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染白山阶,妆点横生在崖边的枯枝,一条人影在未散朝雾中隐隐约约走来。
山腰上荒草蔓生,不整不齐立着一个个墓牌,刻字简陋,大半已腐朽。行舟子佇立在一座墓碑前,从袖中取出三支香,用火折点燃,默默祝祷,随后将香插在坟头。
坟旁的枯草比香还高。
没人记得你了?行舟子想着。这墓地多久没人整理了?他弯腰拔起枯草,没一会就堆出个小草堆来。
后边传来窸窸簌簌的踏草声,是个二十来岁的农夫,正拎着把小锄头瞅着他。这人应是来扫墓的,行舟子沉声道:“年轻人,拿锄头来。”他不自觉用上了命令的语气。
“欠你的?我这锄子刚磨过,不能白用。”青年缩起锄头,像护着宝贝似的,上下打量行舟子,道,“道长您干这粗活不利索。这身道服漂亮,污了可惜,给点力气钱,我帮您整理,保证整齐。”
行舟子确实不善农事,宁愿花点钱让坟墓漂亮些。他从袖口摸出一串铜钱,掂量着约莫百来文。
“就这些。”
“多添点,力气活不容易。”年轻人抱怨,“搁下我家祖坟,先帮你干这死人活,多晦气。”
“我身上只有这些零碎,不干就算了。”
行舟子当然不差这点钱,掐个指甲缝的银片都够打发这青年,甚至不用花钱就能让这青年为他打扫,但他不想被占便宜,也不想占人便宜,他觉得对方是看上了这身华服才想敲竹杠,所以一文钱都不会多出。
年轻人嘴上不住嘀咕,仍是收下铜钱,弯腰用小锄挖草,问道:“村口的车队是您的?好气派。您一定是个贵人,这墓是哪家人的啊,有您这门亲戚?”
“我不是她亲戚。”行舟子不耐烦,“干活,别多嘴。”
“不是亲戚干嘛替她扫墓,您认识她?”
行舟子默然不语。
※
昆仑五十四年夏五月
两名弟子吆喝着合力将大箱子搬上驴车。
“快些,外边用一层麻布盖着!”行舟子大声呼喝,“用麻绳捆皮箱,不要用草绳,草绳受潮容易断!”
“麻绳硌手,反正箱子都做了防水,外边雨这么大……”
“练家子还怕硌手?”行舟子喝叱,“你打人会怕手疼?”
这些弟子就是懒而已……
车轮碾过失修的泥泞道路,溅起泥水。轮车在前人的轮印与脚印上颠簸着,车上货物用防水皮革覆盖,十六个大箱子分批装在四台驴车上,箱子外同样裹着皮革缝制的箱袋防潮。
恼人的大雨好几天没停,雨水渗入行舟子身上蓑衣,濡透道袍,湿热难受。
“娘的,雨越来越大了……”身后弟子抱怨着。
“我听安磬来的人说,上游那儿也下了好几天雨,河面上涨,怕要溃决,住那儿的人都怕着。”
“行舟师兄,咱们在哪歇息?”弟子询问。
“先到秋浦,好避雨。”
“那还得四十里……”弟子的咒骂声穿透雨声,细细碎碎听不仔细。
这支队伍才新带上,行舟子知道自己还不能服众,他没法像其他大队长一样任由弟子懒散。
经过河岸时,他望见滚滚河水弥漫河岸,这场雨还不知要下多久。
河口溃提是大灾,希望当地门派做好了准备,但在武当地界,指望当地门派不比上龙王庙请龙王爷退水稳当。
弟子中较年长的周文跟上行舟子,雨很大,他得提高嗓门说话:“师兄,我瞧前面有座破屋,要不歇会?这天气快不了,不如等雨小些再走。”
行舟子抬眼望去,那是座半旧不大的破屋,就座落在道路中间,附近没有其他民居。
“歇会。”行舟子下令,“避个雨,今晚一定要到秋浦。”
原来这破屋是间客栈,屋里陈设着四张破旧桌椅,许是实在找不着足够多不漏的空地能排上桌椅,于是放任屋顶渗漏的雨滴溅落桌上,毕竟桌子遭殃总好过人受罪。
驴车停在客栈前,几名弟子将驴车系在屋棚下的拴马柱上。行舟子脱下蓑衣,浑身早已湿透,他相信其他弟子也一样。
“掌柜的,起个火。”
“柴火不用钱吗,五月天谁起火盆?”应声的掌柜是个穿着粗布蓝衫的少妇,二十来岁,体宽肩阔,干枯的头发盘起,衣领裹着脖子,只露出一双满布老茧的黝黑手掌跟一张坑巴脸。
“老板娘会不会说话,没看见咱们打的是武当旗号?”一名弟子喝问。
行舟子抬头望去,因着大雨,武当的旗帜垂挂在旗杆上,奄奄一息。
“我添点银两。”行舟子取出一钱银子搁桌上,“起个火,让弟子们祛祛湿气。”
老板娘取过银两,左手在右手臂上搔了搔。
“柴火剩下不多,灶旁凑合着。”
“起火盆。”行舟子坚持,“我们全身都湿透了。”
“烤干了等会还不是要淋雨?”
“起火盆!”行舟子提高音量。
“发什么脾气,门派弟子了不起?”老板娘见行舟子脸色不善,扯嗓子喊,“拿些柴火来,给老爷起个火盆!”
两名伙计从后堂拎着木柴走入,还真不多,就几根,拿炭盆堆起木柴点火。
“有什么吃的?”
“肉包子和杂菜猪油汤,就这两样。”
“就这两样也开客栈?”有弟子喝骂。
“您瞧这屋顶,要不是没客人,能漏成这样?”老板娘一手叉腰指着天花板,只差没从鼻孔喷出气来,“开店时可不曾想路过的鬼多人少,现在就剩肉包子跟杂菜汤,谁不要?”
她竟不是问谁要,而是问谁不要。
这时节,也只能将就。
“给贫道两个包子一碗汤。”行舟子回头嘱咐弟子,“不许喝酒。”
“咱店里也没酒。”老板娘嘀咕一声径自去了,不一会,拿了几笼蒸包子回来,香气扑鼻,就是猪肉腥,杂菜汤也不知用了什么山菜,隐隐有些苦味。
所有弟子都吃了包子喝了汤,聚在火盆边烤火,行舟子独坐桌边,没靠近火盆烘干身子,那里人多,而且话题搭不上。
“我师父说,一炉护十丹,风渡道长那正气丸就是差在丹炉上。都说鼎炉妙方,丹炉不行能成吗?”
