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九十一年 八月 秋
尸体七窍流血,老仵作用湿润的粗布粗鲁地擦拭沾满泥巴的脸,上面的脚印太多了。
“下回踢身体。”他说,虽然尸体身上的脚印比脸上更多。
老仵作在水桶里把粗布涤净:“把脸踩烂,分辨不出,收不到赏金。”
尤添火舐舐下唇,舌尖还有淡淡血腥味。
“衡山逃犯易持戈验明正身。”仵作在文件上签字,问,“要借瓜棚吗?”
尤添火站在东湖帮刑堂门口等待,庭院里遮荫的大树还未被秋风侵蚀,他站在树下,阳光透过云隙与叶缝温暖地洒下,钱窝子跟小麻雀的尸体却冰冷地跟逃犯一同躺在刑堂里。
他还没从昨晚那场恶战里缓过气来。是的,他们撞上槌子,谁料到一个只值三十两没有声名的通缉犯竟然有这么好的武功。
“臭狗逼养的于病山!”石窗走出刑堂,吐了口唾沫,“他跟咱要十两银的棚费!”
尤添火没理会石窗的嘀咕咒骂。
“这二十两……”石窗丢出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怎么分?”
石窗要是有想法,倒是大声说出来啊,想让别人当坏人,自己再为难地附和?真是个孙子!尤添火不自觉地摸着左眼窝凹陷处,隔着眼皮摁着眼珠子。
七年……还是八年前?那一拳打在他左眼上,重得让他昏过去,醒来后就听见钱窝子见鬼似的尖叫。他看不见自己的伤势,钱窝子说他整颗眼珠快掉出来,是小麻雀硬生生把眼珠摁回眼窝里。至今他左眼窝还有着明显的凹陷,眼珠暴凸,他时常觉得自己的眼珠会掉出来。此后他多了个习惯,时不时会摁眼眶,像是想把眼珠子塞回眼眶里。
之后他就有了个外号,叫独眼狗,小麻雀说他像长黑眼圈的狗。不响亮的外号,却很符合他的身份,对这天下,他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从前他没有赫赫名声,往后也不会干下丰功伟业,他的故事无足轻重,就只是发生。
一个发生在这世上,不足以流传的故事。
“一人五两。”尤添火回答,“钱窝子跟小麻雀都有一份。”
钱窝子跟小麻雀的尸体被一把火烧了。棺材太贵,而且麻烦,尤添火从刑堂弟子手上接过证明两人身亡的文件。钱窝子是个好人,管帐公正,就连最爱计较的小麻雀都没怀疑过他喝的每一杯酒。
“之后怎么打算?”石窗站在东湖帮门口问。
问这问题,其实心底早有答案。再找两个同伴一起干活?不是不行……
“我想把他们的骨灰送回家去,好歹给家人报个讯。之后……”尤添火没想到之后要怎么办,自己也没太多积蓄,钱窝子不只一次告诫他不要把钱花在劣酒跟烂婊子身上,可他就是不听劝。
石窗莫可奈何:“就照你说的办。”
钱窝子身上有三张五两的银票,约莫两三钱重的碎银跟一把铜钱,小麻雀身上只剩二两多,他不爱女人,所以听劝,把钱花在好酒跟烂屁股上。不过这也难说,尤添火也不清楚小麻雀跟那些相公是谁出屁股。
公帐的囊袋里还剩下四两三钱,被公平地分成四份。
“钱窝子老家在宛县,你送小麻雀回庐州。”
“庐州更远,我吃亏。”石窗反对,“为什么不是我送钱窝子回家?”
“操娘的,好歹几年兄弟!”尤添火破口大骂,“这些银子够你挺几下鸡巴?钱窝子家还有爹娘!”
石窗竭力掩藏羞愧:“行吧,我送小麻雀回家。”
“我要你对着小麻雀的骨灰发誓,一文钱也不贪他的!”
两人把剩下的两匹马跟零碎的杂物细分了,连锅碗都算得仔细。尤添火牵走钱窝子的马,把骨灰跟遗物、帐篷安置在马上,骑上自己的马离开。
宛县不远,约莫一千里路,一个人走只要几天路程。幸好不在南方,青城衡山点苍丐帮打得正激烈,他可不想越过战场,至少现在少林境内平静得很。
之后怎么营生?他打算边走边想。当护院,加入镖局,还是加入钱庄的镖队?这些都不是好行当。他听说襄阳帮在征船队,但他眼力不好,尤其左眼受伤后看什么都模糊,大夫说早晚得瞎,这点本事,又瞎只眼睛,找得到活吗?
他想家了。
每个人都会想家,包摘瓜的都清楚,在逃犯老家附近最容易抓到人。每个人都不喜欢离开熟悉的地方,就算罪犯也一样。即便一开始会离乡千里,几年,十几年,总有一天他们会想回家,回到自己长大的地方。就算街道变了,街坊变了,总能找到一棵熟悉的老树,一段破旧的篱笆,一张熟面孔,让自己回到梦里。故乡就是故乡,水是甜的,盐是咸的,即便鱼腥味也鲜。
才刚过三十,尤添火就觉得自己很老了。
他掂了掂囊袋,还剩下七两银子,到了宛地,剩下的钱还够他回淮州吗?回到淮州后,就武当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营生?
马匹沿着河岸走,山下干瘦的农妇正在收割高粱,除了间茅屋,没其他住家。这块地很贫瘠,高粱比农妇的头发还干枯。农妇很年轻,腰身纤细,一双瘦腿,手脚脸庞都被晒红,挥动镰刀时胸脯不住摇晃,粗布短衫腋下的裂缝透出粉白色的肌肤。
“婆子,这附近有能过夜的村子吗?”
农妇抬起头与他打个照眼,忙擦去脸上污泥,带着热络笑容快步上前,拉着缰绳指着前方:“沿河再三里路就是百步村,再走三里路就是随县。但你现在去随县应该找不到地方住。”
她手举得很高,故意露出破衣下的裂缝。她的丈夫在哪?在这破地方,尤添火确信自己只要扔个一两银子,就能让农妇牵着自己的手进屋,如果她丈夫在屋里,也会识相离开,说不定还会替自己打桶水。
装着钱窝子骨灰坛的搭裢在马腰上晃动着,像是提醒尤添火别把银两花在劣酒跟女人身上。
奇怪,一个人活着时无论怎样苦口婆心都听不进去的话,等到人不在了,那些话却像印上文件的朱记,抹都抹不去。
“谢了。”尤添火策马。他察觉到农妇的失望,压抑着心火继续前进。肯定是天气太热,他想,所以才心浮气躁。他来到小溪边放马喝水,自己脱下靴子卷起裤管步入小溪。一阵沁凉从小腿上传来,他感到舒坦,弯腰用冰凉的溪水洗涤脸上的污泥与躁气。
等他把短衫打湿,准备上岸时,却见一个细瘦汉子,衣衫褴褛形如乞丐,正鬼鬼祟祟站在马旁。
小偷?尤添火暗骂自己不小心,快步上前,大声喝叱。那乞丐吃了一惊,转身一跛一跛地逃,尤添火从后抢上,一记穿心腿将人踢倒在地,掀过身来。
那人捂着头脸不住翻滚,嘴里咿咿呀呀不知叫些什么。尤添火举起拳头要打,口中喝道:“你偷了什么?”
那人仍是咿咿呀呀叫个不停,身子不住扭动。尤添火骂道:“狗日的,别叫!”
一拳正打在那人脸上。乞丐呜了一声,疼得不住翻滚,双手推来,力气颇大,尤添火正要再打,见那乞丐发须蓬乱,骨瘦如柴,衣服更是缝缝补补,倒是脸与身体还算干净。
乞丐双眼惊慌无神,既没有解释,也没有求饶呼救,只是咿呀大叫。“装傻?”这可是武当,什么坑蒙拐骗手段都有,尤添火左手按着乞丐胸口,右手就去搜他身。
忽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尤添火手腕,尤添火吃了一惊。这小偷还有同党?溪边一片平坦,方才怎没发觉?他右手一抽,左手一拳打向来人,却像是打中了柔软的棉花,拳头已被捉住。
是个高手?尤添火定睛一看,不由得一愣。
青年面貌俊美异常,至少能把小麻雀——假如他还活着,看到眼珠子掉下来。青年的头发利落地用铜环束成马尾,穿着一席洗得泛黄的白衫,抓着他拳头的手掌虽然有力,却如姑娘家般柔软。
尤添火觉得这人眼熟,他毕竟是海捕衙门的人,尤其这人犯的案子太大太惊人,他怀里还有他的通缉图纸,不由得惊呼出声:“你……你是……”
察觉即将失言,尤添火立刻闭上嘴。那青年没打算为难他,松开手:“他是傻子,不是想偷你钱。”
“傻子?”尤添火细看这乞丐,见其目光呆滞,嘴角流涎,表情惊恐,五官颇不协调。
那乞丐一脱困便一瘸一拐地逃了,也没逃远,不过奔出二三十丈外,回过头来看着尤添火,呼呼喝喝不知叫些什么,又蹲下身子委屈巴巴地在地上捡了颗石头。尤添火本以为乞丐要拿石头打他,对方却没起身,就坐在溪边,双手磨刀似的不断推着,不知在推什么。
尤添火心中不解,怕惊扰他似的小心翼翼向前走了几步,这才看清这乞丐在忙乎什么。
他在磨石头。
这傻子拿着一颗溪边随处可见,一指节长两指节宽的石头,把一块大石当磨刀石般不断地磨。
磨石头做啥?尤添火不明白,但傻子的心思谁能明白?他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解释,牵了马准备离开。
“你认出我了?”那青年问。
尤添火心底一颤,回过头来,鼓起勇气问道:“你要灭口吗?”
