫的。”
诸葛然嘴角抽动。
“那就别进来了。”
“我是来帮你的。”
“我进去了。”
楚静昙起身要回房间,诸葛然只得喊道:“静姐,借一步说话!”
“你要说什么?”楚静昙请诸葛然上座,“就不奉茶了。”
“我跟我哥从点苍来拜访唐门,九大家的世子多少要走点路,联络感情。”这孩子说话不疾不徐,倒是十分老成。
“有些九大家世子喜欢跟掌门的儿女或各殿殿主堂主往来交际,好结交关系,那是我哥的活,让他忙些没用的,我就可以忙些有用的。”
“我喜欢跟老人说话,越老越好,像是杨管家这样的人,天晓得那些有权势的人大差不差,不用浪费太多工夫,只有老人才能知道门派里的隐密。每个唐门的人都可以自夸看过蜀山上的星星有多明亮,但只有他知道夫人跟二爷喜欢吃粥时配哪种酱菜。”
“你能说点要紧的吗?我犯困。”楚静昙毫不留情地批评。
诸葛然尴尬一笑:“我的意思是,我向杨管家打听了很多事,知道楚姑娘……”
“叫我静姐!”楚静昙非要占便宜。
“静姐的处境……”
“你说话比你哥稳重多了。”
“每颗果子落地的时辰不同,我是最早的那个。”诸葛然笑,满是自得。
“看得出来摔坏了。”
“果子最重要是甜,漂亮的果子容易酸。”诸葛然把话题绕回,“你知道唐夫
人为什么要把你困在这吗?”
“为什么?”
“唐夫人有个称号在私下间流传,或许不用多久就不再是私下了,叫冷面夫人。唐门里的事比你想的还脏,你只要注意灌县那些府邸前的名牌有几个是新漆上的就行。”诸葛然笑道,“我哥不是跟八卫打了一架?纪岚光能赢,但偏偏输了,冷面夫人打了他一巴掌,斥责他无用,第二天就将他驱逐了。”
“啊?”楚静昙惊呼,她没想到纪岚光是这个下场。
“她教我千万别对身边人心软,严苛才能让人信服。近近远远,君之大忌。”诸葛然嘿嘿冷笑,“她做这些就是想在我心底种个歪念想,让我较真,对身边的人严苛。你说冷面夫人城府有多深?她连我二十年后的性子都要算计。”
“冷面夫人想驯服你。”
“驯服?”
“她喜欢你的美貌,漂亮是最重要的天赋,也喜欢你的性子,刚烈,聪明,有韧性。我听说你被打倒在地,咬破嘴唇都没惨叫,而且你一直在想办法逃出去。”
“韶光易逝。”
“权力财富也不一定能永远在手上。”诸葛然摇头,“这世上只有名声能永远持续,我们会记得几千年前的人名,但不会记得每任少林方丈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夫人故意在许多人前让我出丑,是想折辱我的自尊……”楚静昙忽地明白。
“不过你显然没受影响,你还是拒绝了唐锦阳,还喝叱他。”
“我只是打输,并不丢脸,而且我本来就不觉得会赢。”
“或许脸皮厚也是静姐得到冷面夫人青眼的原因。”诸葛然不以为然,“我可受不了在几百人面前又哭又跪,或许那也是重要的领导才能。”
“你多大年纪?十二?十三?”
“年中就十六了。我只是矮,不是小。”诸葛然有些恼怒,“你会被我扇巴掌就是因为摸我的头,我成年了。”
“哦?”楚静昙讥嘲,“那留给你长高的时间不多了。”
诸葛然脸色又青又白,深吸一口气,道:“记得我们见面时那间别院吗?那是一个叫温夷的小妾的住所。冷面夫人不许丈夫的任何小妾怀孕,她不喜欢因为家事烦心。她想要你,却要驯服你,让你乖乖做她媳妇,让你认命。”
“我可以在这里耗十年。”楚静昙压抑心中慌乱,“她为什么不直接下令?方便我在新婚之夜砍死她儿子。”
“你都说出原因了,还要我说什么?”诸葛然道,“你现在就是她备用的媳妇,如果认命了,你就会嫁,嫁入唐门后也会安分,如果不认命,冷面夫人可以慢慢物色其他儿媳妇。”
“如果我能逃出去,或者见到夫人呢?”
“那只会让她更喜欢你,她或许真会出个价。”
“我不会卖。”
“那也只是价钱谈不拢。”诸葛然不以为然。
“我明白了。”楚静昙起身,拱手一礼:“那天是我无礼,不知道诸葛公子年纪,向诸葛公子道歉。也请转告你大哥,往事如烟,我还是欢迎他来作客,只要他别再找你为他准备说词。”
“我就知道静姐喜欢装模作样的人。”诸葛然讥嘲,“一开始满成功呢。”
“你还有其他事要说?”
“你不想让我帮你?”诸葛然挺胸,颇为自豪,“你应该能发现我很聪明,能为你解决所有问题。”
“而且说话特别喜欢用比喻。”楚静昙道,“应该不会只有我这样说过吧?”
诸葛然哼了一声:“我能帮你……”
“不用。”楚静昙打断诸葛然说话,“我能跟夫人一直耗下去,十年,二十年,她不会驯服我,而我总有办法逃出去。再说,唐锦阳不可能永远不成亲,她最后还是会选别的姑娘代替我。”
“浪费你的青春有什么好处?”
“我才十八。”楚静昙一笑,“我会是夫人永远想要但要不到的儿媳妇,她会记得这件事,很久以后都会记着。如果唐锦阳的儿女像他那样不成材,她就会懊恼一辈子,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让冷面夫人牵肠挂肚?”
诸葛然默然良久。
“我不太喜欢这个结果。这三天见不着你,我哥茶饭不思,要不了多久就会瘦得比太阳下的雪堆还快。”
“你哥应该不缺美人。”
“要不到的最好,他喜欢倔强不屈的女人。”
“你哥也喜欢冷面夫人?”
“倒也不用这么倔强。”诸葛然翻了个白眼,“你真应该跟我哥相处一阵子。我不打算逼你,毕竟连冷面夫人都逼不了你,但我哥是个好人,他还有……嗯……一些其他优点,例如长得好看,学武很有天分。”
“我哥诚心邀请楚姑娘前往点苍游历,请静姐答应。”
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夫人答应诸葛焉邀请楚静昙前往点苍的请求,楚静昙只在唐门被困了一个多月,虽然她真的很想试试自己能不能逃出去。
杨管家为她收拾行李:“没想到姑娘这么快就要走了。”
楚静昙轻轻嗯了一声,忽地想起一事:“是你跟诸葛家二少爷讲了我的事?”
“只是闲话家常。”杨再道佝偻着身子为楚静昙提起行李。
他在唐门五十年了,应该很清楚什么话不能说,他没道理向诸葛然泄露这么多自己的事。
“你在帮我?”楚静昙疑惑,“如果让夫人知道……”
“我以前服侍过温姨娘……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很好,对下人很体贴,所有人都以为是她背叛二爷才被二爷处死,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她是服毒自尽。”
来到庭院,杨再道将行李堆上马车,楚静昙上马环顾四周。
“你早点离开也好。这院子很大………”杨再道的声音悠悠传来。
空荡荡的深园,只有花、草、树、虫、鸟、鱼,楚静昙依次路过这些……并非死物,却不知为何死气沉沉,耳中隐约听到最后那句话:
“……但住不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