“我瞧还是火侯,火、丹、鼎,最难控制的就是火。鼎炉吧,太桑真人炼的飞仙丹怎么就只成一次,后来就怎么也炼不出来?炉是同一个炉,药方也一样,不都失败了?就差在火侯。”
“功德,我师父说是缺功德,修行不够,福份不够。”另一名弟子搭腔,“丹、鼎、火、德,这就是四象,火是太阳,鼎是少阳,丹是少阴,德属太阴,四象交融,乃得太极,重回初本,始近元婴,道矣。”
“你这说法哪来的?听都没听过。”
“我师父悟出的道理。”
“你师父算啥毛!”
“说说丹吧,崆峒跟华山那儿的药材又涨了,你听说没?雄黄,对,就咱们押的这箱货里的雄黄,又涨三成啦!”
“炼丹越来越贵啦。”有弟子叹气,“尤其雄黄跟丹砂,用量太大,有钱还时常买不到。”
话头热络,行舟子知道自己过去只会引来扫兴跟嫌弃。他从不炼丹,甚至厌恶炼丹,因此引来师父厌恶,若不是师祖玄阳真人着意提拔,他连小队长也当不上。
“练丹只是修行法门之一,不能耽误政事,炼丹是自个的事,政事是武当无数百姓的事。”
玄阳真人也炼丹,但没耽误过政事,有人私下说他心不诚,所以丹药不成。既然要心诚,武当上下这些炼丹的方士干嘛又要担职事?是了,得有钱才能炼丹不是?
他听师祖说过好几次杨景耀的往事,往往于长吁短叹中扼腕,说武当不该保不住一个血性汉子,又责怪杨景耀不该莽撞,痛斥杨景耀糊涂。
“贫道要能成仙,第一个先劈他娘的华山满门,仇名状都拦不住!”
“你是干正事的人,不炼丹也好,专心政事。政事还是需要人处理。”
或许是看出武当步向堕落,也可能是方便照顾,玄阳特意安排行舟子进入大赤殿。
“一个门派什么都糟了,只要法还在,就还能维持住体面。法是根本,古时大于天子,今时大过掌门。你能干政事,武功又学得好,你要在大赤殿待着。就是性子比我还刚硬,得吃亏,要磨练。”
好久没去拜祭师祖了……
武当何时开始如此沉迷炼丹?虽然许久前丹鼎派就在武当盛行,据说两百年前重光真人曾炼出三颗仙丹,接连三位掌门服丹之后功力大增,当世无敌,武当风头一时竟压过少林,也有说木愚道长服食金丹后肉体不化,一直保存在玄武真殿,直到前朝大乱时才丢失金身。
可那时丹鼎派只是修行法门,武当也只是一个普通门派。
怒王起义,武当加入义军,兵荒马乱时节,再无人力物力折腾,丹鼎派一时沉寂。或许是昆仑共议后,武当丰饶,使人丧志,又或许四十年前太玄真人练出回春丹,功力大增,又让丹鼎派复辟成为显学,现在武当上下越发沉迷炼丹了。
行舟子听过极少数成功炼成丹药功力大进甚至起死回生的故事,那些事真发生过,但非常罕见,可说万中无一,十年难得一遇,而服食丹药中毒而死的人每年都有十来个。
每个人都想一步登天,愿意按部就班来的人太少。
还是得离开武当,他一年前起了念头,现在已下定决心。以自己本事,在衡山、青城、丐帮不难谋到差事,虽然不是当地门派出身,难免受排挤,不过跟现在这处境也差相彷佛。
要考虑的只有去哪个门派。
丐帮向来龙蛇混杂,兼容并蓄,彭老丐……是个好人,或许也是个英雄,听说他大半光景都不在总舵安分待着,堂堂一省总舵胡搞瞎闹,还喜欢插手管闲事。
衡山掌门是个女人。
青城治理稳固,同为刑堂中人,听说傅狼烟在奉县就有好名声,或许能去奉县……
这武当,自己是管不了的。
行舟子想得入神,眼皮忽坠,不觉有些困倦,忍不住拉拉道袍领口。潮湿的道袍贴着身子很不舒服,五月的徽地雨后格外湿热,他彷佛闻到身上混着汗臭的霉味。
这么热的天气,老板娘还裹得紧实……慢,恍惚间他察觉到不对劲,这么一间破败小店怎么雇得起两个小二?他还在想着,吵杂的争论声已经消失。
那群弟子怎么突然安静了?
他转头望去,火炉前一众弟子已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谁准他们睡觉了?他正要拍桌发怒,却迷迷糊糊,脑袋彷佛罩在迷雾里。
“你们下药?!”行舟子终于发觉,扶着桌子起身,伸手去抹桌上积水想洗把脸清醒神智,老板娘却已走了上来。
“你他娘的还不睡下!”老板娘一巴掌扇来。行舟子听见风声,伸手去格,却架个空,耳边啪的一声巨响,脸颊上一阵剧痛,摔倒在地。
他没有昏倒,也没有睡着,他一直强打精神,却始终迷迷糊糊,脑中一团乱,恍惚间听到有人叫喊。他觉得身子又冷起来,脸上身上都是水。
行舟子竭力想打起精神,但脑袋混沌,恶心反胃。他想吐,胃里翻搅着,眼睛却睁不开。
或许昏过去会更好,他一直在抵抗这样的念头。他觉得身子一颠一颠,正不断前进,四肢失去知觉,只剩下半点神智。
迷糊间,天色已暗,不知过了多久,只能确定已经天黑,他的神智才像从睡梦中或儿时赖床的困倦中慢慢清醒。他恢复得很慢,一点一点,无法分辨到哪时才算清醒,最早发现的是自己被扔在驴车上,与押送的货物一起前进。
他想伸展手脚,却发现手脚都被反绑,不能动弹。
“下来!”老板娘双手提着他衣领手腕,像提着件行李似的将他从驴车上提进屋里,放置在地。这里虽也漏水,但没有雨,雨声在外,他听得见,淅沥沥,不知道是雨势小了,抑或自己迷糊了。
等屋里火堆亮起,他才发现自己在间破屋里。屋檐倒塌,雨滴从破窗中溅入,在窗下积出一大摊水,连日大雨让腐朽的气味更重,彷佛连呼吸都湿润了。
他被安置在火堆旁,烤得身体暖烘烘的。
“你们……”他竭力想说话,想理清思绪,忽地胃中抽搐,是没消化的蒙汗药起了作用。他喉头紧缩,不住咳嗽,接着是几乎喘不过气的干呕,终于呕出一地夹着黄沫还带泡的包子碎块跟那碗杂菜汤。
“你竟然一直没昏迷?”老板娘讶异又佩服,“功夫真好,真不愧是九大家的大队长。”
呕出迷药后,混乱的脑袋总算稍微平静,行舟子默默运功调息,但更多的是不明白。
“你们……”行舟子不住咳嗽喘气,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劫武当……武当的货……不要命了吗?”
难以想像竟然有人敢劫九大家的车队,而且……似乎只有三个人,哪来的胆气?
“我们成了。”老板娘讥嘲,又搔搔手臂,“你们这群仙人比老爷们的鸡巴还不中用。”
这话让行舟子有些难堪,但他还有傲气:“有本事杀了我。”
“饿不饿?”一名青年弯腰关心,“要不要吃点东西?”