那青年摇头:“我不杀人。”
“可抚州的通缉……”
“臭狼算人吗?”青年反问。
“不算。”尤添火脱口而出,放下些戒心。他没动半点多余心思,一个能在数千彭家守卫中刺杀彭千麒又平安脱身的人,就算弟兄们都在也没胆挣这四百两。而且他不想抓他,尤其在这人阻止自己欺负弱小——虽然这不是自己本意后,对之更多了点好感。他甚至想在这青年面前为自己辩解:“刚才是误会,我看见他靠近我的马。”
青年点头:“我知道。”
话说到这,尤添火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于是问:“明大侠要去哪?”
该死,他是个通缉犯,我竟然这么问,这不是引他疑心,以为我要带人追捕他?尤添火一开口就后悔了。
“我要去少林,走大路不方便。”明不详回答得很坦荡。
尤添火忙解释:“我不会说出去,只是问问。明大侠刺杀臭狼,江湖高义,在下没丁点冒犯的意思,也没这本事。”
“你要去随县过夜的话,这几天不方便。”明不详说。
小径尽头来了两匹马,一黑一白,吸引尤添火不安而四处张望的眼睛,尤添火忙道:“明大侠,有人来了,你要不先避避?”
明不详“嗯”了一声,身子跃起,往百步村方向几个起落便不见踪影。尤添火松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骑上坐骑,牵着另一匹马走上小径,恰恰撞上远道而来的那两匹马。
马上青年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两人面貌有些相似,像是兄弟。骑着白马那人喊道:“兄弟也要去随县?”尤添火“嗯”了一声。虽然这里接近鄂西襄阳帮一带,治安稍好,但毕竟是武当地界,强盗不多,坑蒙拐诈的不少,他得多点戒心。
那人看清他模样,忍不住一愣,眼角不自禁地颤抖,像是觉得疼。尤添火有些烦躁,知道自己眼眶凹陷,眼球突出,很多人第一次见着都会讶异。
“我们是双镖门杨家兄弟,在下杨冠清,黑马上是我哥哥杨冠全。”
双镖门是鄂南大门派,靠近衡山岳州,掌门也姓杨。尤添火问道:“敢问杨掌门是两位……”
杨冠清拱手道:“是家父。”
竟然是双镖门的公子,尤添火忙拱手:“在下姓尤,小名添火。”
杨冠清道:“我刚才好像看到兄弟在溪边与人说话?”
尤添火指着溪边的傻子推托道:“是个傻子,我以为他偷东西,差点误伤。”
“傻子?”马匹正好经过傻子身后,杨冠清看过去,“他在做什么,磨石头?”
“你没法知道傻子脑袋里想什么,总之是个误会。”尤添火又在心底为自己辩解了一次。
杨冠清笑道:“原来如此。兄弟也要去随县打擂台?”
“打擂台?不是。”尤添火摇头,他甚至不知道随县有人摆擂台。“我送弟兄回家。”他说着望向马上搭裢。
看杨冠清表情,该是明白了罐子里装着什么,就听他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是海捕衙门,撞上槌子,不是什么好说的事。”
杨冠清肃然起敬:“兄弟千里送亲,当真好义气。”
“义气救不回弟兄的命。”尤添火叹了口气,不自觉摁了摁眼眶。
“跟他说什么呢?”骑在黑马上的杨冠全不耐烦地喊,“没事就走了!”
“前面就是百步村,往随城就这一条路,尤兄一起走?”杨冠清问。
村子就在前头,尤添火远眺过去,早看不着明不详身影。他不想拒绝门派公子的好意,扯了马匹跟上。
“你说随城在摆擂台?”尤添火好奇问道。他几年前看过打擂台,即便是两个普通练家子搏斗都精彩,若能见到高手过招,更让人血脉贲张。
“头彩有一百两呢。”
一百两……让钱窝子跟小麻雀送掉性命的也才五两。
“两位公子应该不缺这点钱。”
“三爷也打过擂台呢。”杨冠清大笑,“你没听说过?”
“那个三爷?”尤添火诧异问道,“他也打擂台?”
“五年前的事吧,山西蒲郡摆擂台,赏金有一百五十两。”
“那还有啥好比?”尤添火道,“等着抢榜眼?”
“这事可不照兄弟想的走。”杨冠清笑道,“这年头摆擂台图什么?热闹。打擂台为啥?出名。”
这话是没错,听说天下大乱前,大小门派都会摆擂台,尤其相邻的门派常常为了招收弟子特意摆下擂台彰显功夫,附近不合的门派也会来踢馆闹事,争抢弟子。昆仑共议后,九大家共掌天下,每个门派都是个小衙门,管着小至几十里大到上千里的地,人人想进门派,也就不兴摆擂台招弟子了。
但擂台有个好处便是热闹,能招来方圆数十里乃至数百里的武林人士,一小半为了赏金,一大半是没出名的练家子要彰显功夫,打得好找活容易,要是被哪个富商看上或者有个好名次,保镖护院甚至进入门派当守卫弟子都有可能。还有些人则是为了出名,太平时一身功夫无处显摆,打擂台搏名声。至于世家弟子,打擂台能学得实战经验。
有把戏看,就有人潮跟热闹,有人主持,店家也乐于出银两。大城里多的是节庆名目,权贵又多,不好施展,因此不兴,小地方或因传统,或因商事,都有人愿意开擂台。
“三爷名气还不够大,要上擂台彰显威名?”
“不知道,或许是兴之所至。总之三爷一来,谁不巴想着上去跟三爷过几招?就算输了也好出去吹嘘。百姓听说三爷打擂台,都来瞻仰,比武那三天蒲郡塞得水泄不通,是往年擂台的三倍热闹。热闹有了,名气也有了,最后三爷拿一百五十两走人,宾主尽欢。”
双镖门是不小的门派,杨家兄弟不为钱,那就是图名气,或者杨掌门想让他们磨练。
“尤兄弟不打吗?”
若能夺冠,回淮州就能找到活干,至不济一百两也足够买几亩良田放租……尤添火摇摇头:“不打。”
想什么呢,自己这点本事。尤添火不是不心动,但他太清楚自己的能耐,要是真有本事,他又何必跟其他人联手抓逃犯?
“假刀剑,点到为止。”
“拳脚无眼,刀剑伤人。”尤添火道,“受了伤不划算。”
虽然不想打,但尤添火还是对打擂台有兴趣。大城里是真不打擂台了,免得大门大派之间交手引来公仇私怨麻烦纠葛。
杨冠清很健谈,杨冠全则没搭理过他。
百步村离溪边很近,几句攀谈的工夫,三人就进入村落。这是个很小的村落,几十间木屋零零落落,路客却意外的多,小村里处处可见停歇的马匹,还有搭建在村外的帐篷。
杨冠清笑道:“都说有热闹不是?”
“他们今晚都住在这?”尤添火有些不舒坦,人多的地方,盗匪也跟着多。
杨冠清道:“或许。兄弟,这时候进随县可找不到客栈住啰。”
“那你们……”
“丁掌门会替我们安排住处。”杨冠全很不耐烦,“走了。”说罢打马就走。
“我哥性子跟我不同,难亲近。”杨冠清赔罪,“我去随县了,尤兄若是不忙着走,两天后来看我打擂台。”
尤添火没跟上。随县才三里远,走出村口一眼就能见着,但假若真没客栈,自己得野营。他抬起头,天色泛黄,下一个能歇息的客栈还不知道在哪,虽然能野营,但只有自己一个人或许不是好主意。
只能明天再走了。
他赶了一天路,正自疲倦,也没太多银两,送完钱窝子最后一程,还得回淮县。
他闻到包子的香味。
店老板大概三十来岁,留着细碎胡渣,看着老实,头发油光,擀着面皮,手臂与大腿格外粗壮。
“客官要几个?”店老板热络地招呼。
“四个包子,肉馅的,再一壶……给我一壶水。”尤添火坐在唯一一张板凳上。
包子很快送上,面皮筋道,柔嫩弹牙,馅料则太过油腻,只能算滋味平平,但搭配这样的面皮就显得般配不起。
“老板,十个包子!”店铺外的客人喊着,瞧身板也是准备去擂台挨揍的。
“卖完了。”店老板歉然,“对不住,对不住。”
没了客人,多了清静。不久,熟悉的咿咿呀呀声又传了来,那傻子一瘸一拐地走近店门口,尤添火以为店老板会将他赶走。
这傻子应该是肚子饿了来讨吃的,他应该是村里人,毕竟傻子能走多远?