“其他弟子呢?”行舟子瞪大眼睛,总算在火光下看清这三人面貌。除为首的老板娘外,另两名青年也只有二十出头,问他话那青年长相无甚特色,另一名汉子身材细瘦,一双三角眼暗淡无光。
“他们没事,只是晕在客栈里,差不多该醒了。”老板娘回答。
“他们会不会追上来?”长相普通那青年问话时双手交缠着不住绞动,瞎子都能察觉他害怕。
“天黑了,又下着大雨,武当弟子没这么积极,而且大雨会洗掉车轮印,不用怕。”
车轮印没这么容易被雨洗掉,除非还有别的行人跟车轮,但刚才走的是小路,行舟子虽昏昏沉沉,但能确定通过的是条泥泞小路,很少会有车辆经过,行人也不多。在这样的雨天,泥地上的车轮印会很明显,两三个时辰内不会消失。
应该没错,虽然昏昏沉沉的,但他感觉来的路上没遇着其他人。不会有人想在这样的雨天赶路,只要稍加留意,武当弟子们会寻迹追来。
看来是一群雏儿,用不着提醒他们。
“饿不饿?吃点东西,没下药。”青年又问了一次,像怕他饿着似的,递出个早被雨水浸得软烂的包子。
“滚!”行舟子沉声喝叱,昂首一顶,将青年手上的包子撞落在地。
“猫瞎子,别理他。”老板娘俯身拾起包子塞进嘴里,“不吃就不吃,糟践粮食。”
“韩大姐……”叫猫瞎子的青年尴尬道,“对人家好些。”
“对他好就不用杀头了?”韩大姐哈哈大笑,“咱们抢了武当的车队呢!”
行舟子看见韩大姐指着三角眼汉子道:“都睡觉去!瘦猴儿看着他,累了就让猫瞎子替你,下半夜叫我。”
几乎没怎么搭理自己。
看来这叫韩大姐的是领头,都是雏儿,三个人就来劫掠武当,胆子可真大,更丢脸的是还让他们得手了。
“别乱动,想逃,我……会杀了你。”三角眼的瘦猴儿警告。
“你会杀人?”行舟子低声问。
“当然会,一刀子的事。”瘦猴儿拿出一把尖刀,火光下黯淡无光。
“那是给猪放血的。”行舟子认得,“都算不上兵器。”
“能给你放血就够了!”瘦猴儿恐吓,色厉内荏。
“聊什么天呢,睡觉!”韩大姐提高音量,“别废话!”
行舟子噤声,想逃走还得花点心思。他功力恢复,精神稍好,开始调匀内息,手腕略一挣扎,绳结绑得很紧,以他功力无法挣脱。
瘦猴儿盯着他看,偶尔挠着手臂,有时抓抓小腿,当真跟猴似的。还不是试探的时候,行舟子环顾四周,火光微弱,随时都要熄灭一般,此时一块碎木、兽骨或任何锐利的东西都能帮助自己脱困。
那叫猫瞎子的青年跟韩大姐睡得不安稳,不住翻身,猫瞎子似乎有隐疾,不时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韩大姐……疼……”
“闭嘴!”韩大姐没好气地回了声,“睡觉!”
行舟子没找到什么能助他脱困的利器,许久后,鼾声渐起,火光熄灭,一片黑暗,只有雨声与屋内的滴答水声。
“瘦猴儿。”行舟子低声唤道,“你叫这名字对吧?”
“干嘛?”瘦猴儿警惕起来,伸手摸向行舟子,确认他还在原地。
“你们为什么抓我?”
这是行舟子的疑问。劫了车队就该快走,没必要带个人质拖累脚步,且还会暴露逃逸方向。
“韩大姐说我们还要你帮忙。”
“帮忙?”行舟子诧异。
“别问我,我不能说。”
“知道你们抢了什么吗?这些货不值钱,没有金银珠宝,押送珠宝不会只有这么点人。”行舟子道,“里头都是药材,连着那三头驴跟皮箱,不值二百两银子。”
“我猜你没犯过案,你很害怕。”行舟子继续劝说,“劫车队是重罪,如果杀伤人命就是死刑,你们还没杀人,你们打算杀了我吗?”
“不……”瘦猴儿颤声回答,行舟子几乎能听见他牙关打颤的声音,看来真是毫无经验的雏儿。
“那就帮我松绑。”行舟子道,“我把那两个抓了,你跟我回去,有功劳,还能领赏,十两,虽然少了些,至少不用被通缉。”
这当然是谎话,不被问罪已是天大的恩赦,哪能领赏?但行舟子认定这青年什么都不懂,五十两银子,不用被通缉,这种结伙路匪多得是出卖同伴的小人。
黑暗中静默许久。“瘦猴儿?”行舟子看不见对方脸色。
“你不要逃,我们……不害你。”瘦猴儿说着,声音没有之前的恐惧,反而宁定下来。
“你……”
“别说话,吵醒韩姐,她会生气。”瘦猴儿低声劝告,语气和善。
行舟子不明白这群雏儿到底想干嘛,又叫了几声,瘦猴儿都不回话。行舟子被迷药折腾许久,搅尽脑汁想不出脱逃之计,不知不觉脑子又混沌起来。
先养足精神,明日再想办法逃走,他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是被饿醒的,醒来时,只有朦胧如雾的光亮照进小屋,肚子里的声响比鼾声还大。韩大姐坐在小屋门口,转过头来,脸上满是嘲讽:“饿饱了没?要吃包子吗?”
他没有被嘲讽动摇:“我不吃土匪的食物。”
“你能把自己饿死?”
“能。”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屈服。
韩大姐冷笑:“你他娘的逞英雄给谁看!”
行舟子傲然道:“宁为玉碎。”
“听不懂!”韩大姐哈哈大笑,“讲人话!”
“意思就是你们是群败类,你们的包子让我想吐。”
“腰里揣只死耗子充猎户!”韩大姐抬脚正要踹下,行舟子瞪大眼睛冷冷道:“踹,没踹死我算你孬。”
瘦猴儿被争吵声惊醒,忙道:“韩大姐,别!您不是说咱们还有事要他帮忙?别得罪人啊!”
行舟子虽然好奇这三人要自己帮什么忙,但他不想问,起码现在不想,这会有示弱的味道。
“我不会帮你们,只会抓你们归案。”行舟子不打算与土匪谈判,犯了法就得正法,他冷笑,“武当治下,容得了你们这群不法之徒?”
韩大姐一双细目死死盯着他,片刻后才将脚放下:“走了!”
瘦猴儿礼貌问道:“道长怎么称呼?”
“行舟,行舟子。”行舟子挺起胸膛回答。
“行舟道长,昨日事急,我们……都很怕,有些得罪。韩大姐脾气不好,您别置气,还是吃点东西吧。您跟我们走这一趟有好处……”
“想贿赂贫道?”