尤添火看到傻子脸上的淤伤,不由得又惭愧起来,要是店里还有剩余的包子,他倒是愿意买几个给傻子赔罪。
就算没包子,就没法替他买碗面买块饼吗?
“银子呢?”店老板问傻子,“没银子就没包子。”
傻子哪来的银两?尤添火正要起身,那傻子不知给了店老板什么,店老板从桌下取出一封包子递给傻子:“明天再来。”
“啊?”尤添火疑惑。傻子见到他立刻退开几步,指着他咿咿呀呀又叫又跳,只是听不懂说什么。尤添火忙起身,摆着手试图安抚这傻子。
“我不是坏人。”尤添火忙道,“我以为你偷钱。唉,总之是误会,我不会伤害你。”
跟个傻子有什么好解释的?
店老板斥道:“郭傻子,回去,别吓着我客人!”傻子见店老板发脾气,一跛一跛地带着包子离去。
原来那傻子姓郭。
“掌柜的,今晚能借住你家吗?我会付钱。”尤添火道,“明天就走。”
“已经被人借住了。”掌柜满脸歉意,“今晚村里所有屋子都借出去了,要不外头怎会有这么多帐篷?”
“我把马匹寄放在这,你有草料吗?帮我喂饱这俩畜生,我给你五十……七十文。”
“我帮你加些麦皮跟高粱。”
尤添火取下自己那匹马上的搭裢跟帐篷来到村外。空地上立着几十顶帐篷,过两天会少一半吧,他想着。他不喜欢这些帐篷,太多年轻人缺少远行经验,帐篷搭得太近,没拿捏好距离。
毕竟大部分逞凶斗狠的都是年轻人,随县办擂台,真引来不少人。
尤添火搭起帐篷,他想远离这些人,但那些年轻人似乎不明白道理,见他周围有空地,就贴着搭起帐篷,几乎是挨边搭建。
他掩上垂帘,帐篷外火光闪动,年轻人们堆起营火大声交谈着,或许还喝着酒。他闻到酒香,还有人动手的吆喝声,擂台还没开始就有人先行切磋了?
那不关他的事,他想起钱窝子、石窗跟小麻雀。他是遇上钱窝子才入海捕衙门这行。那时他刚拿到侠名状,没有门路,当不了门派弟子,嫌弃保镖护院钱少,又不愿加入那些个干着山寨行当收过路钱的门派。他到刑堂想求个职事,看到钱窝子押着犯人归案,白花花的银两沉甸甸,他就跟钱窝子攀谈上。钱窝子的同伴刚走一个,正缺人,看他武艺还行,就收他入伙。他们天南地北到处搜捕逃犯。
他又摁了摁眼角。
钱窝子说,干这行没有正义,只有赏金,要正义就去刑堂,别来海捕衙门。他们可以抓错人,但最好别杀错人,衡南罗家两兄弟,道上顶尖万儿,绰号天罗地网,杀错人又被三爷撞着,在陇南还了七年生死夜。
他们抓过最贵的赏金价值八十两,也有过近一年没开张,他险死过好几回,除了眼角这伤,身上还有一道长六寸的伤痕,那次他昏了半个月,积蓄全拿去看大夫。
他没死,钱窝子却死了,因为生死难料,前途未卜。他拿到钱总是花天酒地,听说夜榜的刺客也这样。
海捕衙门跟夜榜没什么差别,只不过夜榜里的人功夫比海捕衙门高多了。
想着想着,他沉沉睡去。半夜,忽地听到外头嘈杂声,他觉得一阵烧灼,张开眼睛。帐篷外,不,帐篷正在燃烧,篷顶支架已经烧融,着火的篷布正向他身上搭来。
操!他睡意全消,甚至不敢起身,一个打滚翻向帐外。他撞倒支架,才刚窜出帐篷就塌陷了。他抬头看去,周围都是浓烟、奔逃的人群和一顶顶燃烧的帐篷。
尤添火想起搭裢还留在帐篷内,里头有钱窝子的银票。他笨拙地挥刀灭火,但太慢了,坍塌的帐篷瞬间付之一炬,虽然找回半截搭裢,但里头的银票已经跟着帐篷一道化成灰粉。
尤添火愣在原地,这要怎么跟钱窝子交代……
“谁?哪个傻子?哪个傻子走了水?操!”他跟着其他失去帐篷的人一起破口大骂。他见起营火的其中一名年轻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帐篷外,抢上前去一把揪起对方衣领:“是不是你?”
“不是!”年轻人分辩,但语气不肯定,“我们熄火了……我们熄了火才睡的!”
“翻火灰了吗?”
“翻什么火灰?”
“我操你娘!”尤添火重重一拳打在年轻人脸上,打得他满嘴是血。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年轻人兀自辩解着。
起火的原因很快就找到,那群年轻人没翻火灰,夜风一吹,下方余烬复燃,火星烧着帐篷,又挨得近,一传二,二传三,村外的帐篷近半受祝融之灾,幸运的是竟然没死人。
“操!操娘的,操他娘的!”尤添火不住跺脚大骂,这群小伙子比傻子更傻!
不,是他自己的问题,他早就看出这些人没经验,早该离他们远远的,他就不该留在百步村过夜!
二十一两三钱……他要拿什么给钱窝子一家?他摸着头懊恼无比。搭裢里还有几两碎银子,但远远不够。
还去不去宛地了?他想,就还个骨灰,几两碎银,让老人家难过。把这几两碎银给了人家,自己又要怎么回淮州?
去哪弄来二十两银子?他懊恼地坐在帐篷余烬前,闻着阵阵方才没发觉,现在却格外刺鼻的烟味与焦味。
还有一匹马,不,马也是钱窝子,他家人应该得到二十两银子跟一匹马。如果卖了自己的马凑数……走回淮州?盘缠肯定不够……再回去摘瓜子?他想起通缉犯图像放在另一个搭裢里。靠自己一个人?他连一个二十两的逃犯都未必能抓着。
“操!”他又大骂一声,起身拿支火把,径自往溪边走去。他睡不着,得散散心。
溪边亮着七八盏火光,看来失去帐篷睡不着的人不少。他看见郭傻子愣愣地站在营地外,许是被火光与嘈杂声吸引了来,一见他就逃。尤添火刚想叫傻子慢些,别摔着了,就听有人问:“你的营帐也被火烧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尤添火忙转身,一张俊秀脸庞出现在面前。“明大侠?”他差点喊出声来。
“我在另一边露宿,见这边起火,想你也许在这,就来看看。”
一面之缘竟然能让明大侠惦记,尤添火不由得感动:“我就是倒霉。”
“骨灰还在吗?”
“啊?”
“我在搭裢里见着骨灰坛,你又是海捕衙门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海捕衙门的人?”
“普通人不会这么快认出我。每间客栈都贴着通缉图像,谁会认真看?”
好聪明,尤添火叹了口气:“骨灰坛还在,就是钱没了,我死去同伴的钱。”
“你要去打擂台吗?”明不详问。
“我?”尤添火哑然失笑,“但愿我有这本事。”他问,“明大侠怎么还在百步村?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去少林得经过随县,现在那里人多,我等擂台打完再走。”明不详又问,“你今晚睡哪?”
“不知道,随意将就一夜吧。”
今晚之后就难说了,明天、后天……不知不觉,他跟着明不详的脚步在溪边散步,尤添火觉得能跟这样的大人物说话非常荣幸。一个敢于刺杀臭狼的侠客,而且是跟那位对九大家发仇名状的李大侠一起动手,虽然江湖中都认为李大侠才是主谋,明大侠只是协助,自己之前也这样认为,但见着明不详后,他觉得明大侠至少是能与李大侠并肩作战的大人物。
“你在这儿等我,我拿帐篷给你。”明不详忽地停下脚步。
尤添火讶异:“我明日就走了……”
“你没钱了。”明不详摇头,“我至少能送你一顶帐篷。”
尤添火还要婉拒,明不详的身影已消失在黑夜中。不久,明不详果然送来一顶帐篷,陈旧,但保养得很好,非常牢固,明不详甚至为他搭起帐篷。
“你今晚就在这歇息吧。”明不详说道。
帐篷里有淡淡的檀香味,明大侠虽然流浪,却是细致人,而且是个好人,尤添火想着。他很困倦,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尤添火在细微的脚步声中醒来,掀开帐帘,见是包子铺店老板提着水桶来到河边。尤添火喊道:“掌柜的,这么早就来河边?”
店老板认出他来,用憨厚的笑容答道:“客官几时来取马?”