“我们也是不得已……”
“别说什么不得已。”行舟子打断瘦猴儿说话,“刑堂里抓十个人就有十个苦衷。贫道什么好处也不要,苦衷源由,等上刑堂慢慢说。”
虽然身处颓势,但行舟子没有半点屈服,他打小就倔脾气,从不让步。
“还啰嗦什么!”韩大姐已穿上蓑衣戴上斗笠,瞎猫子也将驴车扣上扳锁。
“道长,对不住啦。”瘦猴儿连连致歉,出门拉车。
韩大姐虽是女流,力气着实大,行舟子被掀翻在地,衣领手腕一紧,堆货似的被放上驴车,被用麻布掩上,三人拉着四辆驴车出发。
“道长,喝点水吧?”瞎猫子道,“咱们没恶意,真的,只要您帮点小忙,什么事都好商量。”
行舟子只不理他。
大雨逐渐转成细雨,车上覆盖着麻布,仅能从细缝中听到外头的声音。山路颠簸,天雨路滑,驴车走得很慢,车里很安静,静得行舟子能听见自己饥肠辘辘的声音,他整整一天没吃东西没喝水了。
马车走了大半天,行舟子听见瞎猫子喊道:“韩大姐,再往前就是黄山派跟新华派的交界地啦!”
黄山派与新华派的交界处?加上颠簸的山路,行舟子判断出自己大概在蓉城南方。徽南多山,虽不见高,却是深阔。
哗的一声,麻布被掀开,行舟子看到阴郁的天空。乌云依然密布,下方是苍翠的树木,他们走在一条小路上。
“道长,路上委屈您了,别生气,咱们好好说话。”瘦猴儿说道。
“有什么好说的?”行舟子仍是不假辞色。
韩大姐这回也不发脾气,道:“前边是黄山派跟新华派的交界地,道长知道两派互发仇名状的事吗?”
“有这回事?”行舟子愕然,他真没听说过这事。仇名状得上报九大家才能作数,这两派也不是非常小的门派,怎么自己没听说过?辖内两个门派互发仇名状,武当该派人调停。
“武当没派人调停?”行舟子问,他看见韩大姐嘴角微扬,像是讥讽,不,就是讥讽。
“大概是徽南穷,上边没人在意。”韩大姐道,“总之两边正闹事,时常派弟子巡逻,见人就拦,一有疑心就杀。你是武当弟子,又是大队长,需要你脸面,请你帮个忙,若遇拦截,领我们过去。”
这就是他们抓自己的理由?难怪一路上还算礼貌。
“你武功高强,我们不敢放开你。”韩大姐道,“你就坐车上,用蓑衣遮着手上绳索,瘦猴儿会坐你旁边,敢乱说话,一刀子替你放血,他杀猪的,很会这个。”
“你们劫我车队,把我抓来,要我帮你们过关?”行舟子怒极反笑,“有更好笑的笑话吗?”
韩大姐吸了口气,道:“听我说,你跟我们走,等车拉走,我跟你去自首。”
“什么?”行舟子讶异,“你要自首?”
“想清楚,你押送车队,丢了一车货,回去也要受罚。”
这话没错,行舟子正想离开武当,但闹了这一出,就算离开也声名受损,传到外地去,别人只道自己犯错被革职,难以度日才转投他派,对未来仕途极为不利。
“你帮我们,等到了合适的地方,他两个会压着驴车离开,我跟你回去,你就说……爱怎么说怎么说,就说是你追上我们,虽然丢了货,但抓住匪首,能将功赎罪。”
“你以为刑堂不会审犯人?”
“我会供出他两个,不过那时他们已经不在武当了。”韩大姐道,“这批药材没了下落,案子就结了。”
“这就是你们抓我的原因?”行舟子冷笑,“你去自首就得了?”
“除了要靠你帮我们走过前边这段路,还有别的原因。你是大队长,我们怕你带队追来,抓了你,那群弟子没人带头就拿不定主意,能拖延时间。再说了,我们要跟你串供才能把案子尽快了结,不留后患。”
“你以为我是那种人,收了好处就闭嘴?”行舟子讥嘲。
“还有人不是?”韩大姐道,“你一个人回去,平白受罚,现在两边都有好处。”
“你们运气不好,贫道偏偏就不是。”行舟子昂首,“我会如实禀报,非要抓到你们三人不可。”
“我还能给你一笔银子,有十几两呢!”瘦猴儿着急说着,彷佛这是一笔滔天钜款。
猫瞎子跳了起来:“那是我们逃命的安家费!”
瘦猴儿瞪了猫瞎子一眼,猫瞎子指着行舟子喊道:“他就是想多捞好处!”
“使多少银子都没用。”行舟子道,“这是武当的货,丢了就得找回,你们劫掠车队,一个也逃不掉。”
“你他娘脑袋里有屎?!”韩大姐咆哮。
“杀了贫道,贫道也不会跟你们同流合污!”行舟子语气坚决。
“你他娘的非要动拳脚?”韩大姐举起拳头作势要打。
“尽管打,贫道只要吭个声就算输,看你能不能打服我!”
“操你爹屁眼,捉贼都不见你这么拗!”
“你见过贫道抓贼?”行舟子昂然,“我捉贼就是这么拗!”
“骗他娘的三岁小孩,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屁眼!”韩大姐气得整张脸都涨红了,“武当有管事的?你们他娘的有管事的?!”
“我管事!”
“管你爹!你连黄山派跟新华派结了仇名状都不知道!”
行舟子顿时语塞。
韩大姐怒气腾腾,横眉倒竖,一脚踢在驴车上,险些把驴车给惊跑。瘦猴儿拉拉韩大姐衣袖,将她扯到一旁,行舟子听不见三人在商议什么,只看见三人都十分苦恼,韩大姐带着怒意的眼神还不时瞟来。
三人商议过后,走向行舟子,行舟子不知他们想干嘛,正要开口,猫瞎子取出一块湿布摁在他鼻子上。行舟子喘不过气来,才刚张嘴,瞎猫子一把捏住他嘴巴,一股臭味冲入嘴里,已经被块抹布塞了满口,又被细绳从口中绕至脑后缠住。行舟子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呼吸。
韩大姐道:“放是不能放你走,之后再看怎么处置。你不肯配合,我也不勉强,先走过这段路再说。”
三人手忙脚乱一顿折腾,行舟子被五花大绑,结结实实捆在木箱上,不仅动弹不得,还被塞到最里头去,用其他箱子遮掩。
麻布重新盖上,驴车继续前进,天空又下起细雨,雨势大了起来。他们真是雏儿,行舟子想。他原以为这三人中至少有个老手,那韩大姐虽然暴躁,但还算沉稳,可显然连她都不是老手。劫车计划周密,执行却毛躁,其实在客栈里就有破绽,是自己一心想着离开武当后的事,没注意。
没想自己也成了粗心的人,这样的教训,一次就太多了。
驴车走过约半个时辰,忽地停下,行舟子听到外头传来人声。
“你们是什么人?车上装了什么?”声音极不友善。
“咱们是喜村村民。”韩大姐道,“送些货回村。”
有人拦下了驴车,机不可失,行舟子想出声,但被捆得太严实,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此时他仰面朝上,手脚都被反绑在箱子上,只有头勉强能动,他勉力抬头,估计离箱子两寸,重重向后撞去。
砰的一声,撞的他脑壳疼,声音却被埋没在雨声中。
他听到外头的声音:“喜村?那是黄山派辖下。”
“大爷,您两个门派结仇,殃不着咱们小老百姓,别为难我们了。”
“这是武当的箱子?哪弄来的,里头装了什么?”外头的人似乎没察觉,真不愧是武当辖下。
“药材,不是兵器。”韩大姐答道,“鸡窝里飞出凤凰,咱村里有人进了武当派,叫行舟子,当了大赤殿一个大队长,运药材打算回乡炼丹。”
她竟搬出自己名号,行舟子更是恼怒,再度仰头用力一撞。这一声总算引来注意,外边弟子问道:“什么声音?喂,你怎么在发抖?”
“哪有什么声音?我这兄弟胆子小,见着刀子害怕。”韩大姐竭力掩饰着。
行舟子奋力扭动身子,又是砰的一声,疼得他头晕眼花。
哗啦,雨水淋在脸上,麻布被掀开来。“这里怎么有个人?!”一名持刀壮汉惊呼,“哪来的?”
另一名壮汉跳上驴车,松开行舟子嘴上麻布,行舟子喊道:“我是大赤殿卫道堂昂队大队长行舟子!他们劫了武当的车队,这些是要送往鄂东的药材!”
壮汉吃了一惊,行舟子忙道:“快替我松绑!”
壮汉连忙挥刀割开绳索,行舟子身上束缚尽去,只剩手脚还被绑着,扭头去看,只见六名持刀壮汉守在车前。韩大姐脸色苍白,一双眼要喷出火来,瘦猴儿与瞎猫子更是浑身抖得筛糠似的。
“还有我手上的绳索!”行舟子催促。
“慢!”领头的小队长喝止,“说清楚怎么回事!”
行舟子把路上遇劫之事说了个大概,新华派的小队长掀开其中一个木箱,一股刺鼻药味冲得他捏鼻。
“这些是送往鄂东的药材?”
“是。”
“有什么证据说你是大队长?”
“把这些人押回门派,自有人能证明我身份。”行舟子道,“可以放开我了吗?”
那小队长却不下令放人,把几名手下招了去,六个人窃窃私语,也不知说些什么。瘦猴子与瞎猫子眼眶含泪全身颤栗,韩大姐却是凛然不惧,走到驴车前指着行舟子破口大骂:“你这贼屌厮,我就该杀了你,就不该心软!”
其实他们真可以杀了自己,行舟子心想,他们确实心软了。
但行舟子并不内疚。他们或许是初犯,但初犯也是犯,尤其劫武当车队是大罪,网开一面也是死刑。
瘦猴儿忽地下跪求饶:“爷们,咱们是不得已……咱村里需要……”话未说完,一名壮汉猛地上前一刀割断他咽喉,瘦猴儿捂着咽喉,嘴里呼呼呵气,血水混着雨水洒落。
“你们做什么!”行舟子大喊,“他还没受审,不能杀!”
“瞎猫子快逃!”韩大姐大声喊叫。
瞎猫子看傻了,听到韩大姐喊叫,想逃,可才奔出一步就软倒在地,再也挪不动。噗嗤一声,明晃晃的尖刀从他后背穿到前胸。
这两人竟然全不会武功?
韩大姐转身,没逃,反而作出匪夷所思的行为。她跳上驴车,从蓑衣下抽出把短刀用力一砍一割,行舟子觉得手掌被什么东西撞着,然后双手一松。
她竟然解开了行舟子的束缚。
她正要去解行舟子脚上绳索,一名壮汉已爬上驴车,挥刀砍向她背后。行舟子喝道:“住手!”一掌发出,但他双脚还被捆着,腾挪不易,这掌虽将壮汉打飞,那一刀终究劈到韩大姐肩膀,顿时血流如注。
行舟子也血流如注,韩大姐解开绳索那一刀准头很差,划伤了行舟子手掌。他还来不及感受疼痛,五人已抢上前来,其中四人向他攻来,另一人扑向韩大姐。
“叫你们住手!”行舟子脚上一松,还未起身,刀光已至。他坐在地上,双手抓住为首两名壮汉手臂向下一压,格住两把兵器,瞥见韩大姐转身要逃,那弟子已从后追上,他一个鲤鱼打挺扑向韩大姐,拦腰一抱将她从驴车上推下,耳中只听韩大姐闷哼一声,似乎又受伤了。
“他们要抢货!”韩大姐高声大叫,“杀了你再嫁祸给我!”
行舟子猛然起身,只觉头晕目眩,他被绑缚太久,气血不顺,又一日未进食,一阵天旋地转,刀光已劈了过来。他侧身避开,左肩后一阵冰凉,若不是蓑衣挡着,定然伤得更深。
“真没法没天了?”行舟子怒火更甚,立在韩大姐身前,矮身避开攻击,左掌一推打中一人小腹,那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六名新华派弟子讶异于行舟子武功高强,但他们没有退路,也来不及懊悔,更不会听劝。他们已犯下大罪,何况他们正与黄山派交战,本就过惯仇杀的日子。
刀光剑影,雨声混着呼喊声,雨水混着血水。雨势渐歇,最后只余行舟子的喘息声。
挨了两刀还是三刀?地上躺着八具尸体。行舟子坐倒在泥泞中,泥水溅了一身。他几近虚脱,要不是饿了一天,被绑了一天,这六名弟子不会让他如此狼狈。
他望向韩大姐,韩大姐坐倒在地,蓑衣上透出暗红。
“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抢货?”行舟子问。
“瞧他们模样,要放你早放了。”韩大姐蹒跚着站起身来,脸色惨白,走向驴车。
“你想干嘛?”
“我要带走这些药材。”
“这是武当的药材。”行舟子道,“我要逮捕你归案。”
“我要这批药材!”韩大姐大叫,“杀了我也要带走!”
“你已是死罪,别以为我不敢!”行舟子拦在韩大姐身前,语气冷竣,“现在由不得你说话!”
“他娘的一开始就由不得我!”韩大姐大吼,“要不是你们这群傻子逼的,我们用得着抢车队?天天作白日梦,他娘的想升天当神仙,仙你娘!”
韩大姐猛地脱去外衣,挽起袖子伸出手臂:“你看这是什么!”