想到那二十两还没着落,尤添火心下一沉。宛城不远,可怎么跟钱窝子家人交代?他坐在溪畔石子地上,叹道:“昨晚一把火把积蓄都烧没了。”他一肚子抑郁难平,“还有我死去兄弟的二十两银。”
“那坛骨灰是你兄弟?”
“我们是摘瓜的,撞上流星槌……”
“好端端为啥要撞流星槌?”
掌柜显然听不懂黑话,尤添火只好解释:“是撞上武功厉害的通缉犯。我兄弟死了,我送他的积蓄跟骨灰回家,却不想遇上这祸事。我不知道哪来的颜面去见我兄弟,怎么跟兄弟交代。”说着眼眶一红,他捂着脸,几乎要落泪。
“客官的帐篷不是还在?”店老板问道。
“人家送的。”尤添火不想继续这话题,摸了摸鼻子,忍住眼泪,反问道,“对了,郭傻子身上哪来的钱买包子?”
他昨天看到就有疑惑,今日凑巧撞上店老板,索性问了。
店老板哑然,从腰间取出个布囊倒在手中,里头是十几颗约莫一指节长两指节宽的小石子,不就是昨日郭傻子在河边磨的石头?
“这就是郭傻子的银子。”店老板苦笑,“郭傻子是村里人,打小就傻,没事做,就会闹事,郭嫂在时还能管束,十二年前郭嫂一走,他在村里闲晃,想吃就拿,想拉屎就随处拉,一被拦阻就砸东西。百步村穷,禁不起折腾,人人见他就打,想赶他出村,虽知道他出了村就是死路一条,可又能怎么办?”
发疯或发傻的男人比发傻的姑娘更没用,而且更会惹事。
“他看人家给银子就不会被赶,他分辨不出什么是银子铜钱,只知道一小块,硬硬的,就拿石头混充银子来跟我买包子。”
“你卖给他?”
“他拿了很多石头来,我只要这样式,让他找,找不着就磨。他有活干,有饭吃,在河边磨石不闹事,村里人就不赶他。有时我换给他几块破布,再捡些破衣修补,就能过活。”
石头当银子,只能在这家包子店买东西……
“你不亏吗?”
“一天总能剩下几个包子。”
不是剩的,尤添火想起昨日店老板说包子卖完了,实际上还留了一封给郭傻子,他是先留了一份。这世道除了明大侠,还是有好人的,尤添火摁了摁眼眶,这回不是习惯,是想掩盖微红的眼眶,虽然他眼珠凸出太多,实在太“显眼”。
“你怎么随身带着这些石头?”
“每日一颗两颗,日积月累,我那小屋子放不下。”店老板又苦笑,“要是丢村里,郭傻子捡着又拿来使可不成,我得丢回河里去。”
店老板说着拣出一颗扁石朝河面一扔,尤添火以为他要打水漂,不料那石头疾如流星,竟越过十来丈溪面撞上对岸碎石,火星四溅。
“咦?”尤添火吃了一惊,“掌柜的会武功?”
“爷,别开玩笑。”店老板笑道,“就是扔石头而已。”说着将颗扁石扣在指尖,这回他甚至肩肘不动,弹指射出,石头同样越过河岸,在对面擦出火光。
这手法,这劲力,即便尤添火武功低微,也看得出这绝对是顶尖的暗器手法。
“掌柜的怎么学会这样丢石头的?”
“小时候我爹教的,要我时常练习。不过我爹吩咐过,石头打到人会受伤,得没人时再练。”
“能丢得准吗?”
“十丈内,两寸大小,必中。”
尤添火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怎样的准度?
“能掷几颗?”
“双手同发各九颗。”
“你这就是武功!”尤添火跳了起来,双手搭在店老板肩上,“这是最上乘的暗器手法!”
店老板连连摆手:“我真不会武功!”
尤添火见店老板神情不似作伪,他不知原委,叹道:“算了,你说不是就不是吧。我收拾一下,去店里取马。”
“爹!”一个七岁孩童在厨房里剁肉末,见着父亲进来就喊人。
“借住的人刚走。”店老板道,“稍等一会,搭裢放在我房里。”
木屋很小,只有一间房,估计昨晚是让出块空地给客人。老板娘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即便客人进门也只是仰起上身点头示好。
“嫂子身体不好?”尤添火问。
“生产时差点血崩,之后身体就差。”
这种破村子,一间包子铺,肯定没钱买药。可就算穷,店老板还是能匀几颗包子几块破布给傻子。
尤添火接过搭裢,忽道:“你去打擂台吧,就算夺不了魁,也能赢点赏金!”
店老板连忙摆手:“怎么又提起这茬?我真不会武功。”
“就不想试试?起码赢个几场!”
“赢这干嘛?”店老板摇头,“又不当护院保镖,我卖包子就好。”
“赢一场一百文,赢三场就有一两银子,要是能进前三,有二十两银子!大不了就是输,挨两拳疼不死你。”尤添火道,“有了赏金就能买药,你就不想帮嫂子补补身子?”
店老板看看干黄枯瘦的妻儿,矛盾犹豫全写在脸上。
“我没有侠名状,怎么报名打擂台?”
为了怕不会武功的莽汉打擂台,报名都要侠名状,虽说侠名状早不值钱,到处能买,可这当口上哪儿拜师去?
“我帮你想办法,你叫什么名字?”尤添火问。
这话终于说动店老板,他道:“我姓何,叫何求安。”
尤添火留下何求安慢慢考虑,自己即刻赶往随县想办法。才三里路,骑马片刻就到。
县里果然热闹,摊贩、店家、杂耍,游客云集,至少有两三百名武林人士。随县的擂台是随山派每年八月初七举办的,庆祝入秋后第一束高粱收割,也酬神祈愿来年丰收,已办了二十来年,赏金逐年丰厚。
沿街算命的相士对他呼喊,说他面相有异,尤添火没理会。算命的如果准,如果法术真有用,这世道就该是道士当家,人人呼风唤雨,用法术治理了。或许武当打算用这法子一统九大家,然则没实现,现在共治天下的是九大家,可见武功是真的,法术是假的,颠扑不破。
随县正中广场上,五座高高的擂台已经架起,代表武当的丹炉旗迎风飞扬,远远就能瞧见。
找谁帮忙呢?尤添火想起杨冠清,这位是双镖门掌门儿子,跟他要张侠名状不难。
他赶去随山派,自然吃了闭门羹,守卫弟子不让他进门,就连替他通报也不愿意。
“随县这么小,随便打个照面就能说认识?”守卫弟子嘲讽,“人人都来求见,几位贵客不得忙死?”
尤添火无奈,只好守在大门外等杨家兄弟出来,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原来杨家兄弟早就出门了,在外晃了一上午才回来。尤添火忙挥手打招呼,杨冠清见着他,笑道:“兄弟来看我打擂台?”
杨冠全冷冷道:“无事求人人不来,他与你有什么干系,特地来看你丢脸?”
尤添火脸一红,杨冠清问道:“听说昨日百里村外帐篷失火,兄弟可有受波及?”
尤添火道:“我名里带火,定然遭殃了。不过这不是我想请你帮忙的事。”
尤添火说自己有个兄弟没有侠名状,却想报名擂台,想请杨冠清协助。杨冠清听完,讶异道:“没有侠名状,没拜过师,卖包子的能打擂台?兄弟莫说笑,白花五百文报名费不说,挨顿打何苦?”
尤添火道:“要是怕疼,也不上场了。”
杨冠全道:“帮你有什么好处?”
尤添火一愣,他还真拿不出什么好处。杨冠清忙道:“兄弟仗义,千里送亲,这点小忙举手之劳。只是现在不在双镖门,谁身上带几张侠名状还有掌门印鉴出门?明日就要打擂台,今日报名,缓不济急。”
说的也是,尤添火顿觉失望,道谢后正待要走,杨冠清又道:“不如你跟我进去,我向丁掌门说一声,给你派张侠名状。”
尤添火大喜,忙拱手道:“多谢!”
杨冠全道:“多一个对手,多个人挨打,无事生非。”
杨冠清不顶撞哥哥,但也不理会,拉着尤添火的手进了随山派。
随山派不大,杨冠全进门后便自顾自回房,尤添火跟着杨冠清穿过庭院来到大厅。大厅里坐着三个老人,都五十来岁,还有一名年轻人侍立在旁,高鼻朗目,神色冷漠,颇见傲气。尤添火听得他们隐约提起行舟掌门、通机殿主之类的名字。
“丁掌门,张世伯,许六爷,许兄。”杨冠清礼貌问候。
几人都身着华服。他们一件衣服,我干一趟活都买不起,尤添火恭敬地站在门外低头想着。他猜测坐在主位的老人便是随山派掌门丁养生,另外几个却不认识。
“杨世侄有事?”丁养生望向尤添火,问道,“这是你朋友?眼睛……挺特别的。”
杨冠清禀明来意,丁养生哈哈大笑:“你说百步村那个卖包子的要打擂台?”