行舟子倒吸了口凉气。
他从没见过这么令人作呕的……伤口?那是伤口吗?乍一看就像手臂上胡乱涂着几块大小不均的烂泥,大的有半个巴掌大,小的则是两指宽一指长的带状,里头是奇怪的坑疤,好像手臂上长了片马蜂窝。
但只要稍微看清就会发现,那一块块烂泥里的坑疤其实是一颗颗黑色破裂的脓疮,密集组合在一起,每个脓疮里隐约都能见着一个小洞,像蜂巢,却是泥巴的颜色,像是虫咬,又像是长疽。行舟子不能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就算雨中也能闻出患处已飘出腐臭的味道。
“还有这里!”韩大姐拉开衣领。她一直严密裹实的颈子上布满同样密集的坑洞。
“还有这里!”她索性毫无廉耻地褪去裤子,大腿底部与小腿同样是密集的坑洞。
细看这些伤口让行舟子恶心,他扭过头去。韩大姐像是被虫蛀食的人柱似的,浑身布满坑洞。
“这是什么病?”行舟子问。
“你掀起屁眼瞧瞧,他娘的我长得像大夫吗?”韩大姐咆哮,“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十年前村里发了这怪病,不只我,你去看看瘦猴儿,去看看瞎猫子,他们都有这病!”
“你们劫车队是为了拿药治病?”
“你以为我们要炼丹吗?”韩大姐讥嘲。
“说清楚。”
韩大姐冷冷道:“在这儿说?”
行舟子默然片刻:“还有包子吗?”
“在瘦猴儿身上!”
行舟子在瘦猴儿尸体上翻出早被雨水淋得糊成一团的包子,他咀嚼着包子,有股血腥味。
两人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虽还是潮湿,但勉强避雨。行舟子找来木柴生火,虽说就算衣服干了也很快就要再被打湿。
单是听着雨声滴答已让行舟子烦躁不堪,这恼人的雨几时才会停?
韩大姐的伤口在背部跟肩膀,她脱下上衣,在伤口处倒上从新华派小队长身上搜来的药,算不上金创药,勉强只算能止血的药草膏。
即便暴露大半个上身,她也一点不扭捏。她自觉自己是个五大三粗其貌不扬的女人,且身上满是一块块丑陋恐怖的疽,她的裸体不仅不美,还令人反胃。
敷上药膏时,韩大姐疼得龇牙咧嘴不住骂娘,就算男人也很少冒出她这么多粗言秽语。
“喜村十年前出了这怪病,第一个人得病时,大夫说是中了邪祟,冒犯了蜂神,受报应,但求神问卜用尽偏方也没好转。没想不到半年就有第二个人得病,之后村里得病的人越来越多。”
“一开始只是脚上长疽,之后越长越多,蔓延到胳膊腿和脖子,最后爬上身体。先是痒,后是疼,一个又一个小洞,从小洞里开始长满烂肉,到了这地步,得砍手砍脚才能延命,最后会发烧不退,在痛苦中死去。”
“后来我们学会只要一长疽就挖去创口,挖到见血,这样能延缓发病,但只能拖延。我们没法治这种病,什么办法都没有,从村外找来再多大夫都没用。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得这种怪病,喜村本就穷,有了怪病后更穷。”
“直到一年前,一名姓唐的大夫听其他大夫说起我们村的症状,特地绕路来看。唐大夫是神医,人好,医术也很好,花了半年时间诊治村民。他说这病是因为喜村土地里有虫,这些虫不知道从哪传来,几时传来,总之躲在土里,趁人不备钻入体内,因此才会得病。”
“没了地,喜村能搬到哪去?”
“烧地,烧死那些虫,村长这样说。唐大夫说没这么容易,虫卵都在地底,今年烧死一批,明年又长一批,除非……”
“用雄黄烧地。先浇上一层雄黄再烧地,就能根治怪病。”
“可他娘的喜村不但没钱,还买不到雄黄,雄黄被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买去炼丹了!”韩大姐破口大骂,“你们拿去白烧了!”
“为什么不上禀门派,让黄山派处理?”行舟子问。
“黄山派正忙着找新华派寻仇,没人搭理我们!除了收税,只有收粮草时,他们才会在村外等我们搬粮草出去。他们不进村里,他们早就知道了,但是他们什么都不管!”
“劫车队是谁的主意?”
“我!”韩大姐昂首,骄傲得很,“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筹备的,瘦猴儿、瞎猫子是我找的,他们都有兄弟得病!”
“你一个人策划?”行舟子摇头,“我不信。”
“凭什么不信?”
这计划很好,三个不会武功的人就劫了武当车队,还准备了退路,如果不是他们太生嫩,忽略太多细节,假若有个老手帮忙,或者抓的不是自己,这事真能成,他们会劫走药材,让韩大姐顶罪。
一个村姑能拟定这么好的计划?
但行舟子确实看到她的临机应变,今日只消她反应慢些,连自己都要葬送在那几个新华派弟子手上。而且如果有老手策划,对方应该会参与,至少也要提点一些车轮痕迹这类常识。
“至少那蒙汗药就不是你们该有的。”
那是高等蒙汗药,在水中与肉包中都没有味道,且药效强,发作快。
“我偷了唐大夫的药,那是他打老家带来的。”
未必是偷,韩大姐的眼界不能分辨蒙汗药的好坏,这件事那唐大夫肯定知情。那名唐大夫……是唐门的人?或许是远亲,才有这么好的蒙汗药。韩大姐必然是为这人隐瞒,她连为别人脱罪的借口都想好了,计划如果成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会死,却能救全村的人。
“你打算牺牲自己来救全村?”
“喜村是我家,我能怎么办?”韩大姐答得理所当然。
“我跟你回村,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肯把那四车药材留给喜村?”
行舟子摇头:“那是武当的。但你不用担心,我会上禀掌门处理这事。至于你……劫车队是重罪。”
“我就该杀了你!”韩大姐破口大骂,“瘦猴儿跟瞎猫子也不会白死!”
“他们不算白死,我能帮你上告武当,武当会处理这事。”
“告个屁!谁会管?黄山派跟新华派互发仇名状,两家要打到至死方休,你们管了?你们他娘的什么都不管!”韩大姐大声尖叫,声音锐利得要穿透行舟子耳朵。
还刺进了他心底。
虽然下着雨,但抵达喜村时,行舟子还是震惊于喜村的景色。他原以为这会是个破败、脏乱、丑陋的村庄,确实,这里茅屋木屋简陋寻常,但出乎意料,喜村位在一片大湖旁,是被群山环绕的谷地,世外桃源或许言之过甚,但山峰秀美,大湖碧绿如茵,雨滴落在湖面,漾起一圈圈涟漪,摇曳着湖边几艘用草绳系住的船只,格外写意。
因为下雨,村里行人不多。“我回来了!”韩大姐在细雨中高声大喊,“我带雄黄跟药材回来了!”
“不要胡说!”行舟子冷声斥责,高声道,“这些药材是武当所有,谁敢妄用,依律定罪!”