杨冠清有些尴尬,尤添火忙道:“是。”
“我还吃过他们家的包子。”丁养生指着尤添火笑着对黄袍老人说,“皮不错,馅料不行,我说的对吧?”他又将目光移向尤添火。
尤添火尴尬笑笑,脸红得显眼:“他家包子馅确实差了些。”
“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能打擂台了?”被杨冠清称作许六爷的紫衣老人说道,“随山派的侠名状也不值钱了?”
杨冠清忙道:“只是从权。打擂台总要热热闹闹才好。”
许六爷说道:“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台。上台前报了名号,一下子就败下阵来,岂不丢人?”
“是。”杨冠清忙低头,显然三位老人之中,他对这位老人最为敬畏。
丁养生忙缓颊道:“也不是大事,我就开张侠名状给你吧,叫什么名字?”
“何求安。”尤添火恭敬地道,内心狂喜。
“成了!”尤添火赶回百步村,“我帮你报名了,丁组五十一,你明日上擂台就行!”
“你……你教教我怎么打!”
“我们去河边练习!”
“我还要卖包子,这几天生意特别好……”
“别卖了!”尤添火抓着何求安就走。
“让我先拿几个包子!”何求安忙道,“今天包子铺不开门,郭傻子得挨饿,我拿去河边卖他!”
溪水清澈如昔,潺潺流动,何求安将包子递给郭傻子,跟着尤添火沿上游走,确认四下无人。
“我攻过来,你弹石头打我!”尤添火穿上摘瓜子时的皮甲,举起一根树枝作刀。
“会疼……”
“你轻些!”
尤添火大喝一声抢上前去,何求安缩起身子,尤添火奔到他身旁他还不敢反抗。
“你要掏石头打我!”
“哦!”
“再来一次,你先把石头握在手上,等我一攻来,你就弹石!”
尤添火再度奔出,何求安吃了一惊,两人相距甚近,何求安还没出手,尤添火已一树枝劈在他背上。
“你怎么不弹石头?”
“来不及啊!”
尤添火又试了几次,总是不行,他没想到何求安空有绝技却无临战经验,且生性仁慈,又怕伤人,不敢全力以赴,无论怎么劝,何求安总是慢了一步。
“你不能这样教。”
尤添火与何求安同时转过头去,来者却是明不详。
“明大侠?”
何求安见到明不详也吃惊,讶异道:“我认得你,几天前你来过百步村。”
“我来看看你走了没。”明不详对尤添火说,又走到何求安面前问道,“你要打擂台?”
何求安点头又摇头,犹犹豫豫。
“需要帮忙吗?”
尤添火忙不迭点头。
“擂台上用的是榆木制的兵器,刀剑为主,长兵以棍代枪无枪头,短兵奇兵以木匕取代,流星槌则裹布包,免伤人命。”
“但是打到也得断几根骨头……”何求安担忧。
“那就不要被打到。”
“他不会闪躲。”尤添火说着,他开始觉得自己确实冲动了。
“擂台赛三天,第一天打五场,如果没遇到太厉害的高手……”明不详接过尤添火手中的树枝举起,“你站着能打中这树枝吗?”
啪,树枝断为两截,尤添火甚至没看清石头打哪飞来。
“打掉对方兵器就能赢了。”
“若是用拳脚的呢?”
“打大腿、手臂,你就把他大腿手臂当树枝打,最多骨折,不伤性命,不坏筋骨。”
何求安一怕受伤,二怕伤人,听明不详这样说,顿时安心不少。
“开战前要先行礼,行礼有这几种常见姿势,你记着。”明不详借过尤添火的佩刀,刀尖朝下使个礼,接着举刀向上拱手为礼,之后单刀起势、怀中抱月、仙人问路,双刀、双匕、长枪、长棍等各种起手势,直看得何求安眼花缭乱。
“无论他作哪种手势,你就瞧着他兵器,锣声一响,立刻弹石打断他兵器。”
“接着是最重要的,你要听好。”
“不要闪躲,你一闪躲,人家就知道你武功底子差,冒险攻来的几率就高。你要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像是等对方攻来。”
“对方若真攻来怎么办?”
“没有擅使的兵器,加上你这弹石威力,只要你够镇定,谁也不敢冒险上前,只会拱手认输。运气好的话,第一天的五场你能轻易过关。”
何求安搔搔头:“这不是程咬金的三板斧?”
“你现在只有一板斧。”明不详道,“所以只能出奇制胜。”
何求安照着明不详的吩咐与尤添火过招,一连几次都精确命中兵器,不由得信心大增。尤添火大喜,佩服道:“明大侠当真好手段,起码明天的五关能过了!”
“别去。”
尤添火刹时以为自己听错了,看向明不详。
“这是上好的暗器功夫,先祖有此绝技却传而不宣,是为避祸。”明不详道,“或许掌柜先人不想绝技失传,又不希望掌柜闯荡江湖,才不告知你所学何技。”
“你不是本地人,对吗?”明不详问。
何求安犹豫半晌,点点头。
尤添火没想到此处,被明不详提醒,顿时满身大汗。但是避祸……就算真有仇人,会这么巧在这穷乡僻壤撞见仇家吗?
“你再考虑考虑,一百两值得冒险吗?”明不详没有说下去,转身离开。
当晚,尤添火睡在何求安家中,听到何求安与妻子窃窃私语直到深夜。第二天一早,天刚亮何求安就起身,赶集买肉,和面,包馅,如往常般准备开店,尤添火以为他要放弃,也不想劝。
何求安只包了十个包子,是给郭傻子的,他嘱咐七岁的孩子,若见到傻叔叔就收石头换包子。孩子早已见惯,点头说好。
“我去。”何求安道,“不求第一,能赢些钱回来就好。”
尤添火反倒紧张起来。
百步村村民听说包子店掌柜要打擂台,啧啧称奇,几乎全村的人都跟了去。
擂台场地很宽,还是挤满了人,何求安在第四座擂台与人动手。据说这次有两百多人参加,何求安至少要赢八场。
何求安几乎是抖着上台的,点完名,擂鼓三通,就听到下边哄堂大笑。
“用包子砸他!”下边的人讥嘲着,“你的兵器不是擀面杖吗?”
尤添火开始紧张了。
第一名对手是个剑客,一个怀中抱月请招,刚站直身子,“唰”的一声,手中木剑就断成两截。现场顿时静下来,下边的观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上边的挑战者剑就断了,两个人还愣愣发着呆。
“打啊!”“上去揍他!”呼喊声此起彼落,而何求安就这么站着。
片刻后,他的对手恭敬行礼,告退下场,而何求安还留在场上,直到被人驱赶才缓缓走下台。
“我脚软了。”何求安对尤添火抱怨,“差点爬下来。”
尤添火安慰:“没事,跟练酒量一样,胆气越大,本事越高,本事越高,胆气越大。”
第二场对手是个刀客,没比前一个好多少,一个单刀起势,连声喝都来不及喊,手上木刀已断成两截。
下边的人依然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直到有识者口耳相传,才知道何求安用了暗器。
第三个对手仍是使刀的,出手前,擂台下所有人都凝神专注看着何求安的手。只见他手一动,像是一个甩腕,简单直接,然后就看到对手木刀断成两截,静默片刻后才暴起如雷的一片叫好。
第四个对手使的是长棍,应该说是长枪,摆个一柱擎天式开门。他已经知道何求安的暗器,一直注意何求安的手腕。
等他听到叫好声,才发现手上木棍已少了一截,而何求安还愣愣盯着他看。许是感觉难堪,下不了场,他扔下棍子,摆出伏虎拳的姿势,尤添火还担忧他真的出手,何求安就笨拙地学着别人的模样报拳行礼,说了声:“承认。”
那人收起架势,拱手行礼后离开。
明知打不过,谁也不想多受伤不是?
第五场时,几乎所有人都挤在这个擂台周围。百步村的村民为自己村里的英雄吆喝加油,声如雷吼,连剩余的武者都在注意这个名不经传的包子铺老板。
第五个对手几乎在锣声响起时就冲出,一刀劈下,动作之迅捷,连尤添火自己都没把握躲过。
但这一刀劈空了,刀虽挥下,但半截刀刃已飞上半空。
怎么能这么快?尤添火觉得何求安出手比跟自己练习时更快。
“承让。”何求安拱手,脸上满是自信。
赢了五场就有二两银子。
何求安下台时,乡亲一涌而上,几乎要将他扔上半空。他不住大叫,不知是高兴还是慌张。尤添火正觉欣喜,肩膀被拍了一下,回过头去,见是名华服公子,正是杨冠清。只见他额头乌黑一块,脸颊略肿。
“丁掌门让我请你们去随山派。”
“去做什么?”尤添火起疑。
“不知道。”杨冠清摇头。
尤添火跟何求安没法拒绝,因为随山派几乎是派人押着两人去的。再次穿过幽静的廊道,尤添火心底有些忐忑。
“杨二公子今天打得怎样?”他找个话头舒缓紧张。
“脸上你见着了,身上也挨了几下,不过无惊无险地赢了。丁掌门说我不小心,还太年轻。”
“我哥跟许公子也都赢了,尤其许公子赢得漂亮,几乎没受伤。明天我得对上许公子,掌柜的应该会跟我哥打。”
这名许公子应就是昨日见着的站在三名老人身边那傲气的年轻人。
来到大殿,这儿只剩昨日那名穿黄色衣服的老人跟丁掌门。
“丁掌门身边的是鄂东金雁门张博一张世伯。”
尤添火听过金雁门,约莫是个跟双环门差不多大小的门派。这对何求安来说已是大人物,他连随县刑堂也没去过,他慌得一双手不知道放哪,险些就要按到腰上装打石的囊袋,那可是大不敬。尤添火推推他手肘,示意他拱手行礼。
张博一问何求安:“谁教你这门打石头的功夫?”