“我操你爹屁眼!”韩大姐回过头来恶狠狠瞪着行舟子。
许多人闻声从屋里探出头来,行舟子见有人拄着拐杖,有人缺了一只手。村民见到陌生人,都驻足门前望着。
一名中年瘦汉走了过来,手臂上和脚上有与韩大姐相同大块且吓人的疽。他先跟韩大姐打了招呼,又望向行舟子,眼神狐疑。
“这村里的居民打劫武当车队。”行舟子道,“我带她回来取供。”
“你竟然干出这种事!”这人果然是村长,假作震惊,眼神中却满是失望,眼眶泛红。他佯装成对韩大姐失望,怒骂道:“无知的畜生,这是杀头的罪啊,你怎么干下这种蠢事!”
村长为韩大姐的失败难过,他也是共谋,至少他知道韩大姐要做什么。
“我想见唐大夫,韩大姐说她的麻药是从唐大夫那偷来的,我要问供。”行舟子道,“犯人交给你,要严加看管。”
“好!好!”村长连忙点头,指着远方一处木屋,“唐太夫就住那儿,要找人带您去吗?”
“不用。”行舟子走向那木屋。
唐大夫的住所很简陋,但也是这村里少数用木材建造的大屋,可见村民礼遇。
唐大夫年约四十,斯文和蔼,有中年人的福态,与容貌不符的是头上的灰发。这些灰发非常特别,占据他三成头皮,全集中在右侧,与黑发泾渭分明,像是有人为他的头发划了条楚河汉界。
“道长不是见过村长,还跟韩大姐一同回来?”
“你是唐门的人?”行舟子问。
唐大夫点头:“有亲戚在工堂干活,带些蒙汗药防身。”
“怎不在唐门营生?”
“是药三分毒,是毒三分药,药理跟毒理有几分相似。唐门喜欢毒死人,我喜欢救活人,所以游方行医,顺便借着行医查验一些毒理,精研医术。”
“大夫妙手仁心,且立刻就知道贫道来意,还没问起就知道我要问的是蒙汗药。”
唐大夫尴尬一笑:“如果不是唐门出生,恐怕也无法查得这病是毒虫所致,更想不着雄黄焚地根治这法子。”
“这病真不能治?”
“其实能,但没药材,而且不治本。”唐大夫回答,“只要土里有虫,治一百次都一样,汤药钱村里人负担不起。”
“韩大姐看似粗鲁,却能想到这么好的法子劫粮车,当真聪明。”
唐大夫想了想,道:“韩大姐确实很聪明,她总能想到别人想不着的事,而且勇敢果决。可惜她出生在这穷乡僻壤,又是个姑娘,假若出生在好人家,至少也是聪敏贤慧的贤内助,而不是只有耕田耕出的力气,大字也认不得几个的村妇。”
“这就是命,乌鸦窝里出凤凰,还被折了翅膀。可她没被困住,她还想着救全村人,还真想出了办法。您想想,至不济引个人来查案,也能让武当知道这村里的景况。”
“她觉得每个武当弟子都是蠢货,她不相信武当。”
“你信?”
行舟子哑口无言,半晌后,道:“引我来又有什么好处?”
“也就存个指望而已,比没有好,当然不比现在好。”
“现在怎么好了?”
唐大夫笑道:“您至少把药带来了。”
行舟子心中一动,皱眉道:“这些是武当的药材,谁也不能动。”
唐大夫沉吟半晌,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几下,道:“行舟道长,村里都是实诚人,我却是唐门出生,虽是旁系,唐门里的故事也听说过许多,不是没心眼的雏。你想套个主使好救韩大姐脱身,判她从犯减刑,可话说回来,这事你问过韩大姐乐意吗?”
行舟子被说中心事,他确实想从村里找着主使,好救韩大姐脱身,他觉得韩大姐不该死。
“您要是真想救韩大姐,现在走出村庄,别回头,那才是帮她。”
行舟子道:“我是大赤殿弟子,睁只眼闭只眼和稀泥的事我做不到。”
“那您还是走,别留在村里过夜。”唐大夫劝道,语气诚恳,“村里几百条人命,被逼到生死关头,什么事都做得出。”
行舟子听出他话中有话,难道村民想对自己动手,抢夺药材?
“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唐大夫看出行舟子的猜疑,又多说一句。
“几百个村民里一个会武功的都没有,要有早就派去帮忙劫车了。”行舟子道,“这能抓得住我?”
“不好说。”唐大夫摇头。
“夺、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行舟子回头去看,是个小女孩。女孩约莫十岁上下,扎着两条小辫子,脸色苍白,只剩一只左脚,双手却各拄着根拐杖走进小屋。
“唐大夫有客人啊,我帮你倒水。”小女孩很是热络。
唐大夫笑道:“好,融融帮客人倒水。”
叫融融的孩子用力点头,撑着两根拐杖走了。
“那孩子的一条腿就是因这怪病没的。”
“她还有一条腿是好的。”
“快没了,我让她先练习用两根拐杖走路。”
行舟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竟说不出话来。
“水来了。”融融两腋下各支个拐杖,把水杯顶在头上,一步步走得缓慢但平稳,直到桌前水也没溅出一滴,这才将拐杖靠在身上,伸手从头上取下水杯放在行舟子面前。
“你真厉害。”行舟子夸赞,却瞧见融融手背上的疽密密麻麻。
“运气好的话,那只手是后年的事。”等融融走后,唐大夫才说。
行舟子觉得有只手扼住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
“其实道长说得对,这几百村民,老弱残废,连寻常武当弟子都留不住,道长武功高强,或许真能应付。”
“我不会走。”行舟子咬牙,“武当没人把规矩当一回事,如果我再不当一回事,就真没人当回事了。”
他站起身来,恭敬道:“唐大夫,贫道告辞,明日再来请教案情。”
吃完饭,行舟子向村长借了间屋,一进屋就睡。入夜不久,他听到明显的嘈杂声,张开眼,微雨中,外头亮起数十支火把。
意料之中。
他从窗口望去,估计整个喜村的村民都聚在了门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许多人少一条腿,也有人少了一只手,村长和韩大姐那张因受伤而苍白的脸也在其中。
“道长,放条生路吧!”村长喊道。
行舟子用力推开门,高声大喊:“贫道知道你们苦,可这是错的!”他声嘶力竭,“规矩就是规矩!你们今天有苦衷,抢了车队,明日别人也有苦衷,也抢车队,武当还不乱?”
“贫道是大赤殿卫道堂昂队大队长行舟子,奉命押送药材,绝不让人抢走!贫道会想办法帮你们,一定替你们弄来雄黄跟药材,你们信得过也好,信不过也好,今天这批药材,贫道绝不会让你们拿走!”
他扯开道袍怒吼:“你们要想拼命,来杀我啊!”