何求安老实回答:“我爹,打小就教我。”
“你爹叫什么名字?”
“何全寿。”
“练多久了?”
“二十几年啦。”
“你爹还在吗?他还说过什么?”
“我爹没啦,就是跟我说人多时别使,免得误伤。”
张博一一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话越听越不对头,难道真是仇家?尤添火忙道:“张掌门……”
“没问你话。”张博一打断他,一双眼睛仍盯着何求安,“问你呢。”
何求安摇头。
张博一道:“你爹真没跟你说过其他事?”
何求安慌忙下跪:“大人,我真不知道这是武功!我爹只说这是丢石头的法门!我七岁搬来在百步村,之后就一步都没走出去过!”
“起来,没让你跪。”张博一哑然,“是我吓着你了,我好生跟你讲。你这套击石绝技叫击燕十八拍,鄂东郑家密传,天下没其他门派会。你应该姓郑,不姓何,看年纪,你爹该叫郑清,不是什么何全寿。”
怎么这位张掌门如此知根知底?尤添火心里一惊,冷汗从头淋到脚,又从脚麻到头皮。
“你爷爷郑保田与我二姑亲家黄山派结仇,发了仇名状。”
尤添火脑门一轰,何求安脚下一软,旁边的杨冠清扶住他。杨冠清惊道:“张世伯……”
张博一忙抬起双手安抚:“别慌,我只是说件往事。这又不是我家的仇名状,你们怕啥?”
丁养生埋怨道:“张兄这么说话想吓死谁?”
“那是四十几年前你爷爷时代的往事。黄山派是我远亲,不过,嗯,你们也不用担心,黄山派不会追究这事。要说,唉,也就是我年纪凑得上,听过这往事。”张博一想了想,像是在想该不该说亲家坏话。
“郑家没有门派,这击燕十八拍是家传绝学,你爷爷寄身黄山派门下,黄山方掌门想要这门绝技,将女儿许配给你爷爷,你爷爷娶是娶了……没想后来方掌门的千金难产,母子俱亡,你爷爷说这功夫只传姓郑的,他要另娶,方掌门盛怒之下,亲家成了仇家。”
仇名状本就是论私仇,犯法自有刑堂,用不着仇名状。
张博一摆摆手:“我二姑三年前走了,她跟我亲厚,嫁去黄山派后跟我说起这往事,我就找你们一聊。黄山派现在对这功夫没上心,他家又不姓严,几十年前的往事,谁还记仇?我是要跟你说,当年你父母一辈各自奔逃,你还有个叔叔跟几个堂兄弟住在鲁地,现已改回本姓。你知道先人往事,可以访亲,之后要姓郑还是姓何都随你,黄山派不会追究。”
尤添火这才放下心来,里衣被冷汗浸透,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百步村的乡亲欢迎他们的英雄归来,一个包子铺老板,年过三十,竟然身怀绝技。随县打擂台的习俗有二十几年了,从人少打到人多,百步村连一个参加的人都没,谁成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别劝酒,打完三天再喝。”尤添火劝阻乡亲,“大家别吵闹,让掌柜的好好休息。”
“明日还要打两场,杨家大哥可是硬仗,要是都赢了,就算第三日输了都有三十两,咱们还得找明大侠帮忙。”
尤添火还是担心,毕竟今天打到第五场时,对手已来得及出手劈砍,倒是何求安对武学一无所知,反而越打越是信心满满。
他没有真正的临敌经验,虽然装得气度沉稳,其实是个孬货,他甚至无法判断对手的强弱来决定要出几分力,怎么打。
他们趁夜来到溪边,明不详已在等着他们。
“明天不能站着打。”明不详摇头,“今天第五场已经很危险了。”
明大侠怎么知道的,他也在吗?一个通缉犯挤在人群中看人打擂台?
“你要退着打,一动手就后退,左手一颗打兵器,右手一颗打肩膀,如果没中,左手再打一颗大腿,右手一颗继续打兵器,四颗打完前,你要赢。”
“我可以一次丢出十八颗……”
“然后你就没石头了,背太重的石囊会影响行动。”
“你动了,他们就会发现你脚下虚浮,发现你武功底子弱,就能以各种方式扰乱你,你不会赢。”明不详摇头,“你现在学着一边后退,一边打石。”
“这不难,我会。”
“你不会,你要退得像个高手才不会打完第一场就露怯。”
明不详教何求安身法,只有一招,向后退的姿态、重心、脚步。尤添火看着明大侠演练身法,虽只是向后退出三步,却飘逸灵动,彷佛衣袖上的每条线都在飘着,彷佛头发也在飘着。
这是怎样的天赋?他才多大年纪,为什么能这么聪明,有这么好的武功,这是怎样的天之骄子?善良,侠义,又这么……亲和,毫无架子。任何一个年轻人,不,即便是中年人有他这样的修为、成就、名气,都应该能俯视所有人。
而且不会让人嫉妒,你无法嫉妒一个彷佛与你不在同一个江湖的人。
不过同样的姿态换成何求安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用快,他们怕你。”明不详道,“但要漂亮。”
明大侠只更动何求安的姿势,不求迅捷,只求好看。何求安练到半夜才把这一退练熟,虽然脚下虚浮,但确实有几分模样,至少普通人看不出破绽。
第二天的擂台,几乎所有人都来看何求安。百步村就在随县外三里地,都是自家人,不少人买过何求安的包子,人不亲土亲,他一上场就是轰天的喝采声。
他先对上一名持双匕的细瘦男子,尤添火觉得他原本的武器应该是子午钺或短戟之类,匕首多少限制他发挥。
不过他能发挥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何求安能发挥多少。
擂鼓声歇,锣声响起,何求安立即后退。短兵求速,对方快得意料之外,但何求安照着明不详吩咐,开打之前就打定主意,两颗先打兵器,两颗打左肩右胯,四颗如风闪电驰,啪啪啪三声响,那人虽然闪避奇速,仍是慢了半步。
他若不快,也就吃上两记,他偏偏快,又不够快,除了右肩左胯两下,原本预计要打在兵器上的那下结结实实打在他手腕上,打得他腕骨断折,龇牙咧嘴不住大叫。
至今为止,何求安几乎每场都是一招致胜,令人惊叹。
尤添火转头望向另一边擂台,那场是杨冠清对上许公子。杨冠清毕竟帮他不少忙,他想看杨冠清赢。
不过等他转头望去时,杨冠清已落入下风。许公子长剑潇洒利落,如电如风,尤其身法诡谲,尤添火甚至看不懂他怎么踏的步伐,有时看似往左却是往右,有时看似矮身却又跳起,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没什么悬念。
又过了三招,许公子挑落杨冠清木剑,游刃有余。
他觉得许公子会是留到明天最后一场的人。
何求安第二场对上的是杨冠清的哥哥杨冠全。能打到最后的几乎都是世家弟子出身,毕竟学武除了看天份,还得看钱,有钱才能拜上好师父。
尤添火又抠了抠眼窝,摁了摁眼珠子,有些紧张。
一开战,杨冠全不是抢快,而是立即后撤,收剑于后。尤添火看出何求安第一下专打兵器,避开第一颗石头,这个瞧不起人的家伙果然比弟弟多练了几年武,也更有临战经验。
第二颗石头贴着他胸口过去。
他是第一个能避开两颗石头的人,台下百姓惊呼出声。紧接着第三颗从大腿,第四颗石头从手腕处晃过。
竟然四颗都躲过了!
此时何求安与杨冠全都退到擂台边缘,这距离可够远,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很有耐性。何求安将手贴在腰间石囊上,杨冠全则是手捏剑诀蓄势待发,接着便是雷霆一击。
教外人看来,这两人正在对峙,再出手便是决胜。或许杨冠全是如此,尤添火想着,剑要打赢对手当然得近身,他猜测杨冠全没有近身避开石头的把握。
何求安根本没有除了扔石头以外的打法,他只有两扳斧,也不知道其他打法,什么游斗、虚招、预判敌人退路,他全都不会。
而且他还孬,不是冒险的人,不会就不敢动,所以这场对峙,何求安根本没有先手招可用。
鼓声再度响起,似乎在催促两人过招。
杨冠全有些不耐,他素来没耐心,只是败给一个卖包子,前天才领侠名状的人,他实在不甘心。
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毕竟他可是世家公子,有名声,跟个卖包子的打成平手成何体统?
他大喝一声,脚踏七星步,忽左忽右,木剑抖动,剑尖变化无方,犹如一条双头蛇般左右难辨。
啪啪两声,双头蛇撞上孙叔敖,打向肩膀的石头正中目标,饶是他自尊高,也得发出几声惨叫。
赢了!台下百姓齐声高呼,欢声震天,整个随县都在震动。办擂台二十几年,随县第一次有机会本地人抡元。
还是个包子铺老板。
“那个许公子不是花拳绣腿能打赢的,他很厉害,至少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明不详彷佛陷入思考。
尤添火看得出,两天打下来,许公子跟何求安一样一点伤都没受。何求安靠取巧,许公子是有真本事。
“不要让他近身。”明不详道,“你带十八颗上去,两颗两颗打,他进你退,绕着擂台兜圈子,不要慌。十八颗打完没赢,你就认输。”
“为什么不一次把十八颗打完?”何求安问,他现在信心满满,觉得不可能有人能避过这十八颗,“我们留着这招不就是明天用?”
“你能赢是因为他们一开始低估你,后来又太高估你。”明不详摇头,“昨天五场是本事,今天这两场其实惊险。如果他们知道你这么没经验,会引诱你出手,就能避开你攻击。”
尤添火看出何求安有些怀疑,这不怪他,他对武学所知真的太少。
“你可以对我试试。”明不详道,“不用怕伤到我。”
何求安连忙摆着双手摇头。
“试试,你可以留点力。”
何求安犹豫片刻,站到明不详面前十丈处。他对这位师父敬若天神,毕竟听明不详的话,自己才能打赢这两天的擂台赛。但他还是不信,不信有人真能闪过十八颗石头。
尤添火觉得需要杀杀何求安的锐气,免得他太自信,自大在对战时绝对是致命的。
“全力扔,别怕。”他帮何求安助威。
唰唰两声,明不详一个闪身,两颗石头落入水中,发出两声噗通。何求安有些放心,唰唰唰唰,连着四颗都落在水中。
“这不是你的全力。”明不详道,“用尽全力,十八颗全往我身上打。”
何求安弯腰拾起石头抓在手中,诚恳道:“你千万小心。”
风声呼啸,这是尤添火第一次见到何求安连丢十八颗,犹如狂风暴雨,十八颗石头几乎笼罩住明不详周身三丈。
有些托大了,尤添火心想,他甚至不知道明不详该怎么躲。
所有飞石倏忽消失,明不详竟将十八颗石头全都用手接下。
“这次是用手接,你可以再试试。”他将石头交还给不可置信的何求安,这次停在约八丈处。
第二次,哐当当当,一连串紧密声响,十八颗石头全数弹飞,尤添火这才看清明大侠手上那条银链。
明不详又向前走近两丈,现在是六丈距离。
“这是用兵器挡。这里石头很多,你再试一次。”
何求安不可置信,俯身捡了些合适的石头,尤添火也帮他找。
这一次何求安才真的用尽全力,尤添火甚至感觉到自己头发被激荡着飞扬。
然而明不详或闪避或格挡或接下,甚至掷石反击,最后微微侧身避开最后一颗石头。
“我认识一个人,跟许公子年纪相仿,他可以在五丈内一颗一颗闪避你的飞石,还能抽空在你身上戳几个洞。”
何求安泄了气,原来这手绝技并没自己所以为的那么厉害。
尤添火安慰道:“许公子武功不可能有明大侠这么厉害,差得很远。”
“其实我建议,最好别打,认输。”
尤添火与何求安都愕然。
“战场瞬息万变,尤其是高手对战,无法预料。许公子高估了你,必会下狠手,你连内功基础都没有。真要打,照我说的,躲远点,两颗两颗打,打中赢,打完认输。至于躲,现在不用装腔作势,逃得狼狈也无所谓,宁愿中剑。中剑只是外伤,千万不能让他近身,拳脚内伤,他若下重手……”
“你必死无疑。”
静夜的溪边只有潺潺流水声,尤添火与何求安沿着溪水回屋。
“别打了。”尤添火说道,“明大侠说得对,榜眼也有三十两银子,够你过几年好日子。”
“这样你还差五两。”
“啊?”尤添火讶异地喊出声来。
何求安道:“你护送兄弟骨灰回家,弄丢了钱不好交代,我想……那家人失了儿子,又没钱,挺可怜,打擂台而已,如果真挣到点赏银,就分你一半,让你带去。”
“不用分我。”尤添火张脸涨得通红,连忙摇手,“我是想跟你借钱,我想你要是赢了,就跟你借二十两,我会还,一定会还。”
所以他是想帮我才答应打擂台的。尤添火觉得自己是个仗义的人,但在明大侠面前,在这包子店铺老板面前,他竟然觉得羞愧。
“我是真没法子才怂恿你打擂台,但我也想你真的会赢,我就想借钱而已。”他不住口地辩解。
“这三天,我活得像个英雄,那些个什么彭老丐、齐三爷、李大侠、明大侠,一定每日都像我这般威风。”何求安搔搔头低笑,“我很开心,这辈子从没这么威风过,这么……被尊重,被喜欢。有这三天,够记一辈子,多少银两也买不着。”
“我还知道了我爷爷辈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会来打擂台。你不说我能打,我自己也不知道,这钱本该分你。我昨天就跟老婆说好了,分你一半,一百两也一半,三十两也一半。”
何求安握着尤添火的手,这双手温暖、结实、粗糙,而且真诚:“我脸皮薄,认输的事,你帮我跟丁掌门讲一声。”
“这钱我一定会还你,如果没还,就是我死在道上了。”尤添火摁着眼眶道。
二十两,大不了再回去当海捕衙门,大丈夫花几年挣不到这钱?
隔天,何求安一早又开始剁肉馅,就算这三天他成了大英雄,包子铺不开张,他也没落下郭傻子每日那十颗包子。
尤添火到随山派说何求安打算认输的事。
“不行!”丁掌门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声喊道,“不能认输!”
许公子的父亲许六爷和张博一都在大厅里。
“许公子武功高强……”
丁掌门立刻打断他说话:“上场打,还得认真打,无论输赢!整个随县的人都在看这场比武,几百个打擂台的武林人都在看,你他娘的没打就认输,别人怎么想?以为是我们逼你认输!这他娘的以后随县擂台谁还肯来,谁还肯信?人家以为我丁养生玩假的,我能丢这脸?!”
尤添火张大嘴不知怎么回答。
许六爷冷着脸道:“我儿子输得起,但这样赢,赢不起。”
尤添火不敢回话。
“输也要输得好看,你他娘的敢未打先认输,老子找你们算帐!滚!”丁养生大吼一声将尤添火骂走。
“许六爷是苏东五霞宫许贾许六爷,他家公子许渐西。”替尤添火领路的杨冠清解释。
“五霞宫?苏东的五霞宫?”尤添火讶异,“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鄂北来?”