这些人本是寻常百姓,喜村又是与世无争之地,见他形如疯狂,一时无人敢上前。
“操你娘的屁话!”韩大姐提起菜刀,“喜村跟你们讲道理时,你们不讲道理,喜村不讲道理时,你们跟喜村讲道理!他娘的谁来救喜村都不顶事,我韩大姐的村子,我救!”
韩大姐没有犹豫,挥刀刺向行舟子,行舟子侧身避开,一掌将她推倒在地。韩大姐立刻站起身来,她明明受了伤,却还是起身,使尽她那身从田里耕出来的大力气冲了上来。
这大力气对行舟子毫无用处,他一个侧身将韩大姐推得撞上屋板,砰的一声响。韩大姐又起身,身子摇摇晃晃:“我杀了你!”
韩大姐带起了村民的勇气,村长一声大喊:“上啊!咱们村子不能靠韩大姐一个人救,自个儿村子自个儿救!”
锄头,柴刀,所有村民一拥而上,缺腿的断胳膊的也拿着各类铁器包围行舟子,重重叠叠毫无章法地攻击。
行舟子左闪右避,他尽力不伤人,挨了两刀,还有好几下棍子。他不能逃走,一旦逃走,劫掠车队的罪名就会落在整个村庄上。
他不能让步,他要守住规矩,不能妥协。他要去做,像韩大姐坚决保护自己村子那样立住规矩。
不杀人,就是被杀。他必须下重手杀人,必要时,尸横遍野。
忽地,有人惊呼:“那是什么?”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长条火把蜿蜒而来。
什么人?
不久后,队伍鱼贯进入喜村,是武当弟子,约莫六十骑。
他们跟着车痕追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为首的领队环顾左右,喊道,“行舟师弟在吗?”
行舟子上前:“我在!”
周文喜道:“大队长,没事吧?”
行舟子摇头:“我没事。”
村长扔下武器,无力颓坐,所有村民都垂头丧气。
领队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行舟子指着韩大姐:“这人劫掠车队,主谋就是她!”
“狗屄生的,我操你祖宗十八代屁眼!”韩大姐破口大骂。
“师兄怎么称呼?”行舟子问。
“道号云虚。”那队长答。
“师兄,这村子……”
“药材还在吗?”
“在,就在车里。师兄……”
“快,快去找药材!”云虚喊着,“玉虚真人的玄胎丸还差着一点火侯,正急需雄黄,这回他若成功,清微殿可就扬眉吐气,甚至鸡犬升天了!”
没人管这里发生了什么,对村民手上的铁器视若无睹。
这就是现在的武当。
行舟子望向人群,只见唐大夫站在灯火阑珊处看着,面无表情,摇头离去。
两名弟子抓住韩大姐,行舟子正要上前,韩大姐却一反往常的泼辣,拉着他衣襟哀求:“爷,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她已绝望,所以从对抗变成哀求。
行舟子忽地想起一事,走至村长面前,问道:“这湖的上游在哪?”
村长不敢不答:“安磬。”
行舟子又问:“多久可到。”
“两天。”
“云虚师兄,我走水路更快。”行舟子对云虚说道。
“水路?”云虚疑惑,“这是逆流。”
“这里到安磬要走小路,再到池州还得过河,得三到四天。这里河面平静,水流较缓,船只虽小,足够载货,我带几个人押送人犯,明日一早出发,两天就能到安磬。”
云虚想了想,道:“好。”
第二天一早,行舟子将十六箱药材搬上船,每艘船三箱,连同押送船只一共七艘小舟。他不敢看喜村百姓,一眼都不敢,亲自押送韩大姐逆流而上。
韩大姐不再求他,也不再骂他,只是怔着双空洞的眼呆望。
“你恨我?”行舟子问。
韩大姐无神地看着他,摇摇头:“要是你这种人多点,喜村早没事了,可恨的是你这种人太少,却又让我撞上。”
她呜呜哭着:“我真他娘倒了八辈子霉……”
船只上行,第二天夜里,河水暴涨,行舟子下令上岸暂避。
“船用草绳系着就好,明早再走。”
这晚,行舟子坐在岸边了望,他紧握着拳头,等着渺茫的希望。这会是个奇迹,如果出现,他就留在武当。
他要改变武当,像韩大姐一样坚定。
如果不成,他立誓终身不再踏入武当。
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从上游传来,之后声音渐响,逐渐变成马蹄乱踏的轰轰声,行舟子立起身来。
“上游决堤啦!”有弟子大喊。
“快跑!离河边越远越好!”行舟子下令,“快!”
河水暴涨,滚滚洪流汹涌而来,淹没几艘小船,待天明时,已不复见。
五个月后,行舟子再次来到喜村,土地上有雄黄的臭味,村民们用愤恨的眼神看着他,只有唐大夫与他打招呼,两人并肩沿着湖岸散步。
“那天湖上飘来十几个箱子,我让村长冒着风雨去捞,幸好捞起了。”
“湖面捞起浮物不犯法,皮箱里的东西安好吗?”
“防水做得很好,麻绳绑得结实,是殷实人干的活,一丝不苟,里头的东西都有用,除了皮箱村里用不上,烧了。”
没人会在溃堤的河上搭船回头找浮物,那跟送死没两样。
“你干的?”
“我没这本事,河水溃堤是天意,我能让河水溃堤?”
“韩大姐怎样?”唐大夫问。
“韩大姐没杀伤人命,货物丢失也与她无关,她在路上助我对付新华派的人,之后又痛改前非,审讯时诚恳认错,加上其情可悯,我也替她求情,判黥面,监禁十年。”
行舟子只是稍加点拨,韩大姐就知道如何声泪俱下哭求开恩,刑堂上甚至一句粗口都没说过。
“不过她病情恶化,我来就是想请你去替她诊治。”
“行。”唐大夫点点头,“顺便跟你说,融融的腿保住了,虽然之后会软弱无力,但还能支撑。”
“大夫几时走?”
唐大夫笑道:“我早就要走,但我想你总会来村里看一回,就在这等你。你也来得太慢。”
行舟子只得苦笑。
“你呢?这回货物丢失,你不会不受罚。”
“贬为小队长。”
“你这性子留在武当糟践人才,我帮你写封信,去找我堂哥,他能安排你在唐门弄个职事。同样在刑堂,二奶奶会赏识你。”
行舟子又苦笑:“不了,那儿都是姓唐的才能高升,我打算留在武当。”他顿了会,接着道,“武当还得有人守着,不能一个都没有。”
“这路难走。”
“韩大姐都守得住,我能输给个村妇?”
唐大夫哈哈一笑,问道:“你知道那天大水冲下来的船只去了哪?”
“不是往下游去了?”
“不,那天河水退去,船只被冲上岸。”唐大夫指着湖畔几丈外,几艘小舟横七竖八搁浅在那儿。
“你想干的事就跟那几艘船一样,陆上行舟,不合时宜。”
行舟子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