“许六爷的叔叔是禹余殿主通机子,许公子功夫是通机殿主真传,他本想安排许公子入玄武真观服事,不过行舟掌门……说许公子年纪轻阅历浅,没有实绩,所以许公子才参与这次打擂台。”
行舟子继任掌门后,开始着手去除武当弊病,通机子贵为三殿之主,连安排个侄孙进玄武真观都不行。
“你若未打先认输,行舟掌门肯定认为是舞弊,丁掌门丢了脸,随县擂台失了威信,许公子这擂台状元……没了公信。”
“兄弟别怕,擂台比武本就讲个公信,谁上场不是带着受伤的准备?若是打输就挟怨报复,以后谁还敢打?我们兄弟输了也没找掌柜的晦气。”
杨冠清拍拍尤添火肩膀:“别担心,打就是了。”
第三天的擂台,连屋檐上都站满了人。
“照明大侠的说法,绕着圈子打,躲远些,两颗两颗打。”尤添火嘱咐,“宁愿中剑认输也不要让他近身,别让他拳脚打到你。他高估你武功,一定会用全力,你会重伤。”
何求安点点头,上了擂台。
欢声雷动。
当锣声响起,许渐西不是前进,也不是后退,他向左侧绕开,右手持剑,他知道何求安会打向他的兵器。
何求安的两颗石头落空,立即向自身左侧绕开,他步伐笨拙,因为竭力奔跑而显得狼狈。两人就这么绕着圈子,许渐西向左,何求安就向左,许渐西向右,何求安就向右。许渐西怕是诱敌,不敢急追,稳健迈着步伐,又避开两颗飞石。
看来许公子真掌握了躲避飞石的本领,尤添火掌心攒满汗。剩下十四颗,就算赢不了,也千万别让他靠近。
何求安跑不了多久,绕了三圈就开始喘,但他不能不跑。他在找掷出石头的时机,但许渐西似乎察觉他的意图,找着靠近的机会,他越来越难找到出手的时机。
糟了,尤添火发现许渐西的意图,他始终保持在何求安外圈,两人看似绕着圈子,但他在从外圈逼得何求安渐渐向内缩,一旦绕圈的距离到了场中,他便能一扑拦杀。
何求安似乎也发现自己离擂台边缘越来越远,他想回到边缘,又怕被许渐西追上。这场难看的追逐没有持续太久,何求安渐渐接近擂台中心,众人都看出端倪,随县的父老们紧张得不敢吸气,现场鸦雀无声。
猛地,许渐西向左一扑。这一扑恰恰能拦住何求安,何求安吃了一惊,忙转身要逃。
糟糕,这是虚招!何求安无法分辨虚招实招,尤添火看过许渐西的虚实步伐,看似向左,实则向右。
果然许渐西看似向左的一扑,却是向右扑去,正冲向何求安,何求安扔出两颗石头。许渐西高举木剑,身子左侧,何求安习惯攻击对手兵器,举剑果然引开何求安一颗石头,“啪”的一声,木剑断折,许渐西身子侧开,恰恰避开第二颗石头。
许渐西弃剑埋身,踏入何求安身前七尺。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弃剑用拳脚,无论临机应变、事前筹划,他都是一等一的人材。
何求安只是眼一眨,许渐西已在眼前,双拳轰来。
此时此刻,何求安完全不知如何应敌,面对可怕的拳脚不知所措,几乎依靠本能地将剩余十二颗石头全部扔出——在这个距离竭尽全力掷出,不留一点余地。
许渐西完全没料到他还有这一式九发的绝技,砰砰砰砰一连数声响,许公子大叫一声,身子向后弹飞,倒落在地。
何求安站在原地不住喘息,有些晕眩。
现场暴起如雷的掌声,尤添火终于舒出一口长气。
何求安望向倒在地上的许渐西,见他挣扎着试图起身,但情况非常糟糕。一颗石头撞断了他俊挺的鼻梁,打掉他好几颗牙齿。原本何求安每一颗石头都避开要害,打在手腕、大腿、肩膀等处,但他功夫实在太好,好到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还能试图避开。
这实在是灾难,他虽然避开了一些石头,但被另外的石头击中右膝盖跟左肘关节。
随县百姓都在呼喊着何求安的名字,嘲笑许公子的不自量力……
当晚,随县烟火灿烂,百姓呼喊着何求安的名字,庆祝随县诞生了擂台状元。
何求安拿到一百两赏金,将五十两交给尤添火,尤添火归还了三十两。
“这是我借的。”他重申,“我一定会还。”
尤添火问:“你之后要干什么?”
“继续卖包子,郭傻子还得吃包子。这些银两够我给老婆买药,还能买块田,把院子扩充一下,或许养几条猪。”
明年擂台不会这么好打,何求安这三板斧会被识破,再来个许公子,他得被打死,而且何求安也不打算练武。
尤添火取回马匹,将搭裢挂上,钱窝子的骨灰在里头。
“明大侠呢?”何求安问。
“随县的人渐渐散了,明大侠说不定也走了。”尤添火抠着眼窝,将眼珠子摁回眼眶里。
假若故事能停在这便好了。
尤添火离开随县的第三天,杨冠清气喘吁吁地拍马追上。
“快回去,掌柜家要出事了!”
尤添火吃惊地问:“怎么回事?”
“大夫说许公子右手左腿都废了,脸也毁了,许公子……他素来心高气傲,前晚竟忍痛爬下床……他……找到佩剑,自刎了。”
尤添火大吃一惊。
“许六爷悲痛欲绝,他对许公子一向寄予厚望,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他敢做出什么来?”尤添火怒道,“拳脚无眼,刀剑伤人,打擂台就这么回事!而且武当不是孤坟地,有人管的,就算他是通机殿主的亲戚,行舟掌门会纵容他?丁掌门也不管他?”
“他去找了张掌门!”杨冠清喊道,“掌柜家背着张仇名状!”
尤添火不再打话,策马往百步村急奔。
进入随县时,街道是一片死寂,没有了几天前的盛况,即将到来的中秋彷佛也无人在意。
尤添火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来到百步村,包子铺已成一片焦炭。
没人说话,几天前的百步村英雄,现在就像是禁语,没人再提起,所有人都对这片余烬视若无睹。
郭傻子一跛一跛地从街道尽头走来,在废墟前咿咿呀呀地叫着,手上还拿着磨过的石头。他左右张望,像在找寻,他不解,无法理解卖包子给他的店铺去了哪,卖包子给他的人去了哪。他叫着,叫声中满是困惑。
公理去了哪?正义去了哪?
尤添火跪倒在地,大声嚎哭。他的左眼剧痛,眼珠子好似要掉下来,怎么摁也摁不回去……
“明日正午……百步村外三里,我只能帮到这……”杨冠清低头,“许六爷干的事不地道,丁掌门也很生气,以后随县的擂台谁敢来打?可是没办法,许六爷的叔叔是通机殿主,这是规矩,而且张掌门想巴结……”
“我都知道,我就找许六爷!”
“这是送死。”杨冠清道,“你没有胜算。”
“你帮我把兄弟的骨灰送到宛城,还有这二十两跟一匹马。”尤添火说道,“这世上不差多条冤魂。”
一个人要有多少血性才算是个好人?他亲手把一个善良诚恳的好人从殷实的土地挖出来,送上高台,再点火焚烧。
他在村东口外架着帐篷等,他睡得不安稳,辗转直至有人敲他的帐篷。
“明大侠,你还没走?”尤添火感动又兴奋,彷佛见到曙光。
“我听说包子铺起火,就猜到你会回来。”明不详说道,“我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你竟然为了我跟掌柜留下。”尤添火感激不已,眼眶又泛红。
“其实我不是为了你或掌柜留下,我很早就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明不详沉思,“你要我帮你什么?”
尤添火低声怒吼:“我要杀了许六爷!”
“我不杀人。”明不详摇头,“我能帮你解决他身边的护卫,但你不是许六爷的对手。”
“明大侠跟李大侠一起刺杀臭狼时,想过这问题吗?”
明不详点点头:“我知道了。”
马车跟着十二人的护卫从百步村驶出。尤添火蒙着脸,怒吼着冲向马车,有勇无谋。
护卫们一拥而上,挥刀相迎,一条银链伴着条白影飞来,当许贾从马车中走出时,十二名护卫已昏倒在地。
尤添火疯了似的挥刀砍来,但他武功低微,逼不近许贾身边。
“你这狗娘养的!”尤添火怒吼,“你儿子自己打输了!”
许贾同样愤怒:“他明明可以不用下这么重的手!”
许贾不知道何求安对武学的判断如此粗浅,何求安一直很收敛,然而前一天明不详的表现惊着他,他错估了许公子的能耐。他怕死,所以使尽全力反击,他以为许公子至少能躲过大半,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现在有什么好解释的?许贾一掌击中尤添火肩头,尤添火在地上滚了两圈,握着刀怒吼着咬牙再上。
许贾双掌推出,忽地背后风声响动,许贾一掌拍去,是三四颗石头,软弱无力。
郭傻子咿咿呀呀大叫着,手上拿着一块大石头,那是他磨石用的大石,跛着脚奔向许贾。他如此笨拙,许贾一掌就打碎他的脏腑,但他不认识郭傻子,不知道这是一个傻子,不明白傻子的反应不同于常人。
郭傻子没被剧痛影响,而是将手上的石头敲向许贾,不重,足够让他头晕脑涨。
尤添火扑来,长刀刺出,许贾一掌拍向尤添火胸口。晕眩使这一掌偏了些,擦中尤添火胸侧,但也足够重创。
尤添火长刀穿入了许贾的胸口,咬牙一划,划出大片血迹。许贾扣住他手腕,折断他臂骨,卸下长刀。尤添火长声惨叫,许贾以为胜券在握时,尤添火揽住许贾腰部奋力一推。
只推开两步,许贾脚下一空,向后倒去。
是陷阱,下头布满尖刺的深坑,那是尤添火在海捕衙门学会的技能,只会用在逃犯身上,永远不会用到权贵身上的技能。
在尤添火要跟着坠入陷阱时,一只手拉住他衣领,将他提起。“明……大……侠……”尤添火呻吟着,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他被放在草地上,明不详回身去看郭傻子。郭傻子已经死了,死时眼神依旧迷茫。
他真的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来吗?
明不详对着郭傻子的尸体沉思许久,又从尤添火的搭裢中翻找出一张李景风的通缉图纸扔在陷阱里,落在许贾被穿刺的尸体上,随即背起尤添火,在暮色降临前飞身而